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王阳明:新一代君子代表
明清两代五百四十余年,由于朝廷的文化专制主义,中国文化严重衰退。
这五百多年,如果想要找出文化巨人,那么,答案只有两人,一是明代的哲学家王阳明,二是清代的小说家曹雪芹。
王阳明展示了一种强大的生命结构,让人们看到了新一代君子的精彩状态。
王阳明的影响力之大,很多与文化并不亲近的政治人物,也对他十分崇拜。近年来对他的纪念,更是越来越隆重。
他是明代一位杰出的哲学家,但中国绝大多数民众历来对哲学家兴趣不大。
在哲学史上,他并不是横空出世。如果纯粹以哲学家的方位来衡量王阳明,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出名。因此,王阳明产生的影响,一定还有超越哲学史的原因。
王阳明的最大魅力,是把自己的哲思,变成了一个生命宣言。这个生命宣言的主旨是,做一个有良知的行动者。
王阳明的人生宣言,一共只有三条。
第一条:“心即是理”。
在王阳明看来,天下一切大道理,只有经过我们的心,发自我们的心,依凭我们的心,才站得住。无法由人心来感受、来意会、来接受的“理”,都不是真正的理,不应该存在。因此王阳明说,“心外无理”,“心即是理”。
这一来,一切传统的、刻板的、空泛的、强加的大道理都失去了权威地位,但王阳明并不反对理,相信人类社会需要普遍的道德法则,但是他又明白,这种普遍的道德法则太容易被权纷者歪曲、改写、披切了。即使保持了一些经典活语,也容易假化、衰老、灯残。因此,他把道德法则引向内心,成为内在法则,让心尺来衡量,让心筛来过滤,让心防来剔除,让心泉来灌溉。对理是这样,对事也是这样。
“心即是理”,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生宣言。依凭着这样的人生宣言,我们看到,一批批“有心人”离开了空洞的教条,去从事一些让自己和他人都能“入心”的事情。这就是王阳明所要求的君子。
第二条:“致良知”。
良知,是人之为人、与生俱来的道德意识。良知主要表现一种直觉的是非判断,以及由此产生的好恶之心。王阳明所说的良知很大,没有时空限制。
良知藏在心底。把“致良知”作为目标的君子,自觉地担负着把内心的良知扩充为“天下之大本”的责任,因此一定不会遇到困难就怨天尤人,而只会觉得自己致良知的功夫尚未抵达。这样,他一定是一个为善良而负责的人。
第三条:“知行合一”。
与一般君子不同,王阳明完全不讨论“知”和“行”谁先谁后、谁重谁轻、谁主谁次、谁本谁末的问题,而只是一个劲儿呼吁:行动,行动,行动!他认为,“知”和“行”并不存在彼此独立的关系,而是两者本为一体,不可钢裂。他认为,“行”是唯一的发言者。
王阳明让大家明白,他们无行,只因为他们无知;他们来行,只因为他们未知。
由内心指引,由良知指引。这内心,足以包罗世界;这良知,足以接通天下。因此,完全可以放手行动,不必有丝毫犹豫。
与一般的哲学观点不同,这三点,都有一个明确的主体:
我的内心、我的良知、我的行动。这个稳定的主体,就组合成了一个中心课题:我该如何度过人生?王阳明既提出了问题,又提供了答案,不能不让人心动。因此,王阳明的影响力,还会长久延续。
虽然意蕴丰厚,但王阳明词句却是那么简洁:“心即是理”、“致良知”、“知行合一”,一共才十一个汉字。
这实在是君子之道的新形态、新境界。
第二十四节
黄昏时分三剑客
明清之际,虽然破败的情景触目皆是,但还有一些思想家在履行着自己的精神使命。他们忧郁而深刻,勇敢而尖锐,在失重的时代加重了时代的分量。
有三个非常了不起的文化人格典型,那就是黄宗羲、顾炎武和王夫之。
他们有几个共同特征。
第一,他们都对中国历史做出了特别深刻的反思;
第二,他们都在改朝换代之际亲自参与了实际战斗;
第三,他们都是博通古今的大学者,成为后世学术的开启者;
第四,他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长期奔波在山川地之间。
这四个特征,拥有其中一项就极不容易,要四项具备,那实在是风毛麟角了。
先说黄宗羲,黄宗羲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名震朝野,不是因为科举诗文,而是因为他在北京公堂上的一个暴力复仇行动。这件事情之后,“姚江黄孝子之名震天下”。
