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逝去的生命
二零贰五巳蛇,本命年,亲历了前半生,感悟了大半生,迎接了生命,送别了生命。
活着的生命,藏着遗憾,隐着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逝去的生命,溢出对生命的不舍,给活着的人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她个子不高,黝黑的小脸蛋扑闪着一双低垂的三角眼,瘦小的身板顶着一头乌黑油亮地齐耳短发,粗硬的发质倔强地直楞在耳边。
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堆里,她永远藏匿在腼腆和安静的世界里。她的话不多,很少和同学结伴,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前排。
课后,她便独自接上妹妹一起回家,而我经常凭借她的脖子上一串钥匙的哗哗声,很容易地找到她和妹妹的身影。
能与她成为朋友,缘于一次搬家,我们成为了上下楼的邻居。当我第一次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开她的家门,顺着不大的门缝,她的忧郁的眼神里闪出了一束惊喜,我们尴尬地对视了好一会。
突然,门缝被猛地挤开了,一个满脸堆笑的小脑袋出现在我眼前。她迅速地推开姐姐,我无处安放的手瞬间被温暖的小手拉近了她的心窝。这时,她的妈妈闻声迎了上来,欢喜地催促着我进来。
此后,我成了她家的常客,有了开朗的妹妹做调味剂,我们的友谊日渐升温。课后,我们一起做作业,下跳棋,玩游戏......可这些却依旧挡不住她生来郁郁寡欢的性格,她时常会因为一道数学题,陷入沉思;一篇作文也会将她带入思绪的最深处。她忽儿焦虑,忽儿微笑,无法猜透下一刻她的心思。
那年小升初的考试,她毫不意外地荣登榜单前三,而我却沦落到了末尾。当我站在宣传栏前,内心翻江倒海般地汹涌,那一刻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我渐渐地不自觉地躲着她,去她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她感到了我的不安和煎熬,但未做任何解释,似乎一切从未发生。
表面上,我们依旧保留着相互间的友谊,但我会找各种措词婉言拒绝她的邀约,她一次次感受到了我的冷漠。毕业季的那个暑假,她远方的表姐的到来,顺理成章成为了我疏远她的借口。
那年的暑假格外炎热,太阳整日挥舞着炽热地鞭子,鞭打着干涸的大地。午后,我懒散地将自己丢入阳台的一角,远远地望着几近干涸的河床发呆。
忽然,一阵隐隐地咚咚声,搅扰了我与河的纠缠。我诧异地斜身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进来的不是她,我失落的扫过桌上的闹钟,无奈地起身接受了同学的邀请,去照相馆选我们班的毕业照。
刚走到单元门口,遇见了她从外面回来,烈日晒过的脸庞,更忧显得阴郁和暗沉。望见我,她低垂的眼角,猛地抬了抬,努力地从嗓子眼挤出:“我和妹妹,还有表姐一会去河边玩,你去吗?”
我的心一颤,快要涌出的话,又被自尊压了回去。我口是心非的回绝了她,快步从她身边移过,头也没回地继续走。一股寒意还是掠过了她的身体,她失落地垂下扬起的眼眉,一声不吭地走进楼门。
整个下午,我心不在焉地挑选着照片,心神不宁地一遍遍回想着刚才的相遇。这几个小时竟出奇的难熬,我拖着恍惚的神情,无精打采地往家返。
突然,眼前的一幕让我彻底震惊了。楼前楼后聚集了一簇簇的人群,表情忧郁地窃窃私语着。我诧异地左顾右盼,绕过人群,快步往楼上跑。穿梭的人流止步在了她的家门口,整个空气渗透着令人窒息的恐惧,阴沉的表情、沉重的心情、悲伤的哀叹、抽泣的哭声,令我不寒而栗地颤抖起来。
她、妹妹和表姐极有可能被上游泄闸的洪水冲走了,当时三人正坐在干涸的河道中央,洪水从上游倾泻而下,岸边的村民根本没有时间唤醒正在看书的三人。
这个消息彻底地炸裂了我的每一个毛孔,不顾母亲的阻拦,我疯了一样从楼梯间跃了出去。七月的麦田,早已不见了麦浪的踪影,田间只剩下了一茬茬扎人的硬麦梗。为了抄近路,我只能闯入麦田,穿着那个年代流行的透明塑料凉鞋,脚底在奔跑中不断被麦梗扎破,血留不止。我噙着泪水,一遍遍地念着不会是她们,不可能是她们。
我忍着剧痛奔到河边时,那里早已人潮涌动,呼喊声四起。人们争相追向下游。可是人的脚步哪里能赶上洪水的肆虐,无助刺痛着岸边每个人。
我望着滔天翻滚的河水,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眼泪夹着懊悔和歉意,一同流入污浊和无情的河水里。
