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侃媳妇银英，是从二月里开始觉着自己不对劲儿的。
跟她一块打麻将的牌友们，谁见着她，谁吃一惊：“老侃把你养成猪了，看你那脸胖得，发面馒头似的。”
银英自己也犯嘀咕。以前走路脚下生风，赶集逛街不发怵，可是近来，总觉得累，整天困乏，坐在牌桌上还哈欠连天。有两回出错了牌，让二鹏妈好一顿说。
昨晚上洗脚，摸着腿白花花，透亮，脚背子也鼓腾腾，透亮。银英用手一按，下去个坑，半天没起来。
银英觉着不对，就给老侃打电话。老侃带着银英去了县医院，县医院验血验尿，化验结果出来，大夫跟老侃说：“去市里吧，咱这看不了。”
“啥毛病，咱这还看不了。”
大夫犹豫了一下：“怀疑是尿毒症。”
老侃吓了一跳，“咋会得这病呢大夫？”
“说不好，你们再去市里检查检查吧。”
老侃回头，银英穿着一件鲜亮的红色羽绒服，坐在医院的蓝色座椅上，跟旁边一个女人，大概也是病人，聊得正欢。
老侃不知道自己该咋跟银英说。
不知道咋说也得说，何况，老侃是个怕媳妇的男人，出了名的怕。
老侃以为银英会哭，会闹，会扑上来捶他，骂他瞎说，骂他咒人，骂他不得好死。可是，银英都没有。只是楞了楞，虚胖的脸抖了抖，把刚刚挂着的笑抖落下去，站起身，说：“回家！”
市里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尿毒症。
透析维持。或者，换肾。
庄子里一片嘘唏声。
银英的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滋润，怎么就得了这么个要命的病？
2，
老侃脑子好使，又特别能干。
二十多岁，自己有辆大卡车拉矿石，赚钱赚得哗哗的。那时候，老侃有个对象，两人已经谈婚论嫁，就等好日子一到，结婚拜天地。
可是，祸事比喜事早来一步。
老侃的车出了车祸，撞上个小三蹦子，三蹦子上面坐着四五个人，人都从小车斗子甩出去，当场死亡一人。
老侃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进行赔偿，付医疗费，又借了一屁股债，才把这事了了。
老侃一夜之间，成了一个穷光蛋。
不用说，对象家立刻反悔了亲事。
老侃好多年找不上对象，一个是因为撞死过人，名声不好，还有一个是因为人穷了。
老侃颓废了好几年，终于又开始折腾。先是打工，攒了几年钱，还了一部分债，又利用手里不多的钱，做起小买卖，一点一点，从追着大集摆摊，到租下店铺，跟超市合作，老侃整整用了十年时间，站起来。
站起来的老侃已经36岁。36岁的男人不算老。媒人又开始上门，直到银英出现，老侃结束了他的单身生活。
银英长得不算美，就是年轻，比老侃整整小了十四岁。老夫少妻，老侃对银英，就一个字：疼！
一庄子小媳妇的嫉妒心，燃烧着熊熊的火苗。
银英不下地干活，手不粗糙，脸不黑。擦着老侃给她买的化妆品，身上香喷喷，人又白，看起来比同龄的媳妇们年轻好几岁。
银英爱玩麻将。老侃赚的钱，除了进货本儿，都交给银英。银英转手就把钱输在了麻将桌上。
老侃妈看着儿子受苦巴累赚，媳妇嘻嘻哈哈之间，钱就钻进别人口袋里，她心疼。站麻将桌旁将银英数落一顿，银英一句一句顶回去。她气不过，背地后头挑拨老侃，打这个败家的媳妇。
老侃慢条斯理：“她爱玩就让她玩去。”
娶了媳妇忘了娘。老侃妈被自己儿子顶回来，气得心口疼了好几天。
老侃妈盼着抱孙子，可是银英就是怀不上。结婚三年头上，老侃妈实在忍不住了，跑去找银英，“该要孩子了。年龄大了不好生。”
银英不恼，一乐：“妈，你问你儿子去。”
老侃妈闹个蒙头，偷偷问老侃：“咋还不要孩子？”
老侃“哦”一声，“我有毛病。”
老侃妈心口疼更厉害了，还得憋在心里头，帮着两个人圆谎：“年轻人，随他们去吧，爱要不要。不要我还省心不用哄呢。”
庄子里的小媳妇们不明白，老侃有钱，媳妇败家，又不生，怎么就宠上天。
有人说夜里头常听见老侃鬼哭狼嚎，应该是银英那事厉害，弄得老侃欲生欲死。
也有人说是银英不让老侃上身，折磨得老侃夜里嚎。
究竟咋回事，没人知道。
3，
不成想，过着神仙日子的银英，得了尿毒症。
银英的好日子，到头了。
银英知道别人怎么想，也知道有人等着看自己凄惨的下场。银英似乎早就做好了打算，跟平常一样，看不出一点病人的焦躁。
老侃顾不上自己的生意，带着银英往市里医院跑。跑了几趟，好消息传回来：银英有救了！
给银英换肾！
全村人咂舌。
换肾，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啊。
老侃的妈试探着，跟老侃套话，不想给银英治病了，毕竟，钱花出去，救不救得回来，难说呢。再说，银英也没娘家人，人没了也就没了。老侃还可以再找。
老侃黑着脸：“您这话，就当我没听见。您要是再这样讲，您也别登我这屋门了。”
老侃妈走了，蔫蔫的。
老侃妈又回来了，哭着喊着跳着脚。
“你这个没良心的！为了个女人，连你妈都不顾啦！你还要给她捐肾，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活呀！”
银英在里屋，听着老侃妈坐在院子里哭。她抻抻自己衣服，捋了捋头发，迈步出了屋。
“妈，你起来。”银英伸手拉婆婆。
老侃妈甩手不让银英碰自己，“我没好命啊，儿子赚钱攒不下，想抱孙子都抱不上啊！儿子还要把肾给了人家呀，我可怎么活呀！”
“别哭了，我死不了！”老侃一声吼，吓得老侃妈闭住了嘴。
夜里。
老侃抱着银英。
“我俩肾，都好着呢，放心，移植给你一个，保管你身子好好的，打一天麻将都不累的。”
