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回皇城的路,像是从天上掉到了人间。繁华千丈,几欲冲破天际,离乱了凡人的心。
马车内,是怎样一个华贵妇人轻抚她的手,半眯着笑眼。“俣儿,你瞧着皇城如何?”是真的喜欢这个丫头,所以素日说话也没什么太多的规矩。
她乖巧的抬头,笑眼弯弯, “记忆早已断了线了,如今只觉得繁华的晃了人的眼。”眼里攒着温温的暖意,话音也是温温糯糯的。
“丫头,你该更热闹些才是。这么些年,总在五台山那样清净的地方,性子也会变得冷清。还记得吗,府上那颗花树,你那年出门的时候,还没有打苞,如今开的正好。”闭上眼,显出追思的神色,车队在路上悠悠行进,晃荡晃荡,都摇进了马车里人的心中。
(一)
俣琪站在庭院中,细雨落满乌发,不知所归。一把素色竹伞遮住了连绵不断的细雨,回头,看见执伞而来的鬓白老媪,眼角已经有了粗重的皱纹,语气甚至有些局促的,轻声问:“格格?是格格吗?”
是格格吗?是啊,我回来了。尾音上翘,清亮语调,穿过了那么多的岁月,依旧来到了身边。一路看尽了风景,看遍了繁华,却只有脚踏实地这一刻,看了满眼的雪白晶莹,天井边上这棵合欢树,一夕花开,白了一树,才有了安定的念头,终于到家了。
手中镶金黄绸,耳边依稀可闻“和硕豫亲王独一女,爱新觉罗·俣琪自今日起,便是和硕格格,朕的亲皇妹,再尊贵不过。”是了,那位华贵夫人疼她的紧,只是里面又参杂了几分真情,几分愧疚?自然的,要回来王府独居的念头才被出口就糟了反对,只是如何也拗不过,无奈只好开口:“格格若是冷清了,尽管再回来宫中,慈宁宫中若缺了什么,再添就是了。”换回华服,戴上凤冠,即使她的语气依旧是宠爱,但俣琪知道再不可放肆,福了福身子,然后缓缓开口:“谢太后。”
又抬眸看了看不远的那棵合欢,竟然觉得身子疲累不堪:“麽麽,房间收拾妥了吗?”
五台山上似乎永远是这样,朱红色陈旧的山门,烟雾缭绕的大殿,烛光点点,映着佛像的脸忽明忽暗,木鱼声一点点穿透木门。俣琪那时偏爱肃白,又不好仅仅是白,于是便成了素白花色,发上仅有银簪,坐在梧桐树下,数着叶子落,这样悠悠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寺里的静一和尚听说会看相,但他却只是念经。俣琪有时候在树下睡醒的时候,会看见他在扫地,轻轻的,像对待一生的珍宝,和尚说:“恐使地痛。”俣琪便笑出了声。
在寺中七年,静一突然轻按俣琪的手,说了这样一句:“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俣琪自梦中惊醒,窗外已是漆黑一片。是了,特地交代了麽麽,若到了饭点还不见她出房,便是不需打扰。刚刚那个梦,也不过是十数日前,《法句经》,俣琪知晓,但她不知,大师为何要说上这样一句,也不知为何只说一半。
这样漆黑的坏境里充斥着熟悉的味道,那些苦苦压抑的记忆潮水用来,素日里,师父定会摸着她的头,让她默念清心咒,可今日,俣琪只是睁着眼,等着回忆将她湮没。
八年前的豫亲王府,有阿玛,有额娘,有合欢,有海棠。额娘会在树下埋酒,阿玛便会偷喝,还悄声轻扯她的袖衫,让她别告密,糖葫芦什么的好处定是少不了的。从未见过他们争吵,额娘再气,阿玛附在耳畔三两句耳语,也就再没了事。
这样的日子,一夕破裂,碎了一地。阿玛得了天花,根本来不及治,痛苦了几日就这样离开了额娘和她。额娘那样坚强的心性,也一瞬间失了魂魄。从此,她真的再无依靠,她成了……孤儿。
出殡那日,下起了细雪,清冷梅香盈满了府里,那是阿玛特意为了额娘种下的一方梅,眼角一颗泪划下,也是第一次明了,原来什么究竟也是不可能长长久久。
(二)
第二日,府里来了太后懿旨,宣豫亲王和硕格格俣琪进宫。“臣慕容弋见过格格,奉命护送格格进宫。”
车帘被挑开,听见珠翠碰撞的声音,“是你!”这是俣琪第二次见到他,第一次是在上五台山前夕,那日下着细雨,偷偷避了人群,独个出门,刚出了府门便绊了一跤,好不狼狈,“我叫慕容弋,你呢?”替她挡了雨,扶她起身,送她回家。
隔着人群,远远看见他笑的眉眼弯弯,望着她,似乎嘴里说着什么,听不清,看着嘴型像是在说:“你长大了。”是吗?也许不是。
慕容弋本不愿接下这件差事,无奈先生放课时,正好父亲承下了太后的交代。如今看见了他,哪里还有不物尽其用的道理。接了她,骑马走在前头,一路在想,幸好还是来了,若是不来,若是再托了旁人前来,那才真是傻了。