那晚,兰州军区的直升机沿河岸搜索至深夜,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那晚,痛彻心扉的记忆,仿佛就在昨天。直到几天后,三人的遗体在下游几十公里的河滩边找到,听大人们说她身上的裙子没了,但她的脖子上始终挂着一串钥匙。
自此,楼下时常传来悲悲戚戚的哭声。母亲要求我们避免发出一切声音。为了避免遇见她的母亲,令她伤心。每次路过她的家门前,我总是蹑手蹑脚地仔细观察后,再快速地悄声离开。几年后,她们领养了一个女孩,全家搬离了这里。
而我却无法逃离这里,时常从梦中惊醒,哭得泪如泉涌。
多年后,我又一次翻开了小学毕业照,她穿着一条猩红色的背带裙和一双黑色的丝袜,站在第一排的最右端格外显眼。她始终低垂着眼角,悲伤的眼神再一次穿透了阴阳两端,又一次无情地击穿了我的泪腺。
这一切似乎预示着什么,而我却傻傻地让她从我手边就这样走了。如果当时我牵住她的手一起去照相馆,悲伤便不会如此残忍地留在我的心间。
02 拯救的生命
自从生活中缺少了她,我的情绪一直低落。直到我们再次搬家,遇见了新的邻居-我的同学。
当时,生活区的管理没有那么严格,家家户户都会饲养一些小动物。我们养了几只鸡,而同学家养了几只兔子。对于十几岁的孩子,喂养小动物成为了疗愈心理的强心针。
这年暑假,酷热的天气和那年一样。但烈日的炙烤和滚烫的田埂无法阻挡我们为小动物挖野菜的热情。自从上次的悲剧发生后,河边成了家长们严令禁止的地方,然而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又来到了河边。
当我们三人满心欢喜地背着一包满满的苦苦菜准备回家时,哥哥晒得黢黑和通红的脸庞上,一双渴望的眼睛望着我们。他提议到河边洗手,凉快一下再回家。我们相互看了看汗流浃背和灰头土脸的狼狈相,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他的建议。
然而这里的河岸并不是平日里熟悉的浅滩,我们面前被一个高五米左右的陡坡阻挡,也几乎没有靠近的岸边。我们寻找了许久,终于在不远处的岸边发现了几块巨石,表面平整,藏在一片小湾里。
然而今天的河水异常湍急,河面卷着深深的漩涡,裹着黄色的泥浆。我们找到一处靠近岩石的斜坡,从这里顺利地滑到了岩石上,大家立刻兴奋地行动起来。哥哥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摘下的眼镜,我仔细地翻卷裤腿,而我的同学沿着岩石边寻找接近水面的位置。
正在这时,巨大的噗通声刹那间打破了看似平静的河面。我慌乱地寻找刚才还在眼前的同学。她已经从岩石的一边滑入了河里,她拼了命地向上挣扎,疯狂地拍打双臂,抵抗着已经被淹没的身体。渐渐地,整个河面上只剩下她的半个脑袋,伴着湍急的河水拍打着石壁,水面已经齐到了她的嘴唇,上下起伏的水面,使她试图张嘴呼喊的意图立刻被压了回去。
这样惊恐的一幕真实得发生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眼前,我完全被吓呆了。那一瞬间,每分每秒都显得那么漫长和宝贵,我定了定神,迅速回过神。幸运地,同学落水的地方就在岩石边,我谨慎地俯身,伸手去拉她。她下意识的到处乱抓,无意间碰到了我的背带裤的肩带。这条肩带犹如一根救命稻草,抓住我的那一刻,她无比惊恐的眼神里升起一缕希望。
同时,我急中生智地大声呼喊哥哥。她的哥哥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岩石这边正在发生的命悬一线的时刻。当他终于听见呼喊声,转身看见这个情景时,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他匍匐地爬到这里,牢牢地从身后夹住我的双肩,用尽全身力气将我们往岸上拽,我紧紧地抓住同学的手腕,她的手死死地揪住我的背带裤。经过大家齐力地拖拽,终于把同学从吞没的河水中,解救了出来。
我们心有余悸地躺在岩石上,大口地呼吸,回想突然发生的意外。岩石边湿滑的苔藓,导致同学落入河中。她反复嘀咕着:“多亏了你穿的背带裤!”。
自此,我再也没有在河边玩耍的记忆。说也奇怪,救了同学一命之后,我的内心不再被忧伤占据,也随着这次拯救得到了抚慰。
多年后,我终于鼓起勇气,邀约小学的同学们见面,再次见到我曾经解救的同学,她们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这时的呼吸显得如此珍贵。我又一次想到了她已经离开三十五年了!
我恍然大悟她在冥冥之中让我在河边拯救了另一个生命,寄情于让我忘记对于她的愧疚和遗憾,而这份迟来的牵挂,再次令我泪流满面。
恍然间,几年前的一次相见,我似乎又欠了一个生命,这份遗憾不知能否在今后的日子里再救一命来偿还了。
又一年端午节,伴着艾叶的清香,我又一次悄悄地来到了河边。想念她,怀念他。呼吸间的心跳不知有多可贵,活着的生命端午节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