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南方的八月,临海的城市。空气是潮湿而闷热的。
人力资源办公室的门是紧闭的,但门外咚咚的脚步声却是清晰可闻,静姝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的一角,屏息静气地听着门外时而快时而慢时而重时而轻的脚步声,她不由地在心底里判断着,这脚步声一定是个身材纤细穿着运动鞋的年轻女子,那脚步声应该是个中年发福有肚腩的大叔……
“江静姝小姐吗?”也不知道这样胡思乱想了多久, 一个圆润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抬眼一看,走过来的是一个尖细的高跟鞋,鞋跟高到几乎把脚背都立起来了。高跟鞋的上面,是一张年轻精致的脸庞和温和甜美的笑容。
“嗯,我就是——”静姝回过神来了。
“这是你的简历,这是你的评估表——刚刚我们部门已经给你打分了的。你带着两份资料出门左转,到第一个拐角再右转然后往前行30米,可以看到一个208室。你就到那里面去找柯主任。”这个圆润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像背书一样的一连串说出来一大段话。
“哦?我找柯主任干什么呢?”静姝不解风情地问道。
“柯主任是人力资源部的主任,最终的去留是由他决定的。所以你得找他。”圆润清脆的声音不厌其烦地解释着。
“出门左转再右转,前行30米……”路痴的静姝嘴里念念有词,她按照指点一丝不苟地走到了208室。
敲门——
“进来。”一个低沉而略显嘶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推门,关门,静姝抱着资料快步递了上去。趁机还瞄了瞄这个柯主任,中年秃顶,衣服和领结都一丝不苟。
“坐下吧。”柯主任接过资料后说了一句,然后就认真地翻阅起来了,并不是问上了几句——
“你是去年毕业的?”
“是的。”
“专业倒是汉语言文学。可为什么毕业的时候没有选择当教师呢?”
“我是先做了一年记者。”
“当记者不好吗?”
“记者所处的环境太复杂,不怎么适合我。”
“那你确定能适应学校的环境?”
“应该可以吧。学校的环境比较单纯,教书育人嘛,我想我会适应的。”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柯主任继续翻阅简历,而后又问道,“如果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职场的地方,就会有竞争。那你还愿意来吗?”
“我——”静姝不知道如何作答。
“那你告诉我,你当教师的梦想是什么?”柯主任换了一种方式发问。
“我——”静姝还是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认识贺老先生?”许久之后,柯主任换了一个话题,开始了新的发问。
“也算是吧。”
“亲戚?”
“不是。”
“老家人?”
“不是。”
“那怎么认识的?”
“一次采访中认识的。”
“然后老先生就推荐你来这个学校了?”
“不是,是后来我找他秘书联系的。”
“哦。”
之后,不再讲话。仿佛在思考,又仿佛是拿不定主意,打了几个电话,未通。以至于他那中年秃顶的脑门微微开始冒汗了。
“这样吧,你的情况比较复杂,你先回去,两天后我们给你电话通知。”柯主任说。
“我怎么就复杂了呢?”平时就拧不清的静姝更加不明白了。但没有好意思多问,只好回去等消息了。
两天后,收到了入职通知。静姝欢天喜地的——
其实,一年前收到报社的入职通知的时候,静姝也是这般欢天喜地。
静姝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女,她的笔下,文字总能开出花来,而她是能听到花开的声音的。
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在交付完毕业论文后,有导师介绍她去了一家记者社。拿着导师的名片,按照导师的指引,简直顺利得不能最顺利了,几乎是下了火车就拿到了这个记者的新职位。
静姝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因为每次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候,似乎总有一个人会踏着七彩祥云来救她。但她只猜中了开始,没有猜中结果。
记者的职业环境其实是非常复杂的,尤其是如果你只想做一个有良知有道德的记者,那样的话,那职业环境就只能用险恶来形容。
至今,静姝还很清楚地记得——
她的第一次采访,是去一个三甲医院采访一个心血管专家。绝对的正面报道。采访之前,静姝做了一周的功课,所以整个采访过程非常顺利甚至可以说很成功,当那个心血管专家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学术专业甚至是学术前沿的话题时,静姝都能从容应对。从专家室出来的那瞬间,静姝的心底里乐开了花。
