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归去来   

                   

                      啊!远方的客人

                    我们好好地坐在我们的村庄,

                    你们好好的坐在你们的村庄,

                    你们这样黑咕隆咚的走夜路,

                    来打搅我们安静的地方,

                      到底是为了哪样?

                      1

  3·19国道进城之前,经过一面山崖峭壁,崖上苍翠蓊郁,隐着庙宇筒楼;道下玩畔青青,几院屋舍俨然。再翻一段弓坡岭,远远的一幅遮占半壁楼墙的巨型画匾即可跃入视野:一幢幢新楼星罗棋布,挺拔在蓝天白云底下,山水环绕之中,绿野兰花丛里,尤其是一对一高一矮、古色古香的陶制酒坛口上,环系的乌红绸缎上,飘出八个硕大的隶书字眼:盘瓠文化·盘古贡酒。这一道靓丽的绝配之景,为新城增添了无限的景致;而且,每每入暮时分,便有缕缕箫音如烟如雾,在水湾峡谷里四处弄生,又为新城抒发了古老深重的意蕴。

  城并不大,呈椭圆状。南北三纵,山南而水北;东西三横,横结于两端,东往辰溪,西达州府。此即为交通干道。如果畜生撒野的话,便可绕城三圈,不绝于路。城中常居人口不过三万,流动人口不上两千,这焉有城的规模,之所以有城的称谓,只因乡里人习惯上称它为县城罢了。

  此时正值夏夜,山窝子城闷热得要命,风也不来打个漩儿,只贪图在城外河边环道上驻足歇凉。进城便是西街。傻丁熄了街上最后一盏照明灯,从店前石阶下来,跨过街道,向城口走去。由于刚收拾完工,一身汗涔涔的,他干脆脱去了外衫,露出一对结实的臂膀,那宽阔的胸膛上的汗滴犹如满天行星,往下闪着。他以衣当扇,边扇边走,快到城口时,远远的河风习习而来,拂去了男人们雷鸣般的鼾声,卸去了枫叶桂丫日前沉重的疲惫,漂洗了空气中浓厚的纷乱芜杂之尘,一切都姗姗摇曳起来,在霓黄的路灯下显得艨胧可爱。

  傻丁闲适地感受着晚风带来的丝丝凉意,当他行到国道时,拐角处走来一个姑娘,使他慌忙中扣得衣服七上八下,样貌难堪。那姑娘倒立定下来,凝望着傻丁的窘态。傻丁热着脸,瞅了一下她:披红挂绿,胸前斗大的“有求”二字异常醒目,蓬乱的头发和瘦削的脸庞之间,掩藏了两湾水纹不漾的眼波——分明是一个傻子、乞丐。见她这般模样,傻丁自然多了,就转了转手中刚从途中捡来的面包,撕开油膜,捏去斑点,递给了傻乞丐。傻乞丐接过面包,对傻丁呵呵一笑,算作感谢,便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夜空,星汉灿烂,袅袅的银烟水雾,在山弯田垄上缱绻的蠕动着,沅流无声,野虫唱晚,猫鹰鬼叫,自然柔和里又倍添几分野森鬼怖。傻丁每晚出城,欣然踱步,津津乐闻其声,当他翻至弓坡岭,照例席地而坐,深情款款的感受着乡夜的宁谧与恬静,畅想着夜宇广阔的意象,陶醉在自我的世界里。那昔日曾为他带来殊荣的“诗”,足够他永生的回味:

  悠悠沅水流,倒映在村头。

  若窥月宫人,当醉太白酒。

多么意蕴悠远,恬淡梦幻,充满诗意啊!这可为他赢得“小李白”的称号,全校师生都对他刮目相待。而今,人人却叫他傻丁,真是世事无常啊!

  他靠在电杆上,闭目凝神,尽情的感受着世间的一切……这一刻,也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是他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刻;也正是这一刻,才让每一个灵魂获得心灵上的宁静,以平衡世俗的纷扰,来化归自我。傻丁享受着晚风的抚慰,那风化到他心坎里的滴滴咸味儿,酝酿着他无限的情思韵味。他倚靠的电杆上,路灯高悬,虽然光芒淡黄隐晦,却给黑夜里的人们提供了仰望光芒的路标。

  弓坡岭上,一条石板路曲曲斜斜地落到下弯里,犹如一条大蟒,在坡弯里蜷曲的匍匐着。此时,傻丁见沅坪寨最后一盏灯熄灭了,便起身沿路而下,刚行至入弯的拐角处时,眼前突然出现一飘鬼魅般的阴影,使他感到毛骨悚然,惊定之后,又心有余悸的向后张望,原来是那个在城口碰见的傻乞丐。她正站在电杆一旁,也向傻丁望着。风扫着她那鸡窝一般的头发,如在里头打转,惶惶不可窜动;她的“佛巾”倒是随风飘扬,露出褴褛不堪的衣衫裤筒,似乎每一寸肌肤都在瑟缩呐喊。她见傻丁望着她,就大着胆子向他走去。

  傻丁原地不动,神情来不及疑惑,不一会儿,傻乞丐已来的来到他的身旁,还冲他戚戚一笑。那可怜的笑意,如同腐草丛中的一朵小黄花,虽泛出枯萎的迹象,但更觉有一种凄零的美;还有她那对乞盼的眼神,像是在苦诉傻丁:“上帝,我是一只迷失的羔羊……”傻丁却感到不可思异;“她一直跟着我吗?我坐了那么久,怎么没有一点感觉呢?”当看到她对自己的笑,傻丁心中不禁萌发了几分怜悯之情,还感到有一丝天赋的责任,谁叫他碰上她呢?

