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里头又有人跳大神了。不知是谁家的人又出了什么牛鬼蛇神的事。可是这也是不重要的，人们只是想去凑一回热闹。哪家请了大神来跳，倒也是给这偏远的小山村一点寂寞里的光亮，只是这寂寞，大概人们也是不自知的，但是他们知道，每每自己带着兴奋而来，往往怅然而归。
大神一般是吃完晚饭请来，跳大神的必是穿了平日里不穿的衣裙，嘴里念念叨叨，一会儿喝一口水，直对着堂前桌上的蜡烛喷过去，水花在烛火里刺啦啦地燃尽又消失，仿佛已经预示着什么。只是这预示也是没人在意的，人们只是想请了大神，把家里的什么牛鬼蛇神驱赶走罢了。跳大神的每念叨一阵，便喝口水喷出去，水花激起烛火四处飞溅，大概是他念叨着嘴巴渴了罢，只是把水喝下去又不好，于是把水喷出来，既润了口，又制造了神秘。
小花狗这样想着，只是他不想说出来。他记得村东头的疯子，他一人住在一间破茅草屋里，听爷爷说那茅草屋是他阿姐给他盖的。只是小花狗从来没有见过疯子的阿姐，听隔壁的胖花说，他阿姐可是个美人胚子，村里几十年也难见这么好模样的女人。胖花说，这是她阿妈告诉她的。小花狗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如割草的镰刀，他想象着疯子阿姐和嫦娥谁更漂亮。他当然也能想象胖花妈妈在说疯子阿姐时的故作神秘，仿佛小点声音说那个美丽的女人，自己便得了便宜似的。女人啊，不管是哪里的女人，对美丽总是既羡慕又酸涩的。
小花狗其实也不小了，村长还想给他做媒，娶了邻村村长的女儿呢。花狗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平时只爱看看闲书，只是想看闲书也是不容易的，村长家有在省城的亲戚，平日里可以在他那里借几本来看看。没新书的时候，他便要把一本书翻烂了，书看破了，内容也几乎可以背出来了。不过，他不背书，他爱书。村长大概是看重他忠厚老实吧，别人都这么说。也许他还看重爷爷的几块玉米地。
二
小花狗还记得他第一次遇见疯子时的情形。他从玉米地刚给爷爷送午饭回来，正午的时候，太阳正是毒辣，他巴不得快点回家去，喝一口井里的凉水。路过村头的大樟树时，远远便看见一个老汉站在树下，青蓝色中山褂，黑色裤子，衣服破烂，但是齐整，头发快要盖过肩头了。老汉一动不动就那样抬头看着，小花狗看他既像在看树叶，又像是在看树叶里漏下的天空。
走近来，小花狗问他：“老爷爷，你在看什么。”
老汉转过身来，傻笑着指着天空，说：“在那里，她在那里。”
花狗抬头看向天空，天空里除了几抹漂浮的云，还有一轮照着人睁不开眼的太阳外，什么也没有。
“谁？老爷爷，你说谁？谁在哪里？”
老汉看了他一眼，继续看着天空，一动不动。
花狗见无趣，自己便回家了，他惦记着那一碗清凉的井水。后来再见到他，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的模样了，眼眶深陷，头发乱糟糟，像是一窝兔子草，随意耷拉在头上。
爷爷有天兴致好，给他讲了村里人口中，村头疯子的故事。
三
疯子原来不是他们村的，他阿姐也不是。但是他阿姐比他来的早，听她自己说，是家乡里闹了旱灾，家里人都饿死了，要把她卖了换粮食去。于是她才逃到这里来。