但她在经过医院大厅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家卷着铺盖的老小,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妈妈手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娃娃,静姝一打听,原来是娃娃得了重病,但因为交不起医疗费而不能入院救治。于是,她忍不住拍了几张照片——而就是那几张照片,给她惹来了不少麻烦。
首先她被科室的主任请进来办公室,接着又被医院的副院长请进来办公室,并且一路都有保安的“跟随护送”——弄得静姝都弄不清自己是来采访的,还是来接受审讯的。最后,还是静姝委屈自己,将相机中的照片删除,并且承诺永不恢复,才得以从医院脱身。
那一晚,静姝失眠了……她想了很多,她想起了那个副院长的话,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但医院不是福利院也不是慈善机构;她想起了大学导师的话,如果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不再有普罗众生的悲悯情怀了,这将会是一件多么的可怕事情;她还想起了新闻摄影师凯文卡特的那个获得普利策奖的新闻作品——饥饿的苏丹。她又想,如果她是凯文卡特,她肯定是等不到秃鹰振翅飞翔的那一刻的,所以她可能最终是无法成为一个优秀的甚至合格的记者的。
就这样,人生的第一个职业在这种纠葛中开始。接下来浑浑噩噩的一年记者生涯,静姝没有获得过任何的荣誉,甚至连报社要求的工作业绩都没有完成,也没有获得像同事那样可观的经济效益。
静姝觉得很是惭愧,她已经很久没有和那个给她推荐工作的导师联系了,不是她忘恩负义也不是她工作忙碌,而是她糟糕的处境让她失去了联系的勇气和感恩的力量。她害怕正视新闻办主任的眼神,因为这一年的记者工作给这个主任惹来了太多的麻烦,甚至于很多次都是主任托人才将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她也害怕和同事们并肩而行,包括一切的聚餐等等部门活动,她总是能推就推,因为她总觉得大家都在笑话她糟糕的业绩和永远上不去的头条率。
而此时的记者社,又陷入到从“采编合一”变“采编分离”的怪圈。为什么说是怪圈呢,因为这两种体制没有说那个更好,只能说那个更坏,都有优点又都有缺点,所以很多的报社记者社就周而复始的在这两种模式中改革来改革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社里的同事开始了各种慌乱也开始了各种默契,大家都在大打人情牌,暗地里的小圈子利益共享着。
当然,这是静姝看不明白的,她能看到的是大家配合默契一团和气,而自己却总跟不上步伐。而此时,更让静姝苦恼的是,她和记者社的合同马上就要到期了。她鼓起勇气从HR那里领取了一张续约申请表,做贼般地将申请表填好之后,却没了一鼓作气将表交给主任签字的力量了。因为静姝的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主任其实并不希望她继续留任报社了。
但这就是生活,真正的生活。有时候它就是黑暗的,你不愿意面对却不得不接受的残酷生活。时间一天天的迫近,静姝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她只好赴难般的大义凛然地跑到了主任办公室,“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却没有回答。倒把隔壁办公室的副主任惊了过来。
“哦,是静姝啊,你找主任吗?”程成副主任道。程成副主任戴着一副老式的厚重的眼镜,说话的时候总习惯眯着眼睛,让人疑惑这声音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眼睛里传出。
“是的,程主任。主任不在吗?”静姝回答。
“他好像不在。你找他有事吗?”
“嗯,有点事——那我先走了。”
“哎,静姝——”
“程主任,你有事吗?”
“哦,静姝,今天你被派了采访任务吗?”
“有一个,但受访者没有约到。只能改天了。”
“那正好,我这里有一个单,是采访一个学校的体育节。”说着说着,程副主任的声音开始低了很多,“你替我跑一趟,我家里临时出了点状况,我要去处理一下。”
“行吧。”静姝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
“谢谢啊——谢谢。”程主任边说着边把采访单和派车单递了过来,接着交接说,“摄影记者派的是罗明远。你和他一起去就是了。”
“好。”
“到时候,这个稿子就算咱俩合作,共同署名。我给你保证头条。”临到静姝走的时候,程主任狡黠地耳语道。
这也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静姝笑了笑,答应了。新人嘛,帮老前辈跑跑腿什么的那是自然的事情。这点礼教她还是懂的。但是静姝没有预料到,正是这件不是多大的事情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生命的奇妙就在如此,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历史总在循环中轮回,可与此同时,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雪花,你也不可能两次踏进同样的河流。