  这时,夜空里出现了散发的光屏,紧接着传来小车的笛鸣,由远而近,映得斜坡岭上两条硕长的身影散聚离分,由浓而淡,直到光屏落到“画匾”人家,才扬长而去,消失在夜途里。

  可是,傻丁脑海一片茫然,不知所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若走回家中,这么一个人模鬼样的傻乞丐,还是一个女的,深更半夜的,跟他回家,不被她娘骂他个背世剁脑壳的才怪;更严重的是,还要丢寨子人的丑哩,人们会怎么认为,趁着人家傻、讨饭,就偷蒙拐骗,否则,就凭你傻丁,傻乎乎的,人家肯跟你来,真是痴人说梦?若不走呢,就这样傻站着,既非亲人,又非恋人,不都成了大呆瓜?夜深深的叫人看见是怎么一回事啊,岂不荒唐?

  “哎——”傻丁叹了一口气,试着问道:“你是跟着我来的吗,不怕我是坏人?”

  “……”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

  “那你总该晓得你的名字吧?”

  “我叫优优。”

  问了半天,傻乞丐终于回答了一句。傻丁“哦”了一声,一手反抠着后脑勺,征求的问优优:“那我带你到伍老爹那里去,啊?”

  “……”

  他们折回了弓坡岭,横过国道,在崖壁一旁登上了石级,经过九九八十一阶之后,远远地传来一阵震破长夜的狗叫,傻乞丐加紧了步伐,几乎贴近到傻丁的身上。他们一起越过了一洼草砾坪,在一处筒楼前停住了。

  “是宝老吗?”筒楼上传来一声沧老低沉的声音,“门没有拴,两只橙子靠着,用力推一下就可以进来了。”

  “是我哩,伍老爹,你下来啰?”傻丁应了一声,恳求着伍老爹。狗在门内简直是闹翻了天,一反常态,对他狂叫不已。

  “都这么晚了,你小孩儿有什么毛事啊?等一下。”老汉说着,便悉悉嗦嗦的爬起身来。他摸到楼梯口,扯燃了电灯,一蹬一蹬地踏着木板下来,厉声吼斥着狗,来看他傻丁个究竟。其实,他早已从狗的狂叫中觉得事有异常,只感疑惑不已。要是在平常,这三更半夜里,就是县上干部来了,也未必能惊动伍老汉的大架子。

  门“吱”地一声开了。微黄的灯光下,只见那条大黄狗在门旁发出咕咕的委屈声,尾巴不停的摇晃着。伍老汉站在门槛里边,头发银亮,身躯佝偻,一手正搭着滑落的批衣。他那两道深邃的眼光,敏锐地感觉到门外人的状况,不待傻丁解说,便怜惜地说道:“夜深了,进屋再说吧。”

                      2

  一断山崖,一片丛林;一座庙宇,一柱筒楼;一位老人,还有一条黄狗,便构成了这山崖上的全部。

  山崖又名灵崖,得缘于庙里神灵的缘故。据说,在此“天隍庙”中,求子得子,求福赐福,灵验得很。于是,人们七日一小拜,八日一大祭,无事三柱香,有事一沓纸,供奉神灵,以求保佑。

  筒楼就在庙宇的西斜面,两两相隔几丈见方的洼草坪。它离崖口较近,仅隔十来米远。伍老汉终日与佛为伍,进门一盏灯,出门没把锁,东头下山,西侧钻林,犹如老马过隙,一晃就是几十年。

  伍老汉管傻丁叫宝老或苗子儿。其实,傻丁原名宝丁,姓李,是小梁与青苗的籽儿。青苗来自苗子地区,自嫁到这沅坪寨,乡亲们都管她叫“苗子婆”,没两年,与小梁生下傻丁,乡亲们又管她的崽叫“苗子儿”。当苗子儿满月之际,小俩口就央伍老汉给孩子起名,理由是伍老汉做媒人,又给孩子踩生〈踩生:即第一个有意识或无意识的人碰见新生婴儿的人,除夫妇外〉,更是识文化的人。几碗贡酒过后,乡亲们醉意畅谈,伍老汉更是头晕眼花,却认酒醉心明,探讨起起名的讲究来,什么天地人格之类,好坏与否,讲了一大堆,弄得大家满头雾水。人人都以为他在说酒话了,就提议先送他回去休息,过后再起名也不迟,否则醉倒了就难以伺候了。

  伍老汉一手拍着胸膛,撒下天话:“老子当年十八碗过武岗,豺狼虎豹都不怕,还怕这几碗酒?”又一手端起酒碗,呼噜噜的直喝,只见满腮酒花注泻。“叫宝丁。”老汉放下碗,一口气给苗子儿起了名,“这是我根据以前在部队里看过《劈山救母》的戏想来的,那戏中不是有个宝灯吗?〈注:“灯”与“丁”在这乡里的方言音同〉那可是个好宝贝哩,咱这苗子儿不也是个宝吗?你去查查,这“宝”有几划,这“丁”有几划,这“李宝丁”又有几划,去和起名的书翻兑翻兑,准是好命,准是好命……”他说得满腮白沫,呵呵而笑。

