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喀埃上路

幸福

图片发自简书App

喀埃,在地图上没有标点。

它太小,小得不如一粒芝麻。它在我的心里头存在。

第一步走到喀埃,它就坐在门口等我,像是等着离家出走的孩子。不知是怎样的际遇,指引我念动了阿里巴巴的暗语,訇然间,感觉到整个的黄土高原,向着我敞开了大门。

那一天,喀埃接纳了我。

喀埃,即使在放大的地图上,也难以显示出的小村符号。在我彷徨的时刻接纳了我,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訇然开启,在这里我亲近泥土。

喀埃是欧亚腹地的摇篮,我走进了梦里的温柔故乡。该走的路还很长,但后来我又回来了。我们很早就已熟识,它皱褶起伏的山峦,我闭着眼也能画出它的轮廓。光秃秃的山梁上,宁静地坐落着几户人家,诗意地栖居着寺坊。还有那几片斜斜悬挂在半空的洋芋,肆意地挥洒出生命的绿色,是丰是歉都交给了万能的主。

那时候,我不知道该到哪里。记不清去过了多少遍,然而在我的眼前,它却越来越生疏。

走在东乡的大山深处,满怀一种久违的心情去接近,仔细搜寻着父母曾经的足迹,当然还有爷爷和奶奶,他们在这里生存过的痕迹。

山,远近高低,被沟壑分割得支离破碎,道道都像伤口。这是在刀刃上的一种生存么?柏油路走到尽头,没有人再讲汉语了。

喀埃——随便找一个字代替吧,反正都一样。怀里没有锋利的刀子,你不要靠近它,根本也别想接近它。有几次我没有办法,来到喀埃试图从它那里寻找答案,可是大山无言,喀埃对我保持沉默。你要学会托靠,你必须心存知感。

一切的变化似乎和它无关。然而,它的落寞恰恰保存了它的原始,或许这将是我最后的归途,将在这里立足。

喀埃充溢着泥土的腥气,连茶水里也有那么一股子强烈的土味。看到他们从热炕上跳了下来,精脚走几步才穿鞋,还不认为脏的样子,我仔细地考虑了好久,什么是肮脏的,什么是净的,喀埃比我分到更清楚,而等我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我竟然再也闻不到它的味道,也许我身上已经有了这种气息,也或许我正在失去与喀埃当初的灵感和默契。

有时候非常感谢父母,带我远远离开了它。山坡地斜斜地挂在山梁中,就像一块点缀的补丁,弥补着创痍满目的荒凉。

在焦渴的大豆地里,一顶白色的盖头,匍匐在田地的泥土里,正在用小铁铲给庄稼松土,那是农家习惯的保墒办法。班车转弯时,白盖头一晃而过,蹲着的瘦弱的老妇人,转眼被甩到了山背后。

走一步前面是山,后路还是蔓延的山,我被群山包围着,这是一直隐含的玄机,门槛在无法预知的地方,随时将我拒绝门外,只是我当初的靠近还很单纯,带着幼稚的目光去游玩,就是如此的心情。

我有点高兴,还是应该难过?

比起喀埃,我更喜欢居住在城市。宽敞的马路穿城而过,每天出门我都能看见无数新面孔,十多年里,那些陌生人永远都没有重过样。这真是个怪事情!对于小城的街道我太熟悉了,可以说准确无误,但我还是不认识他们,不能给陌生人点头微笑,表示一下友好。这就说明我并没有进入城市,始终在它的边缘徘徊,至少还没有融合跟它的关系。

我终于明白了,现在就是走一百趟,再走十年,也是同样不会有太明显的效果!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心痛。不是什么别的,而是你人已经轻易地“身入其中,实际上并没有进入它的心里。你的一生都因为这一点的影响会发生改变,甚至造成终生的遗憾。”

有的人别看他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可能地地道道的,可是我看见,他们并不入门。

有人对我不无担心起来,那些好心的人,忧伤地提醒我:“你不害怕吗,到那里能干什么呢,这些你想过了没有?”

我真的不在乎。我笑着对他们说:“真想去那里,在那里我想种几亩洋芋,再养几只小尾寒羊。我老家院里,还有一棵花椒树,每年都要结果。”

他们惊诧了半晌。我看得出来,他们对小村充满了无限的留恋。除了攀比和猜忌外,现在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呢?

