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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一期“家主题”写作活动
不能妄求封建礼教下的愚者反抗压迫、挑战自由,他们既做不到又看不得旁人做到。
陈浔宇结婚那天,有群飞鸟闪过澄碧天际。
小巷里外随处充盈着葱姜蒜的混淆气味,辛辣中还带股让人反胃的咸腥,疑是菜肉砧板混用之故。
村里人都展露笑颜朝这熙攘气氛贡献自己的一份激昂情绪。偏天热得像蒸笼,喜棚遮蔽的荫凉地也抵不住暑气焖熏。没多久人们泻下气来,尽管肢体动作像面目神情一样渗着萎靡,但所有人还是忙得脚不沾地穿进穿出。陈浔宇佝偻着背站在客厅旮旯,一是为人们腾挪出有利位置,二待长辈对他发号施令。过度懵圈的脸庞上没法推断出情绪起伏,眼里该有的怡悦不见分毫,只有一种灼人的盲然。
他今年三十了。
用父母的话说,这个散发着恶臭的高龄群体该是有病,不然怎有人拖到而立之年才要娶妻。他们又要扯出他们那个年代的人二十出头结婚都算晚婚的案例来给陈浔宇做思想工作。当然,陈妈每次都是口头提一嘴便罢。自家孩子由小到大静心听命于她的温驯品性家喻户晓,她在悲痛反省过后,只得出陈浔宇太过安静内敛,处事不够圆滑的结论。她的勤于管束确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用,但强势气焰致使陈浔宇愈来愈孤僻自卑。直至在解决终身大事的档口,才清楚这一弊端紧跟在后,抛舍不下。
可有些思维习惯根深蒂固后,再想从脑子里抽身而退便是不能了。
陈浔宇极度认同父母见解,也将结婚看得是至关重要。不过他所理解的婚姻关系只是需要结婚,新娘是谁好像无足轻重。
你若问他爱新娘子吗,他也定会答:爱。
但那又不似是爱,他甚至领略不透爱情与幸福是何概念,他单纯觉得结婚莫过于搭伙过活这般,他的妻子既可以是刘缨,也可以是旁的什么人。和刘缨结婚不涉及暧昧誓言情投意合,他们的情感经历简单而相似,彼此都是希望找一个够结婚资本的称职角色来合作互补。
他也许觉得,这就是爱情。
戴上胸花后,他被人吆喝着来到屋外预备进行下步流程。招摇日光斑斑点点投射而下,在陈浔宇发梢顿住。明晃如橘猫毛发似的金发给他整个人添了些元气,脱离掉一点似石像般发呆的驽钝感。那张长着三角眼的扁脸盘常被大人调侃成福气象征,少言寡语的内敛作派被视为沉稳。长辈们先前总是对这类脾性的晚辈青睐有加,但在见证因性子太过腼腆而不能即时娶亲后,他们便明白含蓄这种品格最是没用。
喜棚底下街坊婶娘忙的不亦乐乎,厚闷红棚布恰好掩藏了她们语笑喧哗时露出的一排黄牙,也遮瞒了近日缺眠少觉的浮肿眼。
直到鸣炮奏乐、菜品预备妥当,亲朋好友才相继落坐到圆桌上。在陈浔宇看来这群人的意图显眼可辨,他们无非是来吃席以及发挥眼睛效用的。自古以来新人结婚都是如此,谁又不曾被那一双双发出狂热光芒诸如看猴子似的眼睛死盯过。
他生来最怕些热闹场面。
“噢......那件东西我应该放在箱柜里了,你去找找看。红包......红包该是在二楼,这次准没记错。一次性桌布......这个得问老陈,我丝毫没印象......”