  伍老汉说了半日,才让乡亲们明白个来由,至于名字的划数,大家听都不听了,还谈什么去翻兑?人人酒意盎然,各各戏谑,又一致调侃着小梁俩口,还央伍老汉把他们的“女儿”也给起名。伍老汉兴致勃发,一口“宝莲”就成全了他们,还洋洋得意地乐着:“宝灯——宝莲灯——宝丁、宝莲——不都是宝吗?”弄得满堂快意非常。

  再者,喊他宝丁的,还有两个半人,水秀,莲花和长明。

  小姑娘俩跟宝莲一般大,都比傻丁缓见千来个日头。平常,她们学习,玩耍,都在村头渡口、崖上坡里。每当要解决难题,放风筝,采野葱,摘茶果……小姑娘们总是缠上宝丁。少年时的欢乐时光令他们度过了天真烂漫的年代,细细想来,那无数时光都让他们记忆犹新,尤其是那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的日子,他们一起从青山上归来时,傻丁总是替丫头们肩搭茶泡串,肘挎衣服,手提鞋子;而丫头们总是头戴野花圈,手拿野葱把,裤筒高卷,光着脚丫丫在前面乐呵呵的蹦着、唱着:

  狗屎葱,香喷喷,

  大人吃了望田垄,

  小孩吃了学狗蹦,

  狗屎葱,香喷喷,

  ……

她们同傻丁感情好,绝不会喊他傻丁,也不喊他宝丁,而是喊他宝丁哥的。

  长明只能算是半个。他是莲花的父亲,伍老汉的侄儿,傻丁的旧邻。他家现居十字街头,傻丁就是在他那里做工的。

  长明一家原先也居住在沅坪寨,同傻丁家瓦背搭瓦背,同流一坑屋檐水。后来,洪水淹没旧城,县政府迁址之时,他受到伍老汉资助,一家进城做生意。夫妇俩请来阴阳先生神卦一占,财位一卜,即选址择日,开张大业,终日起早贪黑,精打细算,日发一日,不出几年,购来原租房子,还央伍老汉打通关节,迁入户口,算是城市居民,做了一回鲤鱼跃龙门。傻丁自从出事后,经伍老汉推荐,来到长明店里打杂,但只管吃管穿,不管工钱,长明家的才应承下来,这全缘于傻丁自己的头脑问题。

  青苗也没有要求过多,这于她已算是一种恩遇了。自从傻丁爷〈爷:方言可为父亲的意义〉门坎年一病便离他们而去,她一个人起早摸黑,劳里劳外,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带大,日子紧巴巴的过得出清水。幸亏孩子聪明懂事,奖励些学费杂用,但是,这负担费用也足够她家徒四壁,掏空家底,只得找亲戚乡邻,东挪西借。她指望着一家熬出头就子成龙、女成凤了,哪里晓得,傻丁竟偷偷跑到工地上去做工,横遭落下的砖头把脑子给砸坏了,昏迷在医院里,娘儿俩哭成了泪人,终日烧香拜佛,祈求保佑。待疗好之后,傻丁已不复先前,神经兮兮的,学不能进,医生谓之脑震荡后遗症,老师建议休学,否则会磨坏了孩子。傻丁就这样退了学。

  在店里,虽说送水、端盘子、搬煤球,搞清扫等简易杂工,傻丁却常急得出岔子,喊茶的端水,叫醋的给酱油瓶,吃粉的送小笼包,长时气得长明夫妇反心,尤其是长明家的。她常常指着长明骂道:”都是你找了个帮倒忙的,要是搞砸了生意,唯你是问,你这个背世剁脑壳的,嫌日子过得顺了,不出乱子你是心里不快哩,砍脑壳的……”她看到傻丁,犹如眼中钉、肉中刺,又碍于伍老伯荐来的,只得容忍下来,只感唯一的好处就是不要给他发工钱,但见他傻脚笨手的,就一改他的“宝”字,而喊他“傻丁”。久而久之,人人也都喊他傻丁了。

  小莲花总是央告他们:“老师教我们‘给他人起外号就是不尊重他人,不尊重他人就是不尊重自己’,我不准你们喊宝丁哥为傻丁,宝丁哥并不傻,他还教我们做作业呢?”就这样,她常常缠着长明夫妇更换喊法,否则绝食抗议。长明家的爱理不理,置若罔闻;而长明倒是在傻丁宝丁之间反复地呼来唤去。这样,就只能算他长明半个。

                                      3

  逝者如斯。两个多月弹指瞬间。优优成了筒楼里的一员,是伍老汉收留了她的。

  生活的安遇使优优焕然一新,脸容泛起了色,体态也逐渐丰盈,恁地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唯独她眸子依旧,如陷深渊,黯淡无光。而且,她日不着话,夜不吭声,除了还有人的新陈代谢之外,似乎忘却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逢人只是象征性的呵呵一笑,俨然“神经病”人。

  于此,伍老汉方圆五百里打探,但各家神经病医院的记录皆完好无缺,没有落下一个,查访也就无从着落了。当初收留了她,乃念她模样可怜,可好人难做,她不再游走行乞,倒每晚在城口等着傻丁,像是黑夜里的人看到了明灯似的,让她有了盼头。而傻丁呢?又只有把她往伍老爹的筒楼带去,否则怎么办?真是请客容易送客难哪!

