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峰大师亲手烹调的斋饭,绝对是天下第一。
能称为斋饭大师的,还有川中福寿楼的二师傅野溪大师,岭南莲因阁的总勺青禾大师,嵩山脚下禅静堂的大师傅石根大师等。而其中石根大师和云峰大师的技艺最为超群,两人从年轻时便隔空互斗,所供职酒楼的客流量也是常年不相上下。
后来有好事者发现了一个噱头,联合某某电视台举办了一个全国斋饭烹饪大赛。为了取胜,年轻气盛的云峰大师和石根大师在决赛中苦斗至第十二道菜。可比到第十可三道时,云峰大师的膳汤居然以压倒性的优势战胜了石根大师!至此天下第一的名头渐渐有了归属,禅静堂开始变得没以前火爆,石根大师也在几年后郁郁而终。
十年后,云峰大师的技艺愈加精进。他完全不用味精,也不用食用油,最多用一点点盐,但他做出来的斋饭,就是五味俱全。每一口汤,每一口菜,你舌头上的每个味蕾都会被唤醒,各司其职,把咸的、甜的、鲜的、酸的、辣的,一丝丝一粒粒地汇流起来,或如汪洋深沉,柔和而坚决地包围着你,或如大河奔腾,猛然拍击你的心扉,或如小溪涓涓,缓缓地,一点一滴地流入你的内心,渗透到你的灵魂。
真正使得云峰大师被世人推举为天下第一的,全然是因为一道简单的菜品。杂菜煲,各种杂菜混在一口小砂锅里,有菌子,野蔬,大豆,菜干,米羹,武火开锅,文火慢炖,火心收汁。上桌时粘稠浅褐的底汁还在微微冒泡,咕咕作响,一阵阵香气随着不断胀破气泡扑鼻而来。
据说每一锅菜的滋味都不一样。杂菜煲一定是一席斋饭的最后一道,你在吃前面几道菜时,云峰大师会默默观察你,从你的言行举止和欲求情绪中,确定放入菜煲中各种食材的分量。有一些人,成功的企业家,某省政要,甚至在吃过杂菜煲后,当场失控流泪。”人生……“、”爸妈……“”钱?“……每个人哭喊的话虽有区别,却又大致相同。
有人建议,这道菜应该叫人生百味,也有人说,不如叫再世轮回吧,更有自命风流者,给取了个长达七个字的名字:百珍无事人何泣。然而发黄发皱的菜单上,一直是印着三个欧楷,杂菜煲。虽则如此,人们讨论的热情一直未减。
近日,云峰大师宣布了一则震惊世人的消息。不是杂菜煲终于改名,而是年逾七十的云峰大师决定退休,由仅存的徒弟不违接班。云峰大师还说,将在交接时把三十年前全国斋饭烹饪大赛的取胜秘诀宣告天下。
2……
是日,沉云山下停的车是平常的数倍。日已西落,大地和车辆被染上一层昏黄,人们皱着眉头,向着太阳,缓缓朝半山腰爬去,每个人看起来都好似苍老了。
云峰大师虽仅在一桌宴席上轻轻提过,但两日后,消息已像巨石投入大海震起的风一样,吹到了很远。来的人有熟客,朋友,也不乏一些负有盛名的大厨。还有一辆车,车后插着一面红旗,风吹展时可清楚看见——荆河日报。人们自然不想错过这盛大一刻,更不会错过利用巨大轰动赚钱的机会。
“云峰大师终于要退休了啊。”几个平时经常关顾,有过几面之缘的熟客在上山路上相遇,打过招呼后便攀谈起来。
“大师都七十岁多了,也该安享晚年了。大师一桌斋饭卖那么贵,这些年赚的钱,剩下的日子够他阔绰渡过了。”
“自从二十年前大师离开丰庆楼,到沉云山开自己的斋餐馆,几乎所有的食材都是他自己在山上种的,烹调过程是他和徒弟亲力亲为,一天也就卖三桌斋饭,卖的贵很正常呀。”
“那也是,而且这餐馆的位置也是极佳,不高不低的,还经常起云雾,野菌野菜什么的长得可好了,大师每年都要给山林管理部门不少钱吧……”
“到了!林总,请。”
“不敢不敢,李总你请。”
虽说是斋餐馆,也仅是依着山搭起的一间木屋,窄窄的门上挂着一块木匾,用行草写着云峰二字。门内就是厅堂,刚刚好放下三张八仙桌。此刻桌子已经坐满,堂里也水泄不通,其他人或站着,或从窗子门户外面攀着往里看。厅堂的角落高高架起了一台摄像机,一个记者模样的人不停在喊,“小心点别挤,摄像机要被你撞倒了!”人声鼎沸,根本听不清他的喊叫声。