为什么说是“姚江黄孝子”呢?因为是余姚人。家乡的地理位置,证明他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文人”。但是,他在北京朝堂之上的举动,太不符合人们对“江南文人”的印象了。
黄宗羲并没有停留在为父报仇的义举上,后来还亲身参加过反清战斗。直到南明政权覆亡,黄宗羲才转向著作和讲学。
黄宗羲的讲学活动,从五十四岁一直延续到七十岁,创建了赫赫有名的浙东学派。他毕生的著作可谓经天纬地。他的著述多达两千万字。如果用当时木刻版的线装本一函一函地叠放在一起,简直是一个庞大的著作林。很难想象,这是由一个单独的生命完成的。
这么一位大学者,引起了康熙皇帝的重视。康熙皇帝当然知道他曾经组织武装反清,还遭到通缉,但康熙皇帝毕竟是康熙皇帝,只看重他作为大学者的身份,以及他背后的汉文化,完全不在乎他与朝廷武装对立的往事。康熙皇帝搜集黃宗羲的著作,读得很认真。
黄宗羲作为中国文化的顶级代表,一直活到八十五岁高龄。黄宗羲在临终前悄悄告诉孙辈的这段话,就像一座寂寞的孤峰向身边的一朵白云轻声笑了一下。他自信,山坡可以更换季节,但高度不会失去。
“三剑客”的第二名顾炎武,顾炎武对黄宗羲评价很高,顾炎武虽然高度评价了黄宗羲,但他有三方面超越了黄宗羲。
第一方面,他留下了感染全社会、激励普天下的格言、警句。
第二方面,他在著作中,对历史、典制、政治、哲学、文学、天文、地理、经济、军事等各方面的创见成为后来乾嘉学者建立考据学的源头。乾嘉考据学也就是“朴学”,对中国历史文化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理、纠错、疏通,功劳很大,而顾炎武应荣居首位,理所当然地受到后代一批批饱学之士的虔诚敬仰。
第三方面,他的路,比黄宗羲走得更远。他化了名,带着两匹马、两匹骡,驮着一些书籍,走遍了山东、河北、山西、陕西、甘肃等地。一边寻找自己未读之书,一边考察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尤其是考察了山海关、居庸关、古北口、昌黎、蓟州等战略要地,询问退休的老兵,探索宋代以来的兵阵结构以及败亡的原因。这也是当时其他优秀知识分子所未曾做到的。
与黄宗羲一样,顾炎武早年有抗清的背景。直到目睹反清无望,才投身于旅行考察和学术研究。
他在长途苦旅时的生命状态最令人着迷。他有一句诗,叫作“常将汉书挂牛角”。把一部《汉书》挂在牛角上,这牛也就成了一个移动图书馆,这人也就成了一个没有终点的旅行者。那么,此时此刻的中国文化正与一个自由的灵魂一起,在山川间流浪。
顾炎武最后在山西曲沃骑马时失足坠地而去世。这真是一个毕生的旅行者,连死都死在马下,“三剑客”的第三名王夫之与黄宗羲、顾炎武一样,一直在改朝换代之际寻找着抗清复明的机会,屡屡碰壁,满心郁愤。
王夫之对社会历史的批判,与黄宗羲、顾炎武很接近,同样是对君主专制提出了明确的否定。在批判儒家的理学和心学上,他可能比黄宗羲和顾炎武更彻底。
王夫之遇到的致命障碍,与“三剑客”里的其他两位一样。
第一,他们为社会看病、把脉,把病情说得很准,但找不到医病的药方。他们也开了一些药方,却不知道药从哪里找,怎么配,怎么吃。
第二,他们承担了启蒙的责任,但找不到真正的“被启蒙者”。他们也有不少读者,但与全社会的整体启蒙,还有漫长的距离。
在这“三剑客”之后,中国的精神思想领域,就很难找到这样的血性男儿了。在“三剑客”相继谢世的一个半世纪之后,整个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几乎陷于灭顶之次。
直到以鸦片战争为标志的千年败局终于横亘在眼前的时候,九天之上的历历英魂都在悲呼长啸。“三剑客”身上的佩剑还未生锈,佩剑边上的披风还在翻卷。
“三剑客”的余风,投射到这场历史性灾难的前后,就出现了一些新的名字,例如龚自珍、林则徐、魏源。他们的诗句和著作触摸到了沉埋已久的历史魂魄,甚至对日本的明治维新也起到了推动作用,但中国朝野基本上没有接受他们。
他们苍凉的呼吁,飘散在混乱的枪炮声中。
再过半个世纪,人们才又关注到精神思想领域的另一些响亮名字,那就是康有、梁启超、谭嗣同、严复、章太炎、孙中山。这是一群新的文化剑客,他们拼尽全力,要把中国拔离出陈腐、专制的老路。
他们秉持独立而又自由的思想人格,焕发着睥睨权势、纵横天下的壮士之风,今天想来还由衷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