  “吃就吃吧,住就住吧!不就多一个吃‘国家粮’的人吗?或许是天让我伍汉老来积一点福哩!”伍老汉心底作如此思索,“再者,我虽然瘸了,独守灵崖,但吃喝用度不愁,这就够了。”这都因为他是“国家人员”。

  当年他从前线负伤退下来,半年后才复原,不想大腿给瘸了,庆幸鬼子给赶走了,倒热了心愿,一蹦三丈高。尔后,前线后方都需要人员,伍老汉留了下来,组织卫兵、壮青们,亲自上山崖,打土坯,筑哨台,保乡卫寨,以防纸老虎、强盗、土匪。后来,人们翻身做主了,老汉不念功劳苦劳,仍居筒楼,力耕而作。人民政府彰其功,每月给他发津贴。领津贴的人,在乡里来讲,就是国家人员,国家人员端的是铁饭碗,吃的是皇粮。这可是让人欲眼望穿的。优优碰上了伍老汉,人们都论她命好运好。

  时夏末秋初,灵崖上凉风嗖嗖,崖口苍苔斑驳,几块青石板光洁入影,一旁的老松苍翠如盖。站在这里,你可感觉到:身处山窝,峡湾九拐,江水蜷流,两岸青山相对排出,荆藤倒挂绝壁,虽没有猿猴嘶鸣,但有子规啼血,画眉婉唱。更惊奇的是:那对岸断崖峭壁上几座见方的石盒物和那江中的酷似葫芦样的岛屿。由于这里乘凉极佳,近边老少,时常来此消暑、长谈。

  每逢晚饭过后,山高月小之时,伍老汉就扎一把熏蚊杖,放在崖口一旁,不见火星,只见阵阵烟雾,让人只觉如坐云里雾中。老人们在一起常摆起“农民经”,人生阅历,时事要闻,更喜的是讲那古怪今奇……

  原来,那方盒物就是那古往年代留下了的棺材,书上称之为“悬棺”。据当地人讲:那些古老的王公贵胄们死了,就请巫师们轮盘一转,手指几掐,乃若有命归天葬者,令崇灵拜宗的肖子贤孙们闻之惨然,不忍先人的遗体被野物蚕食殆尽,他们绞尽了几代人的脑汁,才使出法子——代置石棺以崖壁,空中悬葬,不异乎天葬?而且,这还加以药理,不经腐烂,可年代久远。

  当老人们讲到那“葫芦岛”时,更是玄乎其玄。此岛似乎有一种神力,水涨岛高,水落岛低,总是相距咫尺,不盈不没。即使发大洪水那年,水漫久城,有人都说这葫芦岛没曾淹过,而且是亲眼见过的哩。自那以后,人们更是相信远租姜央坐在葫芦瓢里逃难时从此经过,为躲闪雷公电斩,瓢船与水岸擦落一块皮,那块皮潜入江中,生还灵气,便长成此葫芦岛了。

  傻丁上灵崖的次数更稠了。他每次不是拿着食物糕点,便是提起果子野什,而且常常夜之不归,和伍老汉搭铺。虽说是土坯子筒楼,倒也宽敞有致。这楼先是青石固基,后筑土坯,一层层堆叠而上。为求防哨功用,底宽上窄:下面开四方窗,足可容十来个壮汉搭铺而睡,;上面开东西二窗,仅容三四个人盘踞,这样的造型,便于在从林中隐蔽和轮流值班。而今,它却成了伍老汉的生活居所。东头窗下落着柴灶,灶口上倒挂着铁钩,沿此朝里斜靠着木板梯,梯与灶之间依次摆有翻水坛子、米缸、水瓮和一张摆放五味瓶的小木桌子;贴后山的窗已经封好,做了神祖之位,凹着褪尽色彩的红纸墨字——天 地 君 亲 师 位:极其工整。神位前摆着一个香炉,底下放有一张约有一米来高的四方桌,上面堆满了零碎家什;西面窗也已封严,土墙壁上,一排排硬木楔子如同一路横对,最里头挂着一把长杆火枪,但它是半隐在足有人高木柜后面。两张会式长板椅紧靠着柜子外端,一直延到门槛处的狗窝旁。如今,爷儿俩就是合着这两张脱尽了漆的长板椅做铺盖,优优就睡在楼上,如祖孙三过着日子。

  以前,傻丁晚上下班之后,时来与伍老汉谈一通天地,然后各自睡觉,通常是上老下小,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年过古稀,老生常谈;一个年近廿载,血性方刚。两爷孙谈起话来,谍谍不停,止争止休。

  “老子年轻时,征战沙场,冒头在枪林弹雨之间,赤身于硝烟战火之中,号角一响,个个争先恐后,上阵杀敌,那敢情是刺刀对刺刀,进行肉搏战。狗日的鬼子,仗着装备好,拆下子弹来真的,傻得要命。你晓得吗?硬是那九死一生之际,眼见刺刀就要扎下来,老子开了一火,看你死不死,然后又继续杀敌,那卵日的鬼子真是傻添牛××了……”伍老汉把他一生最光彩的事迹尽情地说得绘声绘色,脸上总是得意洋洋,口里常是直翻白沫儿。

