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的爱情:再无岁月可回首

1.

外婆去世的时候,正是夹竹桃开的正艳的时节,我匆匆忙忙赶回家,小姨姨正跪在灵堂前,她白色的孝服上全是黄扑扑的尘土,灰白的头发从帽子的间隙耷拉出来,脸上是灰褐色的深深皱纹。我在灵堂磕过头,被她一把拉起来,然后被推搡进院子里,戴上了孝条。

小姨姨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鸷可怕,她皱着眉头瞪着我说:“别哭,好孩子别哭。”我被吓得硬生生的把眼泪憋回去,她便不再管我,两步又跑回灵堂前,“扑通”一声跪在外婆的身体前,开始哭天抢地般的大哭,边哭边大喊:“娘哎,我的老娘啊,你安心的去吧。”

那两天我妈妈的情绪极其不稳定,也无暇顾忌我,我便自己一个人偷偷地找了个角落掉眼泪,边掉边不解的看着时不时哭一阵,然后带着阴翳的笑容去迎接前来吊咽的人们。我承认,我是打心底里害怕小姨姨,自我有印象起,小姨姨就总是一脸的阴森森的神情,儿时小姨姨拿着菜刀四处砍人,然后被麻绳五花大绑起来口吐着白沫一直是我童年的噩梦。

小姨姨是个精神病。

妈妈告诉我说,小姨姨的病已经好多了,现在都不会发疯了。可是,妈妈还是很讨厌小姨姨,小姨姨每次笑着去和妈妈搭话,妈妈总是一脸冷漠的走开。我知道妈妈是为了什么。                        在外婆临去世的那段时间里,妈妈每天都在外婆跟前伺候着。那时候还有些冷,妈妈便给外婆做了一副厚厚的棉手套。那时候外婆的神智已经不清楚了,她每天都宝贝着手套,看着手套傻呵呵的笑。但是没有几天,妈妈早上到达外婆家的时候,外婆的的手套被剪成布条仍在地上,苍老而消瘦的手上全是让人精心的伤口,那是小姨姨用烧火棍打的。

妈妈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默默地掉眼泪,然后给外婆包扎伤口。没有人能管得了小姨姨,小姨姨听不懂道理,急了还会拿菜刀砍人。

外婆走的那天,小姨姨攥着外婆的手,使劲把外婆手上的金戒指拽了下来,那戒指家传下来给儿媳的,是姥姥准备留给舅妈的。外婆看着小姨姨脸上全是痛苦,怎样也不肯闭上眼,妈妈大哭到:“娘,您闭眼吧,您放心我一定会把戒指拿回来给了嫂子的。”外婆这才卸了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闭上了眼。

戒指被小姨姨藏了起来,她藏了许多珍贵的东西,却不知道藏来藏去是要把这些东西给谁。后来我想,外婆之所以不肯闭上眼,不仅仅是因为戒指,也是因为她这个精神病的可怜女儿。再怒其不争,再失望透顶,小姨姨终究是和外婆血肉相连的人。外婆知道,小姨姨或许以后就会被赶出家门,从此天地人间,却再也没有一个归宿了。

但其实小姨姨也是个可怜的人。只是可笑命运弄人,只是可笑生活从来不肯恩待于她。

2.

小姨姨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儿,比我妈妈还要美上许多。我第一次见到小姨姨年轻时候的照片时,就被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那是80年代的一张彩色照片,虽然像素模糊,但是站在茫茫雪地里的小姨姨,黑发披肩,眼角含笑,无比的夺人眼目。我不知不觉间便想起了曾经看到过的一首诗:“唇若桃花不染红,肤如霜雪拓清风。凤尾明眸朗日月,墨染浓眉一笔成。”

可惜自古以来就有红颜薄命,美人误国的传统,小姨姨未曾误过国,却生生被人改了命。或许,说一句那时候的小姨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也不为过。

我想小姨姨是曾真心爱过那个男人的。男人是从大城市来的,后来听大人们的闲谈,我便慢慢想像出了那个男人的样子,大概就是身高,腿长,肩膀端正,眉眼深邃的那一种吧。时间久了,闲言碎语听得多了,我便也断断续续的拼凑起了小姨姨和那个男人相识的过程。

我的家乡自古以来便是生产药材的名乡,那个男人估计是个做生意的商人,前来不知考察些什么,便在村子里住下了。就像所有俗套爱情故事的开头一样,才子佳人甫一相遇,便芳心暗许。况且,那时候的小姨姨何其美艳,何其骄傲,我想,在她心里,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毛头小子,是决计入不了她的眼的。

那时候的小姨姨,正是十七芳龄。

小姨姨从小就懂事听话,比我妈妈要听话的多。妈妈说,家里兄弟姐妹三个,只有妈妈自己挨过外公外婆的打,因为妈妈太过于调皮不听话。小姨姨就像是妈妈的反面,安静沉稳,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成熟。

所以说,和那个男人谈恋爱,并跟着男人回到他的城市,大概是小姨姨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小姨姨不顾外公外婆的反对,跟着男人走了,村子里各种流言蜚语,说小姨姨勾搭男人,不守妇道。我想,这些闲话说起来,大概就是乡下人们见识短浅的嫉妒吧。他们都说:“淼淼(小姨姨的名字)可是吊了个金龟婿,一步登天喽!”3.