这个举行体育节的学校可不是一般的学校。这是全国最早最大的一个教育集团。因为没有提前准备,静姝只好在采访车上疯狂补课了。百度资料显示,鸿翔教育集团的起步是鸿翔一小,这是一所和深圳共同成长起来的学校,印证着深圳特区作为改革开放前沿而崛起的历程,也是特区教育在改革开放中迈向现代化和国际化的一个缩影。下属有一中二中三中三个完全中学和一小二小三小三个国际小学,以及四所国际高端幼儿园。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个教育集团就以其素质教育方面的成就引起了海内外和社会各界的关注,享誉全国。
这一天是鸿翔教育集团的第二十五个体育节。体育节的开幕式很隆重,各界宾客全校师生包括部分校友都聚集在了本部校区的体院馆,刚主席台就坐的领导就三大排,从省委到市委都有领导列席,接着当然是各种发言祝贺,再然后是体育节的开幕式和歌舞庆典,再再然后才是各项体育竞技比赛。对于这样的套路,静姝其实是很熟悉的。
但是,鸿翔教育集团的体育节还是让静姝大开眼界。和那些庄严肃穆官僚的开幕式相比,这里的开幕式是自由随意文化的,整个教育集团在校学生几乎是全员参与,并且他们是以不同的方式登场亮相的,有鲜花方队、滑板方队、工程方队、研发方队、动漫方队等等,不同年级不同班级演绎着深圳不同阶段不同领域不同板块的发展史。
静姝被深深地震撼了,比如说正走过来的这个方队,简直就是一副艺术的教育画卷,有诗和远方的老师,追逐蝴蝶的孩子,和放风筝的家长……静姝不由得想到,要是去年毕业的时候选择当老师就好了的,再想到那一张还没有续约的申请表,静姝进而又想——我要是能留在这里当老师就好了。想到这里,静姝也被自己吓一跳。但这想法却如同一只小怪兽,在静姝心中跃跃而试。
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引着她。以至于在最后的采访中,静姝不顾同来的摄影记者的反对,在苦等了三个小时之后,终于采访到了鸿翔教育集团的创办者贺银康老先生。贺老先生是基建工程兵转业到深圳的,传说中的深圳特区经济发展的第一代拓荒牛。他们那一批工程兵军人在经历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之后,涌现出了一大批特区干部和改革中的前行者,比如说华为总裁任正非,华强集团董事长梁光伟,香港卫视董事局主席高洪星等。这些对于已经在深圳已经当了一年记者的静姝来说,当然是有所耳闻的。
贺老先生两鬓斑白,但身板非常挺直,洁白的衬衣鲜红的领结,气度自是不凡。和静姝的预想不太一致的是,贺老先生不仅神秘而睿智,更是谦虚而温和的。他没有急切的表达欲,面对静姝的采访,所有的问题都要想一想,既不是高谈阔论也不是敷衍随意,对他而言似乎输出形象达成传播不是重点,认真梳理自己才是目的。贺老先生说,当年他们南下深圳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那只不过是又一次转场,谁也不曾想到,这转场后来就成了扎根。并不是他们真的有多厉害,只不是是历史选择了他们,让他们成为了传奇的见证者。
与贺老先生再细细聊下去,静姝还能感受到,老先生还是开放而风趣的。他又说到,每个欣欣向荣的城市,都有人在发展中占了便宜,也有人在发展中吃过亏,每个城市都会有人高喊我有三套房,也会有人三代蜗居在50平方的空间里。这只不过是一个需要平衡解决的问题。当初我其实是一个建房子的,那里懂什么教育啊,只是看到我们那么多兄弟,高温酷暑栉风沐雨筚路蓝缕地奋斗着,而他们的家人特别他们的孩子,都不能陪伴在身边,即便来了,也是没有学校可以读书的。因为当时的深圳还是一个泥土乱飞的边陲小镇,哪有那么多教育资源啊。所以就想到了再建一所学校,最初考虑的是一个解决的方式,那能有多大的教育理想,路都是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嘛。
贺老先生用略带西南地区的口音侃侃而谈,个别字吐得不是太清楚,静姝也听得不是很明白。凝视着眼前的长者,静姝想,真正的英雄原来是这般的温存大气,这般的充满人间烟火,一种由衷的崇拜和深深的敬意却在她的心里腾空而起。腾空而起的还有刚刚心中萌生的那个小怪兽,挥之不去仿佛一席之间长成了猛虎,不知轻重地折腾着静姝表面平静得如同蔷薇般的柔软外表。
采访完毕之后,静姝完全没有时间空虚,鸿翔教育集团和贺老先生这些人事已经全部占据了她的心思,她坐立不安卧寝难眠,唯恐采访的手记写得浅薄轻浮。她积聚着力量,很辛苦很满足地把采访稿写完了,程副主任惊诧于她的速度,而她知道,其实这一切是缓慢的,她已与文字搏斗良久,一个字一个字的打磨而出的。而当她把手稿交给编辑部主任签字之时,她也分明看到了主任满意的笑容,这笑容让她充满了力量和抚慰。
按照记者社的惯例,报纸的小样是必须发给受访人审查签字的。在获得主任的认可后,静姝认真地传给了贺老先生的秘书,可同时她也夹带了一份私心,因为在小样的后面,她附上了一封自荐信和一份自己的简历。她期待着,心中的猛虎将腾空而起催生出心中的蔷薇如期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