  “要是我在那时,肯定比你杀的鬼子多,而且动真格的,战死也不退回来哩——”傻丁揭了伍老汉的短,一开口便被老汉截断了。

  “你这个苗子儿,老爹打仗时,你还不晓得在哪里捏糖鸡屎吃哩?你苗子儿不见过大江大浪,晓得个卵啊?人家侵略你,你还同他动真格,你本事好得很,万事都要用脑子,晓得吗?要不然,你还想看得到老爹?你以为老爹真的同猫一样,有九条命,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死哩。我告诉你,别自以为脑袋有问题,做<么>事都要用脑子,晓得吗?”伍老汉说得无比激动,口里直溅水星。

  傻丁被驯服得一声不做,老汉叹了口气,望着长空,似乎在做着沧桑的追忆。他见傻丁久不发话,如做沉默之争。为了缓和一下空气的氛围,伍老汉又扯开话题,谈到优优,但爷儿俩对优优所知不多,好端端的一个姑娘为什么就成了傻子、乞丐了呢?会不会有神经问题呢?谈着谈着,爷儿俩不免又是一声叹息。

  老汉象是不习惯爷儿俩的沉默的氛围,有什么不可谈的呢?什么是老小阻隔的沟坑啊?只要彼此畅开心门,坦诚相谈,还有什卵讲不清哦?他见傻丁静默出神,就戏谑起他来:“苗子儿,最近骚情哪方人屎<氏>啦?走夜路就走夜路嘛,倒苗歌高吼了,心怕人家不晓得你有一张喇叭口,可莫吓着了山里野物,坪上人家,弄得满山不得安宁啊——不过,青苗教了你多少苗歌,给老爹唱几首听听?”

  傻丁看着伍老汉满是阡陌纵横的脸庞,敞开了喉咙:

        啊!聪明的姑娘

        你们心里明白嘴里故意讲

        如果真的是那样想

        就请听我唱一唱

        你们坐在自己的村庄

        我们坐在自己的村庄

        就为这一双讨厌的脚呀

        拖着我们走这样黑咕隆咚的地方

        为的是想和你们来游方呦——

        月亮少说话啊

        人家说他是傻瓜

        哪知月亮的心呀

        明亮象火把

        月亮是穷人

        人家瞧不起他

        哪知月亮长大了

        是个结实的小伙子

        个个姑娘都想他啊

        ……

  雄浑圆实的歌声透穿了夜幕,绕进了谷湾,也飘向了筒楼。时常,生活就如同这般歌声,起伏不定;也好比一口泉水,流经荆林丛弯,汩汩作响,为人供给一份清冽甘甜,若遇上砾石荒漠,则潜声遁迹,便只有暗淡自己,怜悯他人,惟有一声叹息。

  老汉早已闭目垂首,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傻丁也唱累了。他叫醒了伍老汉,起身返屋时,瞧见了筒楼上的灯“嚓”地一下熄了。原来,优优也才睡下。

4

  到了农历十五这天,城里乡下,人们都早早地休了班,赶西街买贡酒、月饼,往东街买子鸡、老鸭。街头村尾,磨刀霍霍,手脚麻利之家,橱纱里早已漏出了诱人可口的香味。入席之前,大人孩子挽着香篮,拿着香把,拜神祭祖,家家神位上,九柱火星香;门槛外边,几堆香纸烬。灵崖路上,人们更是络绎不绝,哪怕日坠西山,也要借着月光赶往庙里,烧香作揖。神灵们总是容光满面,尽请地享受着世人们祭拜的烛光晚宴。他们甘享其成且心安理得,似乎国泰民安、民生祸福,大自然的风调雨顺、洪涝干旱都在他们的手里攒着,人们只可顺而不可逆。

  历来,伍老汉这天忙碌非常。早上匆匆吃过早饭,他便动手烧水,水烧开了,又用铁桶装起来,一颠一跛地提到庙门边的松柏树下,再从家里搬来小木桌子,把水桶放在木桌上,加入茶叶,用锅盖遮住,上面再放一个木勺,便大功告成。如此一番过后,日渐西斜,伍老汉已是大汉淋漓。人们就陆陆续续地来了。这便可供他们上山口渴之用,也可为忘记带茶水的人做备用,以孝敬神灵。时常,筒楼也是门庭若市,相知爷儿、乡邻们,来往闲聊,虽然时间短暂,但是伍老汉脸上满是和颜悦色,欢快非常。干部人员总是有的,他们总让儿子们去烧香作揖,自己来问候伍老汉,一并送上节礼,祝上伍老汉节日安乐,多喝几杯,享尽天伦,在这好日子里活到一百九十九。末了,又嘱咐他有何困难,尽管找政府……伍老汉额堂如开了佛光,笑意纵横,念叨人们好,政府好,世道好。

  他并没有把优优的事上报给政府,自从这孩子踏入筒门,老汉就视如自己的亲生孙女儿,比莲花还亲。莲花要是耍赖做娇,老汉不仅要骂,还要磕脑瓜子儿;而对优优,若神灵一般供着,早晚待水烧开、饭做好,便来喊优优洗唰、吃饭,要是她稍微慢一些,老汉又是问这又是问那,有无痛恙,甚至将饭菜送到楼上去。

  月圆的日子,伍老汉特意喊来了傻丁一家,吃团圆饭。席上,爷儿俩喝白液贡酒,娘儿三以橙汁代酒,老少一桌,其乐融融。饭后,伍老汉给每人发放月饼,赶着大家去崖口边吃边看月亮,说是那样才有意思。他随后扎把熏蚊杖,青苗主动管后勤。