我感到了极度的厌恶,打算对自己一次彻底放逐。喧嚣堕落,每一次心头感到难耐的痛楚,我通常就会独自跑到那,叫一个人头顶烈日,在深山的怀抱里放浪,想找到灵验的药方,治疗难以平复的心痛。

“我们到巴扎上去吧,今天逢集去看看,还能到大寺做上主麻。”

村外的前方,有高耸的山梁。山沟没有水,有的只是流窜的风。这是通往外面的一条泥土的路,还没有来得及被水泥硬化。

阿爷背着双手,像一个下乡视察来的干部,走在了前边的山坳,我跟不上他的脚步。他走得那么骄傲,身板竟那么硬朗。

回头看看庄子,刚才出发的村落,像一只停泊的小船,好似淹没在浩瀚中。

当初的难过逐渐减轻,坚忍也许是最好的答案。在艰涩的表达方式时,我领略到痴迷。他们不喜欢我这样,可我坚持了很久,等他们赶来时,发现我已走了很远。

只有向大山寻找,大山依旧沉默不语,还有不能被改变的坚强,这是那时我得到的唯一启发。我模仿着大山的模样,对待假面背后的真实,心里带着伤而脸上却带着笑。

当我间接表示坦然时,阿爷的号帽在前面闪烁。这是以前十分熟悉的风景,我暗自庆幸起来,望着佝偻的背景映衬下,在满目的荒山里格外醒目。

昨天中午爷爷去世了,临终时我不在他身边,听说走的时候很安详。今天上午我们赶到老家,去看望爷爷最后一面。走进堂屋,爷爷静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

三月一号,我们去老家看病重的爷爷。

照看他的人嘱咐我们,爷爷卧床不起,已经连续五六天吃不下食物,每天他自己只喝两三碗凉水,维持着生命的延续。

因为几天没有进食,老人的身体极度虚弱,每说一句话都需要很多力气。照看他的人让我们尽量少打扰他,以便他能保存剩余的体力。我默默地站在枕头跟前,过了一会,就听到爷爷在叫每个人,但说话声音还是很模糊,他都能认出来我们,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我们走到大炕前,旁边的人说,爷爷的耳朵背了,听不到我们讲的话,当他们大声给爷爷逐个介绍后,他似乎认出来了我们,微弱的嗓音里,我听见他叫出了我的名字,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力气起来,跟看他的人打招呼。

看着卷缩着的瘦小的身材,好像我和他的距离是那么遥远。

我说,怎么没给爷爷输液,他好几天都没有吃饭,即使年轻人身体也扛不住,怎么没有输营养液补充体力。

他们低声说,不是那样。他的血管的液体已经不流动了,人太老了。

突然我的眼泪就淌下来了。人们难以面对生命这样的衰弱,我感到任何一双手也抓不住的东西,就是岁月从指间的流逝。

这或许是好事,至少对爷爷而言是的,可以减少他饥渴时的煎熬,让身边的亲人忍受他的痛苦。

那天看了他走出房来,我们坐在客厅桌子前准备吃早饭,看护的人高兴地走进来,告诉我们说爷爷想吃点饭,我们来了以后,他这些天来还是第一次自己提出要吃饭,伙房下面给他做了流食,说是他喝了几口米粥,后来还吃了些水果。

这使我感到些许的安慰,只要吃了东西就有力气了。我还是盼望着他用自己的抵抗力,尽快好起来。

我觉得有上辈人在世,能和我们一起生活,好像我们就有很多的财富,假如他们走了,我就觉得自己身体一部分,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离去。

直到昨天下午,老家带话来说爷爷去世了。我心里头说不清楚什么滋味。在自然规律面前,任何人都显得无能为力,我当时就感到了这种无奈。既然难以改变的东西,我只有顺从和接受,这也是好事,对于生者还要继续生活,坚强地面对未来的一切,至少在我们心里某块地方,有那些已经离开的人,这就足够了。

我没有太多的悲伤,在我旁边,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我成为上一辈人的肩膀,还要生活下去,而且还要面带微笑,好好地生活。

过去的六天,爷爷坚持了六天,他还是走了。没有人能够挽留,一个生命的逝去。

从老家回来的路上,我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很早以前的往事,我们和爷爷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如今历历在目,仿佛不由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是他留给我的坚强,还有笑对生活的态度,将永远珍藏在我心中,受用一生。

我曾经那么忌讳地规避着喀埃,什么也不要它的,甚至没带走一脚泥土,一身尘埃,那些对我没用。然而,在我的骨子里还是深深地刻着喀埃的印记。

每当傍晚前夕,夜幕四合,清真寺宣礼塔传来的班克声,悠扬地在城市的上空盘旋,此起彼伏时,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地凸现出喀埃。越是混迹于世俗的污浊中,越是想念那份清洁。我总觉得欠了它的什么,命理注定该向你偿还。

亲爱的喀埃啊,今生今世,我再也离不开你。什么时候,喀埃随我入梦,轻轻地,我要带着你一起上路。

        原载《穆斯林通讯》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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