侧身而立,陈浔宇向声源处张望。
他随即看到母亲那张如大雾初升般模糊又显迷茫的脸,那张脸旁边,是从思绪中遽然醒悟的父亲的脸。“噢......噢噢......好像是在......”陈浔宇觉得他们今天的状态都不在线,他本人虽也好不到哪去。或许结婚就是罪魁祸首,但累赘流程该遵守还是得遵守,他只好照做了。
晌午的烈日越来越毒,陈浔宇用堂妹粉底液粉饰过的脸完全原形败露,只有下巴颏还留有一圈泛着青灰的白。
陈浔宇不懂父母凌越于他思想上的“为你好”,也对他们羁绊他手脚与人生的固执己见无任何怨由。端正身躯里的思维逻辑素来是随风而靡,换种方式来讲,若母亲收敛住强势一面,那他便只剩惊慌失措的份了。
他生来就亦步亦趋,但又习惯了亦步亦趋。
他同意母亲将婚礼场地改在家里操办而不是酒店,也谢绝婚房里张贴各种花里胡哨的彩色纸扇花,只要氛围到位倒也不必太过繁琐。但此刻陈浔宇倏然有点埋怨母亲谨行俭用的固执传统,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磕碜这个词的具象意义。
也许因为今天是主角的缘故,有些事不便再置若罔闻。
客厅中央惹眼的结婚照让他萌发出一种有眼无珠的愚蠢,他倒恨不得自己瞎了。从镇定到窘迫不过几秒,那张补过妆的皙白面孔顷刻如寒灰一般。窗扇间的晃眼光晕恰好屏蔽住结婚照下端,于是上方的两张扁圆脸带着滑稽可笑的姿势被突显在光明里。女士半卷半直的发梢与略显灰脏的妆面相应,本就无神的眼在眼线装饰后不知为何更显空洞,枫橘棕唇色看着倒是百搭复古,可是超出了涂抹边界,活脱让嘴膨胀了一圈。
陈浔宇有点不忍看自己。
带着试探性的那眼斜瞥,直接让他冒汗了。
额间通红的痘不曾被美颜工具隐去,窄到瞧不见瞳孔闪烁的眼被眼皮压缩成一条直缝,偏头还是歪的。他极度后悔听从母亲的嘱咐找家廉价婚纱影楼来拍摄结婚照,折腾了那般久,最后连个像样的成品都没有。试错成本被时间压榨得毫无。今天成婚,凌晨才从喊话无数遍加急的影楼处携来婚照,他甚至没来得及瞅上一眼。
此次成婚不仅仓猝,而且粗率。
还没赶上跟母亲发泄满腹牢骚,偏头听到有人高喊“新娘子快换好装了”,陈浔宇只好转移路线。
他觉得步子飘逸轻盈,像书里描摹的那种凌波微步。
“浔宇,你上楼来,我快补完妆了。”接到刘缨语音,他暂时撇弃一切烦躁,遽然上了楼。那扇门好像只允许他一人进出,他进来后,门便又迅疾关上了。是错觉还是现实,陈浔宇只觉得今日的刘缨确比以往妖媚了很多,面色与她身后的婚纱裙摆一样锃亮。即便妆容谈不上细腻,但配上那套佯装成高级感缎面的廉价款拖尾婚纱也不显得掉价。这套主纱总算帮他争了点气,他在心里暗喜。
“还得亏是你堂妹手巧,也不必找跟妆的人来瞎耽误工夫,你瞧着怎么样?”好在刘缨也是精打细算的秉性,本着能省则省的消费观她同意一切简办要求,与陈浔宇母亲想法倒是如出一辙。“不过结个婚而已,婚后才是重头戏,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蛮好蛮好,漂亮了不少。”
“难道我以前不漂亮,今天才漂亮?”
“以前也漂亮的,今天更漂亮......人也更精神。”
堂妹一边在刘缨脸上轻拍着,一边腾出嘴打断这毫无营养的对话:“哥,你俩别在这扯绕口令了。我瞅你这直男以后还得勤练嘴皮,头一回听说精神好是夸人的词,以后无论何时谨记一条:直夸嫂子漂亮就是。”
主角两人不约而同脸红一阵后,妆容也到了收尾阶段。陈浔宇提着婚纱拖尾出门时不经意碰到了茶几,只一眼又让他从焕发的心绪里剥离出来。茶几上的招待水果是好几天前他在超市买来的自食品,母亲没扔掉与预备新货不说,还自作主张将氧化变质的旧物摆上桌。苹果因失去水分,皮相变得皱巴枯瘠,葡萄表层的开裂处隐约可闻得烂味,右侧的圣女果和龙眼同摆一副蔫不拉几的干瘪模样。
......
母亲这番安排,实在太不地道......