车帘被挑开那一瞬的笑颜如花,眉目荡漾的温软,竟有了几分一顾倾人城的模样。从她嘴里出口的两个字被风拉得很长,曲曲折折钻进他的耳朵里,就像被粗粝的沙尘和岁月掩埋的小小边城千百年来想起了的第一串敲门声,整个城都苏醒开来。
寻常侍卫自然是进了宫门便不能再肆意乱走,到最后,一路送她至慈宁宫门外的也只剩下了他。可这也无力改变什么,二人竟毫无预计的一下子又冷清了下来,相顾无言,最后也只是各自礼貌地问候,于是别过。自那日后,又过了半月有余,可二人却再未有过多交集。
夏日天长,蝉鸣不断,俣琪从榻上转醒,便有眼尖的丫头恭敬递上冷饮,抿了几口酸梅汤,稍稍拂了拂发髻,便出了门,往慈宁宫正殿去。恰巧太后也正午睡刚起,“老佛爷,您尝尝,这时候的味道如何?”递上酸梅汤,太后生性不喜过甜过凉之物,可也偏巧了只有她能适时把握其中的度。
“俣儿,这些个事儿,交给下头的人就好,怎么还亲自动手?”语调似有责备,可脸色却没一点不愉。
俣琪只是笑,什么话也没有回,看着即使是在喝汤,仍是端坐的太后,心中软了一片,我又如何是个对谁都能如此亲近之人,不过是真的喜爱罢了。
太后忽察跟前丫头幼失所恃,至情风仪,至性担当,不由担忧她才高易折,恐不是福泽深厚之人。“俣儿可有心仪之人了?别觉着不好意思怎么的,尽管和我说。”福福手,遣退了一干人,而且说话也只剩了“我”。
那人闪亮的眼毫无预见的现在俣琪眼前,成了一幕风景。摇摇头,挥散了思绪,可看在另一人眼中,还以为是回答。于是暗暗思衬,那便该由她上心,为这孩子择一门佳婿才是了。
稚气未脱便上了五台山,这些年,在暮鼓晨钟中,也渐渐清冷了性子,可如今再回了这红尘中,稍稍褪去清冷,那份稚气再没了依托,便一点一点展现出来。俣琪调皮的吐了吐舌头,趁麽麽侍卫不查,一路溜到了太液池边,掏了火折子照路,却看池边一盏做工精巧雅致的莲花灯,很是花了一番心思的样子。
四下张望,也没半个人影,终于还是按耐不住,用火折子点燃了河灯。烛光映着她的脸,半明半暗,她突然想起幼时唱的歌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中;杨柳儿死……阿玛,额娘,杨柳死后面是什么?”平静嗓音哽咽出哭腔,但并没有真正哭出来,柔柔软软的,像一句撒娇的稚语。抬头看天上的月亮,锋利薄凉,捂住了眼睛,然后是糯糯的湿意。
太液池中那盏孤灯,打着旋儿,晶亮晶亮的烛光,越飘越远,然后终是没入黑暗中。
(三)
俣琪在宫中已是二月有余,也有欢声,也会笑语,可面容上薄薄的一层冷清,可急煞了太后。正巧的,南巡之日如期而至,便安排了她也进了南巡队伍,一路随侍。这日日同年纪相仿的人一行,或许能有几分效应。不敢抱了几分希望,但也是用了心的去安排。
出发前那个晚上,俣琪被太后拉着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什么路上要小心冷暖,不要离队迷路等等,像寻常人家的祖母一样。褪去所有的高贵和雍容,其实她也不过是一个关心孙女的奶奶而已。俣琪又何尝不知,故一一承下,也下了决心,便是不为了自己,只当是为了眼前这位老人也好。
打了二更鼓,俣静怕太后累着,催着太后去休息。秋日月色清冷,俣琪躺在床上,数着莲花更漏的滴水声,想着明天的事。明天,明天,可以离开这个冰冷堆砌的地方,去看青的山,绿的水,看人间。这个宫墙外的地方,才是人间应有的样子。
离宫这一日真是天公作美的,周围也是一片辞别声,但俣琪都顾不得,只是在太后的怀里,细细听着又一遍的叮嘱,她的手轻拍着太后的背脊,一下,一下,但就是一言不发,一个音调都没有,然后就听太后深深叹了口气,于是最后一句:“去吧,好好玩儿,回来和我说遇见的趣事,我出不了门,你能走出去看看也好,且权当替我看过一遍了。”
车队行至月老庙旁,庙旁搭起高高的台子,一片喜庆。俣琪这才暂放心事。台上的小姐端坐,眉间一股英气,静静的待着伟岸的儿郎,能让她心悦诚服的良人。看着那人百发百中,看着此刻那位小姐眼中突显的赞赏之色,有一瞬间的失神。她好像回到了豫亲王府,被额娘抱在怀中,看阿玛射箭,一击必中的风采,恍若隔世。
慕容弋几乎是一回头便看清了怔怔的她,一下子心疼的很。她一个人站在哪里,背后是繁华三千的众生,她却孤孤单单。有了想陪她走完一生的念头,却不知该怎么开了这个口。抬过头,看着庙中月老,他想,神明究竟是知道他的心思吗?那盏莲花灯是否能表达他的心意呢?