“上菜了!”不违从里间走出,一边吆喝着,艰难地穿过人群,把菜摆上桌。好不容易上齐,站着的人只有看着,坐着的人大快朵颐,总感觉菜比以往的好吃不少。
“上菜。”突然一声平淡的声音响起,音量虽然不高,却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在脑海里发聩。一个瘦小的老人从里屋慢慢迈出,满头白发,腰杆却笔直,两只粗大的手沉稳有力,端着两锅还在冒泡的煲。
人们自动地向两边拼命挤,给老人让出一条路来,眼里满是崇敬和不舍,仿佛欢送神祗登天路上夹道的朝圣者。在他们心中云峰大师就是神,食神。而食神在今天就要离开他们了。
云峰大师和平常不一样,最后自己也端了一锅杂菜煲在吃。他吃得很慢,所有人都吃完了他还没吃下一半。他好像在回味,在酝酿,脸上时而开心,时而痛苦,时而纠结,时而释然。大家只有等,没人不耐烦,反而都盯着云峰大师看,意图从他脸上表情的演变,挖掘出他的一生。
云峰大师终于喝下最后一口汤。擦擦嘴,又喝了一口茶,缓缓地站了起来。
“诸位……”大师轻轻开口。主菜终于上了,厅堂瞬时雅雀无声,大家都竖起耳朵,紧紧盯着云峰大师的嘴巴不放,生怕错过一个字。
3……
“这是我徒弟不违,相信诸位都已认识……”
“大师,为什么选择不违厨师当您的接班人呢?是不是他天资聪颖,把您的本事都学了去?”记者不合时宜地打断了讲话,大家心里不悦,但也没有表现出来。
“不是。我的其他徒弟都跑去大酒楼当厨师了,只有他比较愚笨,手艺又差,没有酒楼肯雇他,只能一直呆在这里给我打下手。现在我干不动了,发现身边就他一个接班人,没得选择。”大师并不恼。
“好了不违,你就是下任斋餐馆的主勺了。”云峰大师看着身边的弟子,默默地递出一块暗黄色的铜牌,上面镀着“天下第一斋”五个红字,却是大师多年前烹饪大赛获得的奖牌。“接下,莫要辱没了斋餐馆的名声!”
人群突然掌声雷动,欢呼雀跃,都为亲眼见证了划时代的交接这伟大的一幕感到兴奋不已。“不违大师,不违大师……”人们开始起哄,手机的闪光灯闪个不停,像星光明灭的夜空,一颗星星暗淡,另一颗星星灿烂。
大家终于逐渐安静,喜悦慢慢褪去,又想起了大师好像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没宣布。
“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们都要听得清清楚楚,我不会说谎,我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大师突然严肃起来,整个人镇定异常。如果主菜是龙虾,那现在就是龙虾头上装饰用闪闪发光的大珍珠。
“三十年前我在全国斋饭烹饪大赛中能够获胜,完全是因为我作弊了。我使出了卑鄙的手段,偷走了所谓的天下第一。”
静,完全的静。一片死寂,死一般的沉寂。
大家呆呆地望着,就只是望着,头微微地抬,眼睛朝着前方。脑子因为巨大的冲击变得苍白,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大师看不清了,在他们心里的神也跟着消散,一尊魔鬼正慢慢露出獠牙。
记者更是呆立在地。本来会是一篇十分优秀又吸引眼球的采访记录片,他早就想好了要如何塑造一个伟大厨师的退场,以各种轰轰烈烈的生平事迹来不断烘托英雄迟暮的悲伤无奈,天下第一便是最最有分量的大事,他也早就想好了要赚多少观众读者的眼泪。但这一切,都必须基于一个光辉正面的人物形象,他的离开才足够震撼。可现如今,全部毁了!