还是刘缨注意到陈浔宇目光悄然转变,扭头朝他使了眼色,带着宽慰的低语拂过耳畔:“不碍事,水果这玩意本身保质期就短,只要应付过今日就不成问题。再说天也热,难保新鲜的也放不住。”
直至典礼开始,层层灼热包裹着陈浔宇,热燥倒逼得他忘却了先前气忿。
在花峪村里,悉数群体一起鞭挞未婚人士斥责他们晚婚加叛逆时,其实言语里外不仅在披露催婚,持续地无理指责背后是贬低是贱视。晚婚要被人瞧不起、不生小孩的家庭残破不圆满、不婚不孕更是触动他们逆鳞。有思想觉悟的独立个体尚难对付蜚短流长,于是自我人格还未完善的迷惘只身便徒余被说教鞭策的份。
抱残守缺的闭塞者,是不会想到反抗这则字眼的。
常言道婚姻是坟墓,陈浔宇起初还未觉出此话有何异议。直到由局外人变当事人直到他履行丈夫职责时,才清晰发觉刘缨眼底那种忽明忽暗的亵慢朝他发作了。
“以后家里大小事由我说了算。”
一本正经的女性嗓音里涌出的严肃格外让他吃惊,天知道这份蓦然掺杂着凉薄的语气是怎么一回事。陈浔宇并未察觉,刘缨眼底溢出的亵慢愈涌愈盛,以一种不容置喙的神态颠覆了以往的贤良淑德。
亦没人知晓那神不知鬼不觉的蜕变为日后潜匿了多大一颗雷。
两个月前,他与刘缨为规避家庭以及各方压力匆促地碰了一面,不料这面让陈浔宇前三十年的踽踽人生一下戛然于此。
相亲前,为使女方对他好感倍增陈浔宇故而选了家高档餐馆约见,他对自己委实没抱几分自信。一连相亲几个对象,对方都是以“你性子太内敛”的理由转头便拒绝了进一步沟通的须要。吸取过几次教训后,他在着装和谈吐上都做了纠正,这次他尽可能地将自己扮演成一个善谈的角色以防交流冷场,也想让女方对他多存几分好感。
才过半小时而已,他便觉得自己先前斟酌过盛了。刘缨欢快直爽的语气使他暂缓下心,好像先前脑子里设想的那些迂回曲折的救场成了摆设。明眼瞧去只觉得刘缨通情达理,虽与他相仿的那张扁圆脸称不上漂亮,但他已然满足。
刘缨讲话时的语调平静诚恳但似赋予着某种魔力:“两个人在一起配不配有什么打紧的,过日子就是笔糊涂账,若是双方都合意那咱就试试呗!毕竟年纪也摆在这了,结婚对象又不是瓷器花瓶,徒有美貌料理不了家事也是白扯。我倒觉得婚后女人该具备的重点特质是勤俭持家,男人主外女人主内,婚姻里两人共同扶持。你觉得呢?”
“对......你说的都对。”
面对这一番虔诚真话,陈浔宇立马选择屏蔽出门时街坊六婶对他的千叮万嘱,他实在无法将刘缨与好吃懒做、娇气这些虚浮的词混为一谈。显然刘缨极度符合他对另一半结婚的标准,他们都没谈过恋爱,且都希望找个性格互补的人来承担婚姻里的角色,更重要的一点双方都对彼此有意,还互留了联系方式为着下次再约。
交往进度,鲜明又利落。
后来陈浔宇每次与刘缨约会时,她总会为他超额的每笔花费心生惋惜。也会用精确语言去形容每件物品的利弊,也偶尔会对他露出娇憨的一面,言外之意不难透露出她为人直爽正义的良好品德。
“哪能回回你请客,这次说好了我来,不然下次我不同你出来了。”
陈浔宇小心接过话茬:“好好好......我依着你就是。”
他不再对相亲感到排斥,相反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刘缨。在他心里,她的模样、她的性格、她的一切都完全符合人妻模范。但要知道陈浔宇这份蓦然的欢喜不是因他对爱情产生了心存荡漾的期许,而是为他寻得了靠谱的贤内助而心情畅快。他想,母亲这回料准了,他的妻子定会成为花峪村人啧啧称赞的贤妻榜样。