  当伍老汉拿着蚊杖到灶口点火时,青苗在灶后边洗碗边问他:“伍伯,都过高秋<注:乡言高秋即立秋>了,那崖口还有蚊子吗?又不比我们坪上。”

  “有哩,细细毛毛的多得很,你没有听人讲‘七蜂八蛇九月蚊,咬上就要喊爷哩’。”伍老汉说起话来,连夸张都毫不掩饰,脸上露出一团呵呵彤云。正当他朝外走去,青苗又喊住了他,她停住手里活计,走到伍老汉身旁,神疑地说:“伍伯,我看优优有点不对哩,她吃一餐饭怎么那么犯吐呢?”

  “都这些天了。她时常到崖口上去,我以为她招了风,就拔了些草药给她吃,可总不见好,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伍老汉皱着眉头,犯难地说道。

  “要不要送到医院里去检查检查,也省得你操心,都大几十的岁人了,落得个安宁,啊?”青苗征求着伍老汉的意见。

  “也好,事不宜迟,你明天就带她去医院检查,蚊杖你拿着,我去拿钱。”伍老汉一边说着一边把蚊杖递给青苗。

  青苗推脱的说道:“我有,检查又要不了几个钱,不用去拿,伍伯?”

  伍老汉似乎负气地把蚊杖放在地上,一阵一阵的白烟满屋弥漫,只听得伍老汉一咚一咚地上楼声。不一会儿,伍老汉下来了,手里拿着一沓钱,对着青苗说:“这钱你拿去,检查个明白,若有问题就买点药;没有的话,就给孩子们买点衣物食品吧。尤其是宝莲,她正读书长身体,多给她买点,啊?老伯晓得,你现在正需用钱之时,就别跟我争这些了。”他边说边把钱塞进青苗的衣袋里,然后拿着蚊杖向崖口走去。

  青苗望着伍老汉佝偻的身影一跛一跛地远去,心中的暖流一股股地洋溢着。然后又回到灶沿,继续收拾着碗筷。白碗黑锅碰在一起,发出“哐啷哐啷”的节奏声,如同一曲朴质的歌,穿越在人生的长河之中,无论是定格在那一刻,还是永久的漂流,都让人感觉出生活原汁原味般的真纯,即使是一种沧桑的苦涩,也能让人尝到温馨的幸福。而这,往往也在于我们对生活的感动。

  收拾完后,青苗也走到了崖口。只见伍老汉和孩子们边吃月饼边看月亮,正津津乐道着:谈到嫦娥,讲到后羿,说到巫婆、长毛……而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都让人听烂了,彼此之间,各持己见,惟有优优,脸上挂起几丝惊异之色。而当老汉问起城口那家墙楼上的“画匾”时,众人都哑了口,现出乞盼的眼神,以示洗耳恭听。伍老汉便把盘瓠的生来,形状,成长情况和他与帝女的一段非凡的姻缘、生儿育女的传奇故事娓娓道来,还以县城西头的盘瓠遗迹作为佐证。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最后是又问这又问那的。伍老汉应付不了那么多的一千个为什么?怎么样了?就推搪酒喝多了,脑袋晕眩,该睡觉了。于是,大家都有点兴不甘味的怏怏而回。青苗看得是笑意逢迎。

                      5

  第二天,检查出来了。优优的问题竟然是早孕。

  青苗感到惊奇,又有点意料。伍老汉更是雷庭大发,吐气如牛,海潮般地咆哮着:“去,去把宝丁喊来,这个畜牲,看他做的好事。”

  面对伍老汉的愤怒,青苗无言以对,即使要说,她又能说出些什么呢?都是她儿子惹出来的祸根啊!而且宝丁已不是完完全全的宝丁了,他还是傻丁,现在人人都喊他傻丁呀!

  傻丁被青苗喊到筒屋,刚一进门,就见伍老汉从椅子上暴跳下来,喷发出埋没已久的姿勇,把躺在门边的大黄狗都吓到屋外去了。他对着傻丁大声吼斥:“宝丁,现在当着优优的面,你对她做过什么事,从实招来,要不然就跪祖宗,啊?”他还一边指着里屋的神位,“我李伍汉,和你是同乡爷儿,是本家,同祖宗,跪得!”

  傻丁原本就觉得奇怪,大白天的把他找来干嘛,问他娘亲呢?青苗木讷的不知对他如何开口,没想到一进门便遭到伍老汉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而且伍老汉一改以往对自己慈爱可亲的态度,心里更感莫名其妙,又听到他的恶言相加,就喘着大气反敬着他:“我对优优做过什么了,什么从实招来的?跪什么×祖宗,啊?”