疯子阿姐比疯子早来五年，刚来的时候，整个人瘦的一阵风便可吹走，就像云一样，风一吹就会散了似的。村里人见她可怜，又不招惹事，虽瘦，可模样也实在是齐整，便也让她住了下来，她给自己搭了一个茅草屋，听说她搭茅草屋的时候，村里头的那些单身小伙子都想去帮忙的，爷爷说，只怕那些不是单身的也想搭把手吧。只是她从不要人帮忙，一个人把茅草屋给搭了起来。茅屋没搭好的时候，便住在村头的窑洞里。平日里，她和女人们来往的多，她会纳好看的鞋垫，还会在衣服上绣各种小花儿，还有小鸟儿，村里的女人都觉新奇，便都请她帮忙教她们一个两个。她也总是很乐意的。只是她对男人总是很冷淡的。渐渐地，那些男人也不那么热络了，只是有的见到她，会冷哼几声。那她也是不在意的。如果说女人有时会嫉妒女人的美貌，那么男人便是在得不到时就嗤之以鼻，只是不知道他们嗤之以鼻的自信是从何而来，大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过也有一辈子都不知道的，原来得不到啊，只好冷哼几声，否则用什么来安慰自己这漫漫长夜的心痒难耐呢。
爷爷说，疯子阿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在茅草屋里度过了小村里的五年。女人们嫉妒她，嫉妒她美貌，嫉妒她手巧，但是也不会排挤她，毕竟她教给她们做的鞋垫是真的漂亮。况且，私底下，她们还讨论说她因为身体有毛病才不要男人的吧。每每这样猜测时，她们便彼此心领神会的笑着摇摇头，这样也心满意足了似的。下次依旧拉着她的手，说她长的真好看，鞋垫也真是美丽，你看那鸡冠花，跟真的似的。
五年后，疯子来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依然总是抬头看着天空，一动不动。别人问他看什么，他也不回答，只是傻傻看着。村里人便说他肯定是个疯子，不然怎么这般痴痴傻傻的呢。也罢，这个疯子倒算安静，也怪可怜的，就也随他吧。人们嘴上摇头叹息他可怜，说高高大大的，怎么就疯了呢。不过没有人会在意他睡哪里，吃什么。毕竟，各家有各家的玉米需要种，稻田里的谷子也要割了，到晚上了，还得给孩子洗澡，好让他们安静些，自己倒头便睡呢。
只有疯子阿姐，见他总看着天空，天空似有他的宝贝。她把他领进自己的茅草屋，给她做了玉米面，黄嫩的玉米在白面条里，金灿灿的，疯子拍着手，指着说：“你看，在这里。”
阿姐也不问他什么在哪里？只是叫他把面吃了。然后给了他一个新掰的玉米，可是他不要，他看中了阿姐脖子上挂着的铜钱，铜钱圆圆的，也是金灿灿的。阿姐摇摇头说：“这不能给你。这是我阿妈留给我的。”
小花狗明白了，原来疯子和阿姐原本不是一家人。
四
村里人都知道疯子被领进了漂亮女人的茅草屋了。
那些女人也不再找她纳鞋垫了，男人们路过的哼声更是大了。
阿姐还是不在意的，她觉着他可怜，就是真的觉得他可怜。
那些男人们见到疯子，开始打他，踢他。或者叫小孩子用石头丢他。或者叫家里的狗追赶他。疯子也是不在意的，只是这时阿姐会把他领回家。
渐渐地，人们也觉得没意思了。就像是烟火在天空爆破了，绚烂了就如热闹了，热闹一场之后，还是各回各家，操心吃饭，睡觉，种玉米的事。
五
小花狗问爷爷：“那阿姐最后去哪里了？”
爷爷沉默了一小会儿，磕掉烟袋里的烟灰。只说：“人们啊，大多数关心的只还是自己那些皮肉的事，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干了坏事也能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他们看不见天空在夜晚，是有星星的。”
六
至于疯子阿姐到底去了哪里，爷爷到底没有告诉小花狗。
只是后来的某一天，他无意从胖花奶奶口中听说，那真是一个烈女子。一般男人也是不如的。不然村长家小儿子怎么也再没回来呢。
小花狗记得疯子脖子上挂着一枚铜钱，金灿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