“大……大师,您开玩笑的吧,那个比赛我在现场看的。”有人试图挽回,“当时你们用的厨具,青菜,啥都一样,评委老师也是什么行业都有,您怎么可能能够作弊啊……”
作为一场全国性的大赛,为了确保公平公正,当时无论是砧板锅炉,还是盆碗筷勺,规格产商都完全一样,甚至青菜,都是一个老农在同一块地里种出来的。评委也是来自各个行业,美食家,杂志记者,食品厂经理,观众代表……可以说,尽可能地杜绝了各种客观因素。
“什么条件都一个样,不可能的,您不可能作弊的,不可……”那个人突然想起了什么,霎时言语停止,眼睛睁得好大,满是惊恐,半张的嘴巴也忘记合上。
4……
“菜刀。”云峰大师突然淡淡地说。
厨师的刀,就像剑客的剑,乒乓球运动员的拍子,都有最适合自己,最顺手的一把。剑客比剑的时候,不会换一把统一的剑。厨师也一样,比试厨艺的时候,用的必定是自己平时常用的菜刀。
“最后一道菜的时候,我掏出了我带去的另一把菜刀。这菜刀与其他无异,却是我从庆丰楼的切肉师傅那里拿来的。常年的切肉,刀面上黏覆了一层动物的油。”
“用这把刀切菜,刀上的动物油就全都涂到菜上。这些菜熬成的膳汤,等于加了一些动物油,自然要比石根只加了植物油的纯菜汤要鲜美多一丝了。虽只是多了一丝,但这一丝却已经足够打破僵局,帮我获得胜利了。”
“因为只是涂刀上的动物油,量极少,所以评委们在品尝的时候,自然不清楚这丝美味是什么味道,又是从何何来,最终只能归功于我的厨艺更加高超。赛后我看到石根偷偷地喝了一口我的汤,细细品味后满脸的不可置信,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比赛场地。可笑的是那时还有人在污蔑他输不起。”
“没过几年石根死了。他一定一直在钻研我那丝鲜味到底从哪里来,可绝对研究不出个结果。我认识他多年了,他是个固执的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最后一定是耗尽心血而死。可怜我一个小诡计,为了一个虚名,利用全世界对我的信任,居然害死了一个伟大的厨师。”云峰老人说不出的落寞。
“大……大师,这就是你后来躲到这里的原因?既然良心被谴责了,为什么一桌斋饭还要收那么贵啊?”记者明显打算破罐破摔了,既然无法树立一个光辉的正面人物,那就揭露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好了。
出奇的是这次没有人觉得气愤,反而都有些许出了一口恶气的快感。
“是的,我良心受到了谴责,所以辞了庆丰楼的职位,跑到这躲了起来。至于收费那么高……”云峰老人长长叹了口气,“我不止害了一个厨师,还害了一个家庭。”
“石根老来得子,他死的时候儿子才两岁。他妻子是个家庭妇女,没有工作。石根是个厨痴,大部分的收入都被他花去研究厨艺料理了,本身就没什么积蓄。加上意外早逝,家里根本没有经济来源,叫一个妇女如何把小孩拉扯大?”