夜里,他独身到了庙中,认真的诉说,像是在交代幸福的前因后果,来源起由。俣琪从门外踱过,透过半开的红烛瞥见一道熟悉的玄青色背影。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有些说不清的感受。如今他虔诚祈祷,她想知道,这个从六岁就在她生命中惊鸿一瞥的小小少年,谁能有幸,才是他心中珍之重之之人。
一个喷嚏惊醒了沉了思绪的她,想着怎么突然竟成了这样的冷。秋风渐凉,明日定要多穿一件衣裳,夜里定要多加一层被子才是。
也不知是谁想了这么个消遣的玩意儿,一起去踏青却独独她一个掉了队,天渐渐黑下来,什么都只得一个大概轮廓而已。大家都在林中找寻,慕容弋更是急疯了,骑马不好找,便弃马急行,外袍上沾染了什么自然是早已顾不得,也不知究竟多久,才终于在一个坑边看着了她。
俣琪蹲在坑里,不知所措的模样,脸上早沾满了灰尘,眼里倒是没什么水光,只是一瞧见他,便就哭了出来,用手抹眼睛,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月光下他的声音清冷又温暖,被她瞧得心中颤抖一下,刚想笑,又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也罢,轻声说:“你也不好走路,来,我背你,我们回家了。”
俣琪伸了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安安稳稳的趴在他的背上。四周充盈着甜蜜又缠绵的桂香,那一刻仿佛福至心灵,突然就明白了她心里的感受,像被十丈红尘软软困住,束缚了手脚,却心甘情愿。
(四)
虽在寺中数载,究竟也是没受过苦的,虽未大事,可这一身小伤却是不少。养伤几日,日日入嘴的皆是清粥小菜,吃在嘴里,实在寡淡的紧。趁着某天大家伙厅中作诗,俣琪下床,幽着身子想进后厨找些点心垫饥,可巧被人撞个正着。
慕容弋心中挂念伤势未愈的俣琪,便趁着大家兴致正高,隐了身子,便走出厅来。却在回廊撞见了本该在房中休息的人。一身素白单衣,外头罩着一件月白小袄,头发平平垂到腰间,只一根银簪固定头发,再没过多的装饰。
俣琪瞧见了他,也是吓了一跳,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手摸了摸肚子,意思很明白,她饿了。他看着她这样子,笑出了声,“带你去吃东西。”拉过她的手,便往前先走一步,俣琪看着被牵的手,一下子愣了神,直到发现已走出了客栈,这才回过神来。“去,去哪儿?”
“说了,你就知道了?跟着来就是了,放心,卖了你,该是也值不得几个钱的,所以,尽管放心。”慕容弋卖着关子,顺带着还取笑了她一记。
出客栈,一路向东,在铺满落叶的小巷里七拐八绕,俣琪一手被牵着,于是又伸了另一只手,捏着他的衣角,跟着他在夜色中行走,身上还披着本在他身上的玄青色披风,心中没来由的就是信任。远远就看见一个食棚,昏黄的烛光,灶火红彤彤的,满满的全是人间烟火气。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桂花粥在兰花白底的瓷碗里,是小门小户诚心诚意的温暖。桌面竹编的蒸笼里躺着晶莹剔透的饺子,还有一碟炸的香软四溢的芋丝糕。
两人,一个吃的满足,一个看得认真,银簪压在发上,散着润润的光。有些话,不开口一辈子都会后悔。“我在月老跟前承了愿。”
“恩。”也不知是食物太有吸引力,还是根本没听清,俣琪含混不清的应了一句,仍旧是低头吃着东西。
慕容弋微垂眼睑,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
一句话,长了一千年。看着他眉目清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略思衬,复又笑得眉目弯弯,又是一顾倾人城的样子:“我想要一支红豆攒成的珠钗,你答应是不答应?”
红豆,相思豆。定然不负君相思意。正是秋夜,月朗星稀,长街古巷,有风吹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