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飞鸽
金杰
最近的两年,我时常盼望着能与我的飞鸽意外相逢。
那年春节,爸爸从莱西回家过年。与以往不同的是,当妈妈领我迎出门时,我除了看到父亲,还看到个大家伙立在他的身旁——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爸爸跟随着妈妈进屋吃了午饭,我就围着自行车转圈。正当我能控制车轮转停的时候,妈妈挎着个布包跟随着爸爸走出来。爸爸把我抱起来,微笑着说:“到新家过年去喽。”然后把我交到妈妈手里,骑上自行车,带着我们离开了村子。我在妈妈的怀里,随着车子的前进,眼前的景物纷纷向后跑去,耳边不时响起清脆的铃声,感觉真好。那年我不到六岁。
此后的一年,这辆飞鸽车就穿梭在爸爸的宿舍和我们的家乡老宅之间。在那段时间,我就喜欢听到车铃声,因为在我来说,只有我家的车子长得才英俊,铃声才悦耳,并且随车而来的往往会有美味的糖果。其实,我尤为盼望的是爸爸那堆扎人的硬茬胡子。据妈妈后来讲,爸爸是飞毛腿,二三百里地,当天就能打个来回。
我要上学了,哥哥也要开学了。就在那年夏至,我们要和故乡说再见了。爸爸已经在油城安排好了一处住所。我们四口人终于能朝夕相处了。一辆吉普车把家里杂样的东西先带走了。一辆自行车驮着一家人快乐地向新家奔去。爸爸骑车,哥哥斜坐大梁,妈妈坐在后座,怀里抱着年幼的我。这一幕就永远定格在一家人的记忆里。尤其是妈妈,常在茶余饭后不经意地夸赞着飞鸽的能耐,也夸耀着丈夫带给一家人的幸福。
这辆飞鸽确带给我们许多欢乐。
小时候,夏天是我最喜爱的,尤其是那一段酷热的日子。每到此时,单单靠家里买的冰糕,已满足不了哥哥和我这两个馋猫了。每到此时,爸爸就让哥哥独享家中的冰糕,而用飞鸽将我带到他的工作单位里。那里有足够多的冰糕。再加上那群黑叔叔,他们不仅有和爸爸一样粗壮的臂膀、高高挺起的胸膛、一笑就露出被满脸尘灰映衬得分外洁白的牙齿,而且还有一样柔和的眼神、温暖的大手。他们拎来一桶桶冰糕,让我尽情享用。我得一直吃到浑身打颤,才肯罢休。我不得不到太阳地儿里转一圈,然后再吃一阵子。回家时,飞鸽驮着爸爸,而我总少不了陪飞鸽跑一段路,让身子暖和暖和。
记忆中,秋天的黄昏最是迷人。晚霞格外地灿烂。也许只有如此高爽的天空,才能容得下这么浓重的丁香味的霞光。黄昏时,劳累了一天的爸爸把我从小柳树旁接上回家。我坐在后面,总是习惯性地用两只小手揪扯着爸爸腰两边的工作服。随着爸爸左右微晃的身体,我的小手也左右来回得一起一伏。我记得,在回家的路上有一处表明路程过半的标志,那是座与南北路成丁字形的石桥。一到这里,爸爸就按响铃铛。“叮铃铃”,哦,过半了。除此之外,路上别无他趣。直到有一次,爸爸走得比以往晚了一些,回家的路上已几乎没有了车辆和行人。我们将要拐上石桥时,爸爸如往常一样按响了铃铛,可是在转弯处并没有减速,两脚依然在匀速地蹬着。此时,我忽然看到我的左手比以往低了许多,也看到爸爸的身体向左的幅度大大超过了以往,车身也向左大幅度地倾斜。奇怪的是,车子倾斜得这么厉害,此时的我不仅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甚至高兴得欢呼起来。爸爸听到我的欢呼,似乎也来了情绪,问我这样猛得拐弯是不是很好玩。我回答是。随即,爸爸在空阔无人的公路上开始了S形前进。乐得我哈哈大笑,一直笑到大门口。下车后,爸爸开心地拍拍车座。我也觉得我家的飞鸽真棒!
等到我上了初中,与朋友们打赌,看谁先学会骑自行车。输了的人要满足赢了的对冰糕的需求。再加上从家到工厂的距离已经近到爸爸可以徒步上班,飞鸽便与我朝夕相处了很长时间。飞鸽、金鹿、永久各一,凤凰有二。除金鹿外,四人五天就能上路了。刚学会骑车的兴奋劲儿,常常让我们在马路上疯骑忘记了晚饭而被妈妈们唠叨好一阵子。慢慢地掌握了单手骑车的技巧,我们这才又想起冰糕的约定。四人吵闹一阵的结果是分不出谁先谁后,随即就都认了想吃就手心手背的规矩。每当定出请客的人一边沮丧地怪自己倒霉,一边认真地听着三种冰糕的名字。于是乎,在街道两旁的昏黄的灯光下,便飞窜起四个燃烧的火球,湿热的空气里流淌着欢乐的笑声,混合着淡淡的冰棒的甜香,随着夜色弥漫开来。
时光荏冉,我工作了,爸爸退休了。我当上爸爸了,爸爸又忙碌起来了。清晨五点,飞鸽就全副武装:大梁上绑着鱼竿,后座上夹着马扎,把手上挂着鱼兜,座位上驮着爸爸,稳稳地向周围某处农村的水塘驶去。晚上,白嫩鲜美的鱼汤温润了儿孙的嘴唇,温暖了爹娘的眼神。
直到爸爸的腿疼日渐明显,他骑车钓鱼已稍感疲惫。于是,在哥哥的参谋下,爸爸买了一辆鲜亮的浑身赤红的建设牌摩托。从此以后,傍晚那温暖如春清脆的铃声就变成了“突突突”的排气声。然而,常常就是在一阵清烟中,我依稀看到了那个六岁的男孩。也就是从买回建设的那一天开始,飞鸽就正式成了我的坐骑。当周末我们去爹妈那里蹭饭的时候,飞鸽如驮老主人一家那样尽职尽责地驮着少主人一家,利利索索地把我们送到目的地。回来时,飞鸽身上总是比去的时候多一些装着瓜果的袋子。真好,任劳任怨的飞鸽。
春天的旷野,夏日的荷塘,秋天的果圃,冬日的公园,飞鸽陪我们走过四季,迎朝送夕。
……
至今难忘那年冬日里的那个令人伤感的夜晚。天大寒,路冰坚。我骑车从单位回家,不慎把车胎扎破。推行到家,汗湿额头。为图省事,我没有绕弯转到楼前把车子锁进菜窖,而是直接推进了楼洞落了锁。第二天上班,我发现飞鸽不翼而飞,心中顿时空荡荡的。陪伴了我们近三十年的铁侣,就如此悄悄地与我们分别了。唉,后悔莫及!
中午,我将此事告诉了爸妈。爸爸听了淡淡一笑,说没事,车子也老了。妈妈也在发了一阵子的感慨后安慰我。在餐桌上,我们一家又追忆了许多关于飞鸽的不平凡的事迹。唉,难以割舍!
俺想的不是车子,是岁月滋味。
我衷心希愿那位不知名的借用者,对飞鸽的呵护亦如我的父母和我的父母的子女。
唉,何时再见我的飞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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