  “优优怀孕了。我问你,这事跟你没有关系,那她当初为什么老跟着你,就没有去跟别人?怎么天天在城口等着你,再没有去游走乞讨哩?如今出了事,不问你问谁,去问鬼老二,啊?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招待清楚,要不然——”伍老汉连斥带咳,老脸憋得乌青,两道凶煞的眼光直逼着傻丁。

  傻丁闻到优优怀孕了,分外惊奇,又甚感怜惜。此时,他也明白了他娘亲为什么把他大白天的喊来。于是,他叹着长气,如数家白的说道:“当初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也见到当时是如何的情况,后来就收留了她,现在出了事就全怪我了啊,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傻丁满腹委屈,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看了优优,只见她倚在娘亲的身旁,模糊的眼眶噬满了泪水,却终不见溢;又看了看娘亲,青苗只是安抚着优优,一声不做;最后,才转到了伍老汉的面上,发出狠来:“你们都认为是我,那有什么证据?我和优优都很少见面了哪,不是我做的,就不要赖我,还要我跪,我跪筒×。”

  这是什么逻辑啊?伍老汉被他这一番辩白,咳着恶气,气得半死,那双眼珠子都快睁暴了,满耳青筋勃发,厉声说道:“那是要我去跪祖宗了,啊?好,我去,我去跪。”说着,伍老汉便往里面走去。

  青苗见状,赶忙离开优优,拖住伍老汉,并斥责着傻丁:“还不快给老爹认错,你这傻儿?”

  “我跪,我去跪——”傻丁嚷嚷了一声,“咚”地一下跪在板凳旁,眼中藏满了冤屈的的泪,向外望着。那对面的山际恰恰笼罩着一大片乌云,雨滴在里面欲滴未滴。

  青苗扶着伍老汉坐下,从衣袋里掏出几板药片,递给伍老汉,对他说道:“伍伯,昨日见你又犯咳嗽了,我顺便在医院里给你买了点药,你先吃了啊,对我那傻儿,慢慢来,好汤都要温火炖哩,都大几十岁人了,别气坏了身子,啊?”说着,她就转身向小木桌走去,提起壶,倒起水来。

  伍老汉看着侄媳妇儿如此乖觉,体贴人心,怎么就生出了这般傻儿,还枉大家把他当成是宝哩,真是世事难料啊!想着想着,未免长叹一声。这时,青苗把水端到了他的跟前,说道:“伍伯,天变了,我得回去收谷子、辣子,你先让优优好好休息,再和我那傻儿慢慢理论,啊?我得去了。”说完,她匆匆地下了山去。

门外,已是风卷尘土,乌云遮地,紧接着大雨滂沱,屋檐水直泻到地面,天地霎时连成一片。伍老汉把优优送到楼上,抚慰了她一阵,透过土窗,只见沅坪寨的人正在晒谷场上手忙脚乱地抢收着谷子、辣子、苞谷、黄豆、绿豆,衣物被单。青苗娘儿俩也正在雨地里遮掩着竹垫、泥龙纸,全身湿漉漉的;然而,还有人赤博身子同农作物一起躲在垫子下、尼龙纸里,避着拳头般的雨点。

  河面上,雨泡密密麻麻的铺满厚厚一层,浮游的鸭鹅都被雨击赶回来,躲在树下、屋檐下、毛窝里,一边嘎嘎地大叫着,一边梳理着湿漉漉的羽毛,最不安分的是那鸡飞狗跳,四处乱窜,似乎这一场秋雨打乱了这尘世安顺的秩序,一切都显得零乱不堪,让天地万物适应不了这突兀的袭击。

  伍老汉在楼上直喊着:“宝丁,快去帮你娘收拾谷子、辣子,要不然都淋湿完了,快去。”可是,楼下没有丝毫动静。

  雨下了一阵,缓缓地斜过了对岸山去。天边又拨开了雨雾,散发出淡黄的云霭来,真的“道是无晴还有晴”啊!而当这晚日返照之时,只听见从那晒谷场上传来指天骂娘的粗鄙之音——

  “我日你娘的,天王老子不长眼,早上开得好好的,夜了夜了它还要撒泡尿,明儿个莫烧香了,望你吃个×××”骂过了一阵之后,人们又不得不揭开各自的垫子、尼龙纸,让谷子、辣子透气,以免憋坏了,再叮嘱着孩子来看守,防止鸡刨狗挖,就回家做饭去了。那守谷小儿,手持长杆,见到鸡鸭来了,像是看到了香喷喷的鸡肉、鸭肉,尽往死里打,弄得满院子鸡飞鸭跳。

  “‘一场秋雨一节气’,我看今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是不灵了,不灵了,莫是被那天狗吞去了……”伍老汉下楼来时,喃喃地数说着,也不管跪在地上的傻丁,劲自做饭去了。

                6

  自此,优优时常闷在筒楼上。虽然有伍老汉无微不至的照顾,也足见她脸色憔悴,眼光痴痴无彩。她每天面对着墙壁上一顶褪尽了色彩的黄军帽和窗底下摆着的一方翻盖柜子,柜盖上面还放着陈旧不堪、残缺不齐的古书笔头。土窗已被伍老汉封好,她也懒得去打开,外面的景致已惹不起她那般死寂的心来。

  青苗常来看她,见她身宽体胖起来,脸蛋却日渐消瘦,精神不振,就向她道千不该万不该,又骂傻丁背世剁脑壳的,骂完之后又叮嘱优优:“你可别整天呆在这楼上,别闷坏了身子,事情到此地步,已无法挽回,只要你作何想,我傻丁娘就照直准做,啊?”可优优连唯一的呵呵一笑也没有了,似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神经病”了。

奇怪的是,伍老汉竟发现她会读诗: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那个晚霞满天的傍晚,伍老汉准备去喊优优吃晚饭,当他正要蹬上木梯时,楼上传来有人读诗的声音。开始的时候,伍老汉还以为是宝莲,或者是莲花,最近她们常来陪优优,是青苗让她们来同优优解心的。当他喊起她们时,却无人做声,等他上去一看,只有优优一人,这可让老汉又奇又喜:奇的是优优竟会读诗,而且看样子还是她背出来的;喜的是一个会背诗的孩子决不会是一个傻子。伍好汉更是喜笑颜开,对着优优说道:”原来你会背诗啊,那再给老爹背几首,啊,优优?”