“于是我便假借社会慈善组织的名义,每个月都给他妻子和儿子汇去不少生活费,希望可以让自己少些罪恶感。”
“石根的儿子终于在去年博士毕业,他妻子也在最近因病去世,我突然觉得,也到我该解脱的时候了。”
云峰老人突然转过身子,对着不违大声呵斥:“不违!为师给你起号不违,就是要你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你可能做到?”
“弟子谨记教诲!”
“好!不违,你且说说,玉镜草和离沙果一起慢熬半小时,人吃下去会怎么样?”
“初入口味道异常甜美,半分钟后即变苦涩。有剧毒,会吃下去后在半小时后发作。”
“正确!为师刚才的那锅杂菜煲,正是加了玉镜草和离沙果!哈哈哈!”
云峰老人大笑三声,往椅子上一坐,头靠上椅背,慢慢地合起双眼,脸上还留着解脱般的微笑。
人群又是一片死寂,今日震惊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每个人的脸上只有呆滞和迷茫。
周围爆发出一阵惊慌失措又杂乱无章的嘈杂声。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不违!这毒药能不能解?要怎么解?”“扶他躺下了睡吧!”……
面前的老人曾经做了一件很为人不齿的事,出格到让他们义愤填膺,只想狠狠地把他唾弃,甚至觉得在他受到惩罚时一定会拍手叫好。但现在这老人真的要死了,他们居然放下了愤怒和执着,人性中的善良使得他们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来试图挽救老人的性命。
没用的。已经快到毒发时间了,最近医院的救护车开到这里加上爬山路,最少也得半小时,那时我已经到达阴曹地府,跪在石根面前祈求他的原谅了。
5……
人声还是那么嘈杂。耳朵还是那么灵敏,眼睛虽然合上了,但一点失去视力的感觉也没有。身体一点痛苦都没有。云峰老人躺了一阵,呼吸还是那么有力,地府的勾魂恶鬼好像并没有到来。
“师傅,您先起来吧。”耳畔突然传来不违的声音,“早上我在厨房里收拾食材的时候,就看见了你藏起来的玉镜草和离沙果。虽然我不知道您是用来干嘛的,也不知道您会不会把这两样菜混起来煮,但谨慎起见,我后来还是偷偷在你的锅里刷了一层虎峰蜜。虎蜂蜜您知道的吧?和玉镜草、离沙果一起煮,毒性就没了,只是有点泻药的作用而已。”
云峰老人一脸意外地睁开了眼睛,眼前除了不违带着关切的笑脸,周围还围着焦急不安的人。他们看到云峰老人确实没事,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那记者还拿着手机不停在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人没事了,都是误会都是误会,麻烦你叫医院不用发救护车了……”
“师傅,您曾经对不起世界,所以你现在就要好好补偿这个世界啊。您明明能够用厨艺给大家带来感触,让大家生活得更有意义,却想一死了之,这样才是不负责任吧?您已经错过一次了,现在还要再错一次吗?”
“是啊大师,吃了您的杂菜煲,我突然觉得我这些年老是顾着赚钱,都忽略了我的家人了。后来我拒绝了很多生意,抽了不少时间去陪伴我的家人……”
“大师,我本来是一个哲学研究生,因为毕业论文写不好的关系,我已经两年不能毕业了!因为您的杂菜煲,我突然有了灵感,终于写出了一篇很完美的论文……”
“大师,因为您……”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最终汇成一句话:“大师,您不能死啊!我们还想着继续吃您的杂菜煲呢!”
云峰大师眼眶湿润了,突然把手伸向不违,“纸!”
“哦哦,师傅,这么老一个人还哭啊,不害躁啊?”不违连忙递过一包纸巾。
“哭个球啊!该死的虎蜂蜜、玉镜草加离沙果,肚子疼死老子了!”云峰大师整个人突然弹起来,直接往后院跑,差点连手都一起用上。他一边跑还一边大叫:“我宣布,从明天开始,云峰斋餐馆一天供应六桌斋饭,价格是以前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