从见面到结婚一切都畅行无碍,乃至拍摄结婚照时刘缨都还是一副戒奢以俭的明理状貌。她在重重叠叠的亮丽婚纱里选了一件低价却显高档质地的缎面拖尾婚纱来做主纱,婚礼排面也通知一切从简。
结婚那日,纯白的轻盈裙摆与黑色德比鞋一块踏上地毯,他们亲手交换对戒,彼此宣誓。最终画面定格,在动情歌曲的沉溺下双唇紧贴,身体被束缚进各自怀抱。陈浔宇透过挺秀卷翘的黑睫,窥见了刘缨眼底不好掩饰的羞涩。这刻,他们已是亲如一家人。
当然,那副对戒是两人某次约会时在路旁买的地摊货,必备不时之需。
如今正好用上了。
陈浔宇甚至觉得刘缨是第二个母亲,她们行事作风如出一辙,而他急需这种热气腾腾的鞭策,才不会自乱阵脚。他骨子里的优柔寡断和懦弱多年来随母亲调遣,若人生里再寻得此等良妻,是命,也是福。
不过他忽略了,有些缪言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经过事实验证的。
迄今为止,花峪村人早都忘却了刘缨初嫁到陈家的情景,毕竟那不过是枯燥无味又显简略的一场普通婚礼。没人会对平常事物存些不必要的回忆,偶遇特殊场面才要费心在脑里铭记一隅。
刘缨那张曾用堂妹腾贵粉底液遮饰的扁脸到底是“精致”了一回后再也掀不起涟漪了。她不喜描红抹艳,也不爱逛街采买,婚后倒比婚前还朴素了些。唯有某样东西她万万不准含糊其辞——那便是钱。不论是她的钱,陈浔宇的钱,还是陈家人的所有钱都逃不了她手掌心。
那个夏季,成婚的喜悦像做了个短暂的虚梦,接踵而来的是让人悲愤又无能为力的生活现状。
结婚后的第二周,刘缨本性完全暴露。
“陈浔宇!我跟你讲过别随便动我东西!!”
“陈浔宇!我说了我不爱吃白菜、胡萝卜、香菜,以后能不能跟你妈讲清楚。”
“陈浔宇!!”
起初刘缨浅含薄怒的不满携着让人不舒服的语调朝陈浔宇尽数攻击去时,他总将这份抱怨归咎于她初嫁陈家对陌生环境的不惯和不甘,未适应新角色状态的情有可原。刘缨态度越是不善,他就越是懊恼,只好加倍回以关怀。
若非后来陈浔宇亲眼所见刘缨脸上退却掉含蓄谦卑,换了副傲慢的蛮横模样,他打死也不愿相信一个人的变化会如此大且猛烈。刘缨先前的晓事懂理好似活生生从骨子里褪了去,那张之前正义的扁脸上现时爬满了粗野,嘴里掺杂着许多让人感到不快的怪声怪气,原先触目所及的优良品性已然消失不见。
陈浔宇自认没过错,也已对刘缨的咄咄逼人忍得够久,因而在刘缨下次阴阳怪气时,他不再选择无动于衷。
“刘缨,闹也该闹够了,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刘缨把眉一拧,傲慢启齿:“这就不乐意了,我这还没怎么着呢。”
陈浔宇板正的脸爬上了几分怯懦,像是控诉,也有对如今离奇现状的生疑。
“你都把妈气病了还想怎么着,你扪心自问嫁到陈家我们全家人亏待过你没有,你撒的哪门子的泼?”
提及亏待两个字眼,刘缨一瞬收敛住斜眼嘲讽的神态,像爆竹那般噼里啪啦炸开了响:“呵!亏待?亏你说得出口,婚前你再三跟我保证婚后待我如初工作稳定。现在呢,你那不知死活的工作音讯全无,亏我还像个傻子般听你信你嫁给你,你就是这样回馈我的?说得好听,待我好不亏待我,你没工作怎么待我好,真当我傻呢。”
“我还警告你,我嫁给你可不是为了来陈家伺候人做家庭主妇的,若非你有稳定工作和那几间破房,我还不稀罕踏门。真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若不是媒婆夸大其词讲你家条件多么优异,你以为谁愿意嫁给你,要德没德数样没样......”
那一刻,陈浔宇真切感受到了他娶进门的新妇是怎样一类人,也读懂了刘缨眼里的鄙视,虚伪演技下的唯利是图恐才是她真正目的。
后来情形如何,陈浔宇记不大清了,总之没将那两股怒火拱至更盛。
他从来不是擅于跟人吵架的那类角色。
但自那次叫嚣过后,刘缨绝情刺痛他身心的残忍回忆依旧鲜明。他顿时得出结论,刘缨到底跟母亲还是有区别的。母亲的强横与她那种飞扬跋扈的恶劣态势完全不同。哪怕母亲将他养成了一个懦弱无骨的“废物”,但陈浔宇却能得到足够多的母爱与包容,那份斩钉截铁后的怒其不争是母亲爱他的方式,尽管爱的方式有很大谬误还带一丢畸形。刘缨就不同了,她那种泼势分明带着某种不良倾向,似让陈家家破瓦解的戾气中藏着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的自私。
陈浔宇结婚月余后,终于看清他曾祈盼的婚姻生活不仅一派糟糕,且还会以更糟糕的情势延续下去。
而他只会在其中扮演一个进退两难的角色,这便是他的生存模式。
出路是没有的。
旧式婚姻里人们的苦楚从来都是固执下的咎由自取,以为结婚就是寻得某个免费保姆的恶劣思想的陈浔宇就更是大错特错。为结婚而结婚,为遵循世俗标准而娶妻,为屈从母亲的尖辣狠言将自己陷于婚姻负担里,造就了他难以忍受现实的一地鸡毛,却又只能逆来顺受。
花峪村人无论再怎么倒霉,都不会将源头归咎到婚姻上。哪怕确实是婚姻造成他们婚后生活的诸多困琐,但他们置若罔闻,总觉得造成此苦境的是他们本身。狭隘的价值观让他们无法理解婚姻不幸可以毁掉一个人,夫妻间的冲突和不和谐在花峪村人眼里这再正常不过。他们解决不了根本也不会去想着解决,只会在一次又一次小吵中酿成更大的弊病。他们不会离婚只会将就。
在不幸婚姻里将就一辈子,是每个花峪村人的宿命。
休想用离婚来毁坏这一和谐局面。
花峪村人不允,陈家更不允。
尤其在知晓刘缨是因某些情由才下嫁陈家,不是因她之前嘴里所谓的相谈甚欢,陈家发疯似的想出路想解决办法。退回儿媳绝无可能,无论对方再怎么出言挑衅惹是生非,但到手的儿媳娶了便是他们陈家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考量。这样的女人一不买化妆品二不买衣服三不要包包鞋子四不求浪漫,真乃可遇不可求的理想儿媳。陈家老两口事后细细琢磨,刘缨若是图人倒还难办,其有所求那还算好。工作一事是他们失职,他们也未料到找关系塞钱让对方预留名额这事竟如煮熟的鸭子飞了。因此想方设法求人问活,对刘缨舍弃尊严似的关怀倍切。押金是悉数被退回了,但他们媳妇只可留在陈家。
在陈浔宇母亲眼里,钱固然重要,但重要不过儿媳。
因着理屈,桀骜了半辈子的她也终于栽了回跟头,从强势体面的村中女王落魄到卑微伺候儿媳的“家佣”。陈浔宇和父亲毫无思想的软弱性格,也注定了要被刘缨狠狠拿捏,陈家局面可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家给刘缨的彩礼尚算丰厚,但陈浔宇朝不保夕的工作以及陈家所有人后来自轻自贱的低微姿态让她很快从勉慰中彻悟出来,这不过是他们对言而无信的抵偿罢了。陈浔宇到底是血气方刚又不忍直视家中局势,借由工作之名躲开了家,躲到了安徽某电子厂里寻一时之安。
堂妹多次打来电话询问他是否适应那边水土和吃食,他才像恢复了婚前的洒脱状态振奋地同她讲:“周边环境还是挺棒的,你知道我以前也不习惯转悠,但是现在也能趁休息前蹓跶半个小时。”
他们每次通话总会先畅聊一番彼此的工作情形,而后不知不觉间缓慢触及到生活边缘。
陈浔宇不大爱问家里的事,但又堵不住堂妹蠢蠢欲动的嘴:“哥,你也不能老逃避在外不回家。嫂子那边......你们其实可以好好谈一谈,婚后生活若不幸福何不放过自己呢。”