银英摸摸老侃的脸：“老侃，这些年，委屈你了。”
“说啥呢，我愿意。”老侃吸溜着鼻子。
银英把头埋进老侃怀里，肩头耸动，从无声，到嚎啕。
“老侃，我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4，
没来及做移植手术，银英的病情恶化了。
抢救了一天，银英被推出了手术室。
她脸色苍白，静静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安详地睡着。
老侃握着银英的手，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银英的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瞬间，将老侃拉回二十年前的那起车祸现场。
疲劳驾驶的老侃恍惚之间，听见“咣”一声巨响，他猛然惊醒，眼前横竖躺倒一片。
“撞人啦！”有人喊着围过来。
两个脸上淌着血的人过来扭住他。
不远处，一个小姑娘，蹲在一个女人跟前然后，是警车长鸣。
死者家属是个醉醺醺的老头，提出要30万块钱。老侃承诺按照家属提出的赔偿金额进行赔偿，堵住了老头的嘴。
其他受伤的人也得到救治，拿到赔偿。
老侃的车祸案翻篇。
当媒人把银英领到老侃跟前的时候，老侃没来由地激灵一下。银英的眼睛像一泓深潭，即刻淹没了老侃。
结婚第一夜，醉酒的新娘子就在睡梦中说起梦话。她喊：“姐姐，你醒醒呀！你醒醒呀！”
醉意阑珊的老侃出了一身冷汗，酒醒了。
偶然的一次机会，老侃在银英的柜子里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存折，里面有十几万块钱。只有存入，没有支取。更为奇怪的是：存着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命”字。
命，命……他老侃，身上不就背着人命吗？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他的报应来了。
银英不干家务。银英打麻将，把他赚来的钱转手输干净。银英不给他生孩子。银英在他欲火焚身的时候把他踹下床……
即使这样，他也愿意忍着，受着。他想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罪孽赎净。
5，
第二天傍晚，银英忽然醒过来，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了淡淡红晕。
“老侃，对不起。”银英声音虚弱，却努力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
银英就是为着给姐姐报仇而来。
二十多年前，妈妈因病去世。爸爸是个酒鬼，整天醉醺醺，喝多了就骂人。
银英害怕爸爸。大她7岁的姐姐就是她的保护伞。上次爸爸喝多了，看她不顺眼，用鞋底子打她，是姐姐抱着她躲过爸爸的鞋底子，姐姐的身上被抽得都紫了。银英抱着姐姐哭，姐姐安慰她：“不怕，不怕，有姐姐在呢，姐姐保护你。”
那天，12岁的银英跟着姐姐，刚从别人家吃酒席回来，搭乘邻居的三蹦子。姐妹俩高高兴兴说着话，突然，一辆大车撞上来，撞飞了车里的人。银英摔在路边，等她爬起来，找到姐姐，姐姐头碰在地面上，血和脑浆流出来，人已经没了呼吸。
银英亲爱的姐姐，她的保护神，就这样被夺走了生命。
更为可恨的是，酒鬼爸爸借机收了肇事者的赔偿金，这件事就过去了。
可是，这事，在银英心里过不去！
那是她最亲爱的姐姐，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
她一定要那个肇事者付出代价！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银英把对姐姐的爱，对肇事司机的恨，装在心里，整整十年。
酒鬼爸爸因为酗酒，得了肝病，已经死去。
那笔赔偿金，被酒鬼父亲霍霍得差不多了。银英把剩下的钱取出来，存进一个新的存折里，她花不了这笔钱，这是姐姐的命换来的。
存着上，她用笔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命”字。
银英等着自己长大，等着一个报仇的机会。
她没有别的手段，她有的，只是自己一个人。她甘愿，搭进自己的一生，为姐姐报仇。
可巧，老侃没有娶，她就嫁了。
即便，老侃已经娶妻，她也会折腾折腾。
银英打定了主意，败掉老侃的家业，断掉老侃的后。
行走在仇恨里的银英，享受着复仇的快感，也遭受着内心良心的折磨。
老侃不是一个恶人。
老侃对她是真的好。
有时候，银英会怀疑：老侃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不像，老侃从跟她结婚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对她，十几年不变。
6，
银英指挥着老侃，翻找自己那个存折，塞进老侃的手里。
老侃的手抖着，他想扔了那个存折。
“老侃，抱着我。”银英的声音沙哑虚弱。
老侃坐上病床，将银英抱在怀里。
银英看着老侃，目光如水，温凉深情。
银英伸手摸着老侃的脸：“老侃，你还挺帅呢。”
银英笑着。
老侃的眼泪掉下来。一大串一大串。滚烫。
十年爱恨同行。终于，走出仇恨，走进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