他是一个喜欢看天空的孩子,十九岁,下巴开始长青涩的胡须,眼睛明亮,透着聪慧,安静的举止又显出乖巧。
他看天空只是想等待日落,那个时刻总能给他带来安全感。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便车祸去世了,跟着乡下的爷爷奶奶生活。父亲给他留下一套房子,加上微薄的低保金,构筑起他的童年与少年。
十九岁的孩子,考上天津的大学,过完这一个夏天,他就要离开故乡。
家的意义,除了庇佑给他无需四处飘泊的温暖,也在某一处角落里停留着纯净的寂寞。时间是空气流淌的曲线,生命沿着这曲线奔跑流放。
他与其他的男孩子一样,喜欢看漫画,喜欢篮球,喜欢对班上的女生恶作剧。回到家的时候,他总会习惯性的抬头看天,巨大的榆树撑着天空一角,夏时是枝叶繁茂的盛大,冬日枝干有力张显着线条美。短暂的遗忘,在太阳落下的时间里。
家里一直是狭窄拥挤的,小小两间房子,两张木板床,一个破沙发,一张桌子,其余的地方都堆着爷爷奶奶白天捡来的硬纸盒、饮料瓶。他每天跨过这些东西,坐到自己床边,趴在桌上开始看书写作业。墙壁斑驳着煤炉烟熏的黑和水渍流过的痕迹,被幽黄的灯光映射得更加狰狞。
九月他来到天津。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都市。他迷恋上了海河边的风,远处巨大的摩天轮让他爱上日落以外的天空。
大一的第一个学期他便开始打工带家教,加上考入大学社区发放的几千元钱,还有奖学金,整个大学期间他没有再问家人要过钱。
他不是个只知道一味学习的书呆子,只是在他心里总有一块寂寞,在那块地方,始终蹲着一个安静的孩子,一个过去岁月的自己。所以在大多数女孩子眼里,他不像那些肤浅的男生,而是有属于自身度数的人。
大三的时候他恋爱了。女孩是低一级的学妹,出生地居然也在他的家乡,童年时随父母迁到天津。这时候的天空对他而言,除了蓝更有了其它色彩,就像是夜里的摩天轮,那样绚烂斑斓。
周末的时候,他喜欢握着她的手在海河边散步,她的长发被风吹动拂向他的颈,摩挲肌肤,每一丝纹路都欢喜着。他开始筹划让这样的欢喜无限延伸,他要在天津有一个家,有他爱的人,有辛苦抚养他长大的亲人。住在他心里的寂寞在一点点变小,蹲在那里的孩子似乎已渐渐在阳光下长大了。
毕业后他进入一家外企工作,半年后提升,待遇颇丰。他终于决定去女孩家拜访她的父母,让他们知道他是想守护她一生的人。日子选在了周六,他拿着礼品和花束按响她家的门铃,她欢天喜地的来开门,挽住他胳膊,她父亲拉着他坐下聊天,母亲去厨房做饭,一切那么顺利。虽然她父亲右脸颊上有段指长的疤痕,初见时会感觉凌厉可畏,但老人亲切的语调和笑起来的慈爱,让他一开始的局促紧张完全褪去。
一餐饭直吃到深夜。她送他下楼,照例吻过他的脸,与他挥手道别。
回到住处,酒精的后劲开始泛滥,他摸索着和衣躺到床上。
周一他约她一起吃饭,告诉她问朋友借了点钱买了辆车,这样休息日便可以带她和父母一起去自驾游,她笑着偎倒在他怀里。
晚上他真的就梦见开车载着她和她父母一起去郊游,不想途中迷了路,转过一个盘山道前面居然是悬崖,他没有刹车,加速驶过去,车轮脱离山石在空中形成短暂的曲线,他笑着看了一眼太阳。暗夜里他被自己的梦惊醒,窗外月亮皎洁如镜,星辰点点仿若露水,他深深舒口气。
周日一大早,他开车到她家门口接他们。路上他从后视镜里看她父母的愉悦笑脸,身侧有爱人的温柔私语,由市区行到郊野,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微微的笑浮现在他唇边,手指或因兴奋在轻微地颤抖。车开上了盘山道,莫名的他却想起那夜的梦,梦里的悬崖、还有太阳,就如此时的阳光一样刺目,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突然踩了刹车。呆滞两秒钟,他推门下车,不顾身后女孩的呼喊快步离开,没有回头。
从这一日起,女孩再未见过他,也联系不到他。
他回了故乡。
整整三年他没有回来过,依然是狭窄拥挤的老房子,几乎没有新添置什么家具。他没有通知亲人,只身悄悄的回来,到家的时候爷爷正在做饭,脊背变的更弯,动作更迟缓。他抱住他,开始大哭。
而奶奶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明,爷爷带他去找她,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提着一塑料袋空饮料瓶在溜达,穿着爷爷年轻时的长裤,脚踝上编起好几道,上身穿一件深色大西服,胸口满是油污,稀疏的白发散乱扎成一个马尾,手里捏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花生断续往嘴里塞。
他站在她面前,对她说奶奶我们回家吧。
她却不认识他,一遍遍推开他,但嘴里喃喃叫着自己孙子的名字。
他一把背起她,任她在他背上捶打,叫上爷爷一起回家。她终于安静下来,开始抚摸他的头发。
他每月寄给他们的钱他们从未花过,全部存起来想以后还是留给他。他大学毕业社区就停发了低保金,他们就靠着老年补贴和卖废品的收入过日子。
晚上他躺在床上,看幽暗的房间,污迹斑驳的墙壁。这是他父亲在世时买的房子,也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产。
那一年,他六岁,正值春节。父母一起出门去拜年,他闹着也要去,奶奶不让,他就趁奶奶转身去厨房的功夫偷溜出门。初二的早晨小巷里冷冷清清,他一路小跑着去追父母,之后便看到一辆疾驰的汽车撞上了他们。他看到有个男人从车里出来察看,之后匆忙返身上车离去。他记得那张男人的脸,记得他的五官,记得他右脸颊上那道指长的疤痕。
当他在天津再次见到那张脸的时候,他想过用最简单的以牙还牙的方式来报复,想过把他送上法庭。但终究都还是放弃了,因为他的女儿,他爱她。无论是使用法律还是通过自己的手,他都做不到让她伤心,让她同他一样失去亲人。
他只有远远的离开她。
年底,他贷款买了新房,把爷爷奶奶接过来。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朝西南,有宽大的落地窗。他总会习惯性的站在窗前,这里可以看到大片的天空,夏时会显得更加湛蓝,冬日却总蒙层幽幽的白。
短暂的遗忘,在太阳落下的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