话茬一开就像水龙头里咕噜冒出的水再也抑制不住,堂妹不顾电话那端死般的沉寂,唯有不吐不快:“哥,老一辈人口里的忍辱求全完全是缪谈,现在都21世纪了,出身自己无法选择便罢了,好歹人生也该努力争取和做选择啊!你把自己全部身家都交给了伴侣,你是对人家体贴备至,可人家念你一句好了吗?如今你不为自己活,这么拼命为一个寡恩薄义的人何必呢。”
陈浔宇思索了很久,也没能想出反驳的只言片语。
他当然清楚堂妹用意,要他们离婚。
但这,绝无可能。
从前他也想象过婚后的种种画面,可真等成婚之后,他却觉得每个瞬间都像度日如年那样憋屈困苦。直到他远离故里,跳出牢笼后,方才使他心头压抑的无名火平息渐消。但任何经历、磨难都不会让他萌发离婚这一想法,哪怕他吃再多亏受再多气。
另娶新妇的高昂彩礼和村人的妄言妄语,既没法让他在这场不幸婚姻里撤退,也不会让他生出迈入新生活的幻想。或者说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保证家庭完整性的觉悟早都死刻在陈浔宇机械脑袋里了,他所谓感受到的苦痛不过是自己禁锢的枷锁。
他觉得他的婚姻跟旁人有差异,但只是不同于旁人而已,他看不到婚姻内部的剥削与被剥削,隐形生活中“女尊男卑”的不平等。他只能一步步被封建礼教变成傀儡、怯夫,可怕的是在这过程里所有人都浑然不知,所有人按部就班地跟着规矩走,在压抑中存活。
“陈浔宇,昨日换洗的衣物怎么还没洗。”
“陈浔宇,床头柜的摆件能不能堆放整齐。”
“陈浔宇......”
很讽刺,刘缨之前佯装憎恶的一些“公主病、娇惯”的女性角色其实是在痛斥她自己。一边利用婚姻将自己假冒成通情达理的善女形象,一边又不管不顾嚣张地露出马脚。
看不透事物本质的人,不过是活着就像死了但同时又苟延残喘地吊着口气。
有些路很远,但节日会将它们拉近。
春节的风再一次吹到了陈浔宇耳畔。
眼见归期将近,他思维倒像停摆钟表似的刻板得让人诧然。时光和逃避没有教会他任何东西,因他足够怯懦。困扰陈浔宇的与其讲是刘缨,倒不如说是心魔将他拖入荆棘丛,再一步步渗入恐惧的沼泽地。他做不了自己的那座山,只会因窒碍消失在现实里,可避而远之没有让他的承重更轻些,独自一人的世界里他既自在又惶恐。
陈浔宇到家的那天傍晚,风刮得很乱,像在欢迎熟人也像是一种凄凉预警。
本以为他离家这么些时日刘缨态度会有所收敛,用餐时陈浔宇也的确没有在她面上瞅见一丝冷色。直至入睡前夕,正当他以为所有过往皆可息事宁人时,刘缨悄无声息溜进了他房间。一种充满理性的薄情萦绕在他周遭:“陈浔宇,你到外工作这事我没什么怨由,只这工资卡是非交不可。”
“你也知道这世道离了钱不行,何况我一妇道人家,爸妈那点碎钱还不够添补置换的,到底是人老不中用了家里不还得靠我顶着。”
瞧瞧,言语里外依旧透着失礼荒唐,就算父母忙前忙后顶着势力嘴脸仍向刘缨谄媚献好时,得来的又是什么。还不是助长了恶面的贪婪,他们又不曾得到一次好面色的恩赐。
“知道,自然是要给你的。”
陈浔宇几近怫郁地听完那段话,下意识欲言又止后还是给出了回应。他是常用沉默和刘缨较劲,但他工作确实是为养妻护家,上交工资卡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烟火辞暮,新年轻启。
团聚甜蜜的氛围笼罩着大街小巷,当然也包括陈家。因陈浔宇那晚将工资卡毫无保留地上交到刘缨手里,陈家近日才得以平稳许多。深夜直到厚雪掩住房顶再也瞧不见往日的灰砖青瓦,那晚短暂的几个小时里,他们做了婚后分房以来从未做过的一件事。也许是为多年委曲求全忿忿不平的不满撒气,欢愉里陈浔宇疯狂磕撞着身底躯体,两片薄影应景地随雪耸动。直到那场酣畅淋漓的梦散去,直到索取尽身下人最后一丝欲念,他才僵直地躺在床上,听自己没有尽头看不到希望的期冀碎裂在心底。