  优优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老人,腰勾如弓,鬓发苍白,满脸舒缓着岁月的印痕,就开了一次金口:“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伍老汉听得绷紧了神经,评论道:“这是你自己做的吗?哪里是诗哦,不过,听起来倒象是那么一回事。”优优听他评完,不禁抿了抿嘴。伍老汉也笑了,喜不自禁地说:“原来咱们的优优不仅会背诗,而且还会做诗,今后谁要是说优优半个傻字,老爹我第一个揍他。”

 

  可是,优优失踪了。

  伍老汉和傻丁一家,还有长明父女,寻了整整一天,翻遍了灵崖,沅坪寨,县城的角角落落,都没有优优的一丝踪迹,直到夜幕时分,才各自回家。傻丁硬着头皮送伍老汉回去,一到家里,伍老汉就倒在椅铺上。颠簸了整整一天,他实在是太累了,抽了几口气,恶狠狠地自责着:“早晓得优优想走了,我就不去湾里提水了,谁晓得她做的那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你们还一路给我讲那是什么现代诗人,那诗代表的又是什么意思,人都不见了,还跟我讲那些狗屁。在我眼里,人最重要,晓得吗?人,人——找到人才是最要紧的,要是没找着,你这世人都不要来见我了。”

  傻丁在灶口弄着柴禾烧饭,吞藏着满肚苦水,一言不发,任凭伍老爹做出气筒。此时此刻,他感想到优优不是傻子而庆幸,要是一个傻子怎么会背诗,而且连出走也都是那么的极具诗意!也为优优的不告而别而心急如焚,感想着她此时身在何处,心作何想呢?

  一天、两天……半月地过去了,傻丁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却是黔驴技穷,无招可施。这事不可隐蔽地招致了世人的非议,城里村头,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

  “百分之九十九是小的干的,莫看他平日装傻充楞,这码事倒是精明得很哪,这就叫‘食、色,性也’啊!”

  也有人说得神秘兮兮,有根有据:“难怪每天晚上那个女的在城口等着傻丁,我还碰见他们那个那个哩……”

  “这原本也算是天作之合了,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干脆就办了,现在都卵年代了,先生孩子后结婚也不是新鲜的事了,偏偏闹失踪,真的是。”这样同情讥刺的口吻也是不少。

  也有人更粗鄙野愤懑的:“搞了人家姑娘,又把她赶走,这是在做孽哩,明儿个是要遭报应。那女的是哪里的哦,也真是傻添牛××,要是我,日他娘的赖着不动,看他能把我怎的,还让他赶?”

  ……

  山窝里的人总是带着一种朴野的味道,他们赤情、勤老、憨实,又不少荒蛮、粗野……那一代代革新教化,到头来却在历史的洪流中是“科学文明先行,迷信落后跟进”,落得个半昧半悟式,似半桶水,浪得很。人人常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却是连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激起千层浪,十日谈。

  优优的事原本早已风吹草动,最先是医院里护士传出傻乞丐早孕之事,到后来伍老汉训斥傻丁的事和优优地出走,经过长明家的一样的长舌妇粉饰加工,闻者足可产生几箩筐的想象来。于是,街头村口,七言八语,是是非非,不绝于耳,真是流言可畏,众口铄金,连吐沫儿都淹得死人。

  受到影响最大的当然是傻丁,他不仅因此失去了工作,还失去了人品。人们都一致认为:傻丁不仅装傻充楞,而且道德败坏,世人是不堪与这种人为伍的,更不奢求他来伺候端茶送水了……夫妇俩懂得这行当,长明好言让傻丁回家等候,等过上一阵子再来试试;而长明家的更是叹着气,惋惜一个可以干杂事却不用付工钱的帮工。

 

7

  深秋时节,山里的风早已袭卷枝头,残存的几尾叶子在树上直打罗嗦,有的打着漩儿飘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苍老的山峦在碧悠悠的水里真迹分明:棱是棱,弯是弯;荆木是荆木,人家是人家。尤其是那对岸人家屋前的一排排枫树,色彩嫣红,令人赏心悦目,还有那瓦背上的缕缕炊烟,在淡蓝的天空中飘飘而逝,引人缱怀不已。

  似乎是报应到了。傻丁常到村头的岸边,在这里痴痴的凝望,而且这一望便是整天整天的。青苗见他如此,开始时以为他是舒舒心,透透气,以免闷坏了身子。这孩子有什么事从来都放在心上,不同他这个娘亲商量,否则也不至于他要去工地上做工,去招来横祸。到后来,他简直天天如此,青苗就心疼起来,时来劝慰儿子:“宝老,你就坐在家里烤火不好吗?外面天气冷了,招来病就麻烦了。没有工作就没有工作,又不是过不了日子,人家爱怎么讲让人家讲去,咱们过咱们的日子,你要是这样下去,闷坏了,叫娘咋样