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14年了，几乎从母亲过世那天起，我就期待她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相信，母亲一定会最先托梦给我的，因为我是她最疼爱的孩子。
但母亲过世几天后，河北老家的表弟就打来电话：“哥，三姨托梦给我了，说是心慌气短，想抽根儿烟！”
于是，他跑到坟前，烧了一条烟给“三姨”。
我竟然有点嫉妒这小子：“母亲想抽烟，为什么不托梦给我呢？是从河北老家到江西的路途过于遥远，还是母亲生我的气，埋怨我的不孝、软弱与无能？
终于，在母亲过世的第120天，她来到了我的梦中。在梦中，母亲躺在冰棺里，即将去往另一个世界。我舍不得她离开，哭喊着：“妈，你别狠心丢下儿子，我没人疼，可怜！”
梦里，母亲从昏迷中醒来，弱弱地、悠悠地答应了一声。
那一刻，我欣喜若狂：“原来，妈妈并没有离去，她只是睡着了。可是，妈妈怎么会躺在冰棺里呢？”
我的欣喜很快就被担忧所取代：母亲得了绝症，没有任何人能分担丝毫痛苦，她还要独自支撑多长时间，才能摆脱肉身的苦痛与煎熬？这可怎么办啊？
在梦中，我开始犯愁了，硬生生愁得醒了过来，醒来后仍然愁眉不展。
实际上，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犯愁：该怎么安排母亲的晚年呢？我始终没有找到正确答案。
我总觉得，我的时间还很充足，因为母亲还能自己一个人进进出出，还能爽朗地笑、不管好坏地吃饱肚子；
我总觉得，我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把母亲从生活了60多年的故乡，接到完全陌生的异乡；
我总觉得，自己的房子不够大，挣得钱还不够多……
命运不等我想出答案，就面无表情地摇铃，我几乎交了白卷，怏怏地退出了这特殊的考场。
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疾病在衰老的默许和掩护下，已经朝母亲打开了瞄准器，正在悄无声息地、疯狂地吞噬着老人的健康。
我岂止是笨，简直就是愚蠢！我竟然没有意识到，母亲给过我那么多暗示，暗示她的笨儿子：“妈快不行了，想个辙吧孩子！”
唉！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母亲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在老家生活得并不如意，肯定对自己的晚年生活一点点丧失了信心，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
或者，是我的父亲冥冥之中对母亲发出了召唤：“别给孩子出难题了，你早点儿来这边儿吧！”
是这样吗，母亲？
我第二次梦到母亲，已经是她过世5年后的一天。
在梦中，母亲收拾得很整齐、很干净、很利索，气色也好。我很高兴：“妈，你过得还好吗？”
母亲笑了笑：“妈都好，就是挨了一回打”。
母亲侧身、低头，我一摸后脑：核桃大的一个肿包。
母亲告诉我：那天突然来了一帮穿制服的人，歪得很，（老家话，大意是很厉害、脾气不好）什么都不说就拳打脚踢，打完就跑了。
在梦中，我又气又急，抄起一根棍子要往外冲，被母亲一把拉住：“他们人多，你找不着他们，也打不过他们！”
我蹲下去，抱住脑袋哭起来。
母亲笑呵呵地安慰我：“你别着急，也别难过，妈早就不疼了”！
我哭得更厉害。醒来后，枕头湿了一大片。
第三次梦到母亲，记不清是哪一年了。那一次，我因为什么事情心急火燎地跑回家里。刚进门，全世界好像被谁摁了静音键，突然变得无比安静，安静得吓人，我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
院子正中是个大大的煤堆，四周乌烟瘴气。母亲就在煤堆里挣扎，眉头拧成疙瘩。
我赶紧跑过去连拉再拽，却怎么都不能把母亲拉起来。
我累得没有了丝毫气力，跌坐在煤堆上，绝望地仰天高喊：谁来帮帮我，啊——！
梦中的母亲，每次都让我揪心：“妈，你过得好不好？儿子能为你做什么？”
清明节、寒食节、春节，我买了那么多纸钱烧给你，能收到吗？能收到的话就尽管花吧，别舍不得。
想你的时候，我在心里对你说过很多很多话，还曾经把我的文章、我的书放在坟前，能看到吗？能看到的话就夸夸我吧，我知道你一直以我为荣的。
我一次次把白酒洒在坟前，这酒挺香的，度数也不高，你能不能喝得到？喜欢的话就多喝两口吧，我知道你的酒量还不错。
我一次次把驴肉火烧放在坟前，里面夹着的都是上好的驴肉，还有少量的板肠，你能不能吃得到？喜欢的话就多吃一点吧，我知道您好这一口。
还记得崔健那首《快让我在雪地里撒点野》吗？咱娘俩儿一起听过很多遍、你觉得这首歌“真热闹”，于是我把这首歌放了一遍又一遍，你听到了吗？
很久没有在梦中见到母亲了，我想念她了。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我就使劲儿想母亲，想她爽朗的笑声、慈祥的面容，想她开心时哼唱的小调儿、难过时的长吁短叹，想念母亲的一切。
我的想念要到什么样的程度，母亲才会再次出现在我的梦中？
耳边，传来赵雷的歌声。这首歌，字字句句好像都是写我的啊：
妈妈，我收回那时的话
那时年少漂浮只顾天涯
如今我已受够了漂泊
现在我一心只想回家
妈妈，在我的梦里留下吧
外面风很大，天空飘起了雪花
妈妈，让我在你身旁安睡吧
这次我一定乖乖听你的话
泪轻轻落在手背上
嗅一嗅是风尘的味道
路泥泞有百草香
挥挥手，归途已成为远方
妈妈，我收回那时的话
那时年少漂浮只顾天涯
如今我已受够了漂泊
现在我一心只想回家
妈妈，在我的梦里留下吧
外面风很大，天空飘起了雪花
妈妈，让我在你身旁安睡吧
这次我一定乖乖听你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