小姨姨这一走,便走了三年。就在人们快要慢慢淡忘她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小姨姨居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我虽然从未见过他,却知道他的名字叫“小君”。那是小时候我跟小姨姨睡,小姨姨午夜梦回喃喃自语时我听到的,小姨姨总是说:“小君啊,我的小君……”每当小姨姨这么说时,我都会怀疑小姨姨会突然坐起来一把把我掐死。

那时候的农村,没有电视,没有娱乐,乡下人们只靠着一日又一日新鲜事闲散度日。小姨姨和男人谈恋爱是天大的一件新鲜事,小姨姨带着个不到两岁的小男孩回来又是天大的一件新鲜事。人们私下里偷偷议论,想必话语不会好听到哪里去,但是小姨姨没有去管那些闲言碎语,她只是比十七岁那年沉默了些许,整日关在屋里不出门。没人知道小姨姨离开的那三年经历了什么。

有人说,是那个男人不要她了,有人说,那个男人其实已经结婚了,还有人说是那个男人的父母瞧不上小姨姨,把小姨姨赶回来了。但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小姨姨和那个男人是结过婚的。我小时候总是对小姨姨充满着无限的兴趣,总是趁小姨姨不在偷偷翻她的小盒子,直到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我翻出来的那一角残纸,是在结婚证上扯下来的。

小姨姨总是会给村子里的人带来新鲜事,直到现在我还常常听到人们议论:“谁让年轻时候的淼淼长了一张那么妖精的脸呢?这都是命,都是活该!”小姨姨在带着小君回到村子不到一个月以后,就由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开着那时候罕见的轿车来到了村子里,来的是个老太太,老太太穿的端庄大气,说话也让人不觉让人在她面前低头。老太太来了大闹一顿,把小君接走了,从那以后,小姨姨就疯了。

转眼已经快三十年了,小姨姨美人迟暮,再也看不出年轻时风华无双的模样,而那个男人和他们的孩子也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只是隐约的知道,老太太说那个男人死了,不过,却不知是真死还是假死,小姨姨消失的那三年,除了小姨姨想说出来,恐怕再也无处求证了。可是如今的小姨姨,却再也回不去了。4.

后来的小姨姨在精神病稳定以后,又结过三次婚,可惜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小姨姨终究还是孤身一人的过了许多年。人们不愿意搭理小姨姨,说她一天到晚疯疯癫癫,又抠门又小气,小姨姨似乎也不在乎,一天天的把自己活成了最不堪的模样。

我有时候也不愿意相信,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子会是现在人人讨厌的小姨姨,可是事实上确实是这样。外婆去世以后,小姨姨就被赶出了家门,一直到今年的年初我才无意间见了小姨姨一面。

小姨姨其实并没有走太远,她就在县城里寻了个房子,自己一个人住,偶而找个地方打打工,但是因为性格问题,小姨姨总是没待两天就被辞退了。我是在外婆家院子外看到小姨姨的,外婆走了以后,外公便一直一个人过,我时常不回家,回了家就会去看看他。我看到小姨姨的时候,她似乎又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白完了,皮肤黝黑,嘴唇干裂而苍白,粗糙的手指上是带着黑印子的绷带。

小姨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我看到她的第一瞬间就觉得尴尬,可是又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我转头想走,小姨姨叫住了我,口气有些虚弱:“丫头,你来看你姥爷啊。”

我点点头,小姨姨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大姑娘了,越长越像我年轻的时候了。”说完也不知又想了些什么,接着对我说:“去吧,别让你姥爷等着急,别给他说你看见我了。”

小姨姨说完就弯着腰拄着双腿慢慢走了,我看着她佝偻的身影,心里突然五味杂陈。小姨姨今年,应该才四十多岁吧。

后记

小姨姨在生病之后,确实是干过很多错事。外婆刚去世的时候,我妈妈情绪几乎崩溃,我好几次都听到妈妈哭着说:“不知道她没事会不会想自己的错,她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怪谁!”

外公在每次提到小姨姨的时候,都会擦擦眼角,我知道他也舍不得小姨姨,可是小姨姨有时候确实挺过分。

昨天妈妈和妹妹大吵了一架,妈妈说妹妹的性格像我奶,怎么性格还能隔代遗传呢?我陪着她聊天,不知怎么就扯到了精神病的遗传问题上来了。后来我妈沉默良久说:“你小姨姨的精神病不是遗传,是受了刺激。”

我“嗯”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一直到现在,我也说不出到底是谁的错,小姨姨的精神病是被刺激出来的,那为什么她的家人没有给她更多帮助呢?我想肯定是帮助过的,只是后来失望了,便不想再纠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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