陈浔宇当然清楚刘缨,既容易为钱翻脸,又容易为钱妥协。
他们不会在欢愉中叙说多么动听的情话,只会借由这一隅激奋生硬地发出喘息。床前床后的亲密与疏离仍存在,有些人不会因为短暂的情绪或肢体上的波澜就改变品性。
两年时间,陈浔宇的卑微和逃避没换来刘缨一丝可靠关怀,反而细瞧着她一点点将陈家蚕食掉。
又过一年,被相亲逼婚的局面转眼落到堂妹身上,二十五岁的花样年纪显然在亲戚眼中也属高龄。
叔父叔母迟迟未见堂妹恋爱动静,心急火燎地托人就问媒。表面看似是在筛选寻摸女婿的候选人,实则背地盘算着提早完成女儿结婚的使命。他们觉得结婚不过是完成某项重要任务,幸福是其次,结婚倒紧要。即便婚后生活不美满甜蜜,忍忍也就过去了。
生活都是这般。
这对封建礼教下的中年夫妇绝口不认堂妹嘴中的那套违世乖俗。“爸妈,每个人价值观不同,不要把你们价值观建立在我身上。谈恋爱又不是买菜,挑挑拣拣就能完事,双方得要分享喜悦要三观同契还要规划未来,目前没合适的人选这事就放一放,我又不急。时代不同了,别老用你们那套腐朽观念来束缚别人,你看浔宇哥被你们逼得,婚姻一点也......”
叔父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失,“住嘴,你瞅瞅你嘴里说的这叫什么话。这些事不是你一女孩子可以议论的,小孩子家知道什么,你堂嫂都快生了,少去掺和你哥家的事,你哥又不曾亏待她半分。至于你说的什么价值观的那套,我不懂也不想去懂,你就安稳等着相亲结婚就是。自古以来人们都是按这套程序过来的,你搞什么特殊?”
“为什么你们就只会逼人就范呢?”堂妹上午高声反驳过后,下午就离了家。
她声称:单身也好恋爱也罢,她只是想要自由选择的生活方式,而不是被人摆布。
从父母那听到这则堂妹离家消息的陈浔宇大大吃了一惊,他曾想起堂妹跟他说过的一句话:“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应该选择自己的人生”。之前他就觉得这种思想不可思议,如今看到堂妹用离家出走来抵制叔父叔母这种举动时,他就更加是觉得荒谬了。
人到了结婚年纪,不结婚要做什么。
人怎么可能会不结婚。
堂妹早些年劝诫他的话他早已抛入脑后,甚至压根没进到心里去。什么不婚主义晚婚万岁陈浔宇觉得都是念太多书脑子念傻了的缘故,他反倒同情起堂妹来。
何况爱女的出生让他又感到惊喜。
并不是所有人结婚都是奔着幸福去的,有些人从来不曾深究过婚姻。他们只是知道很多人都结婚了,而他们也该走此路。陈浔宇和刘缨的婚姻是如此,花峪村多半的夫妻也是一样。
“哥,花峪村人之所以活得累而是不忍心放过自己。他们在狭小的生活圈里互相较劲、明争暗斗,病态地轻视旁人有时甚至连自己也不放过,他们尚不知自己是谁要做谁,可是却马不停蹄地跟着旁人指示卑躬屈节曲意逢迎。他们哪里有思想,或者说没有自己的思想,也不能被世俗鄙夷,他们活得累但是不值。婚姻本是终身大事,如果双方未理清什么是爱、彼此共进退、尊重与情感共鸣,只会导致婚内矛盾不断积累,这样的结合又有什么意义。
人如果不能骄傲地活着,还不如选择死亡。”
“......你说的情感共鸣这些我听不懂,我只知道人总是要结婚的。”
是人就得结婚。
你看,天上的飞鸟除了悬顶那片区域,还会有别的栖息地和自由地。
但陈浔宇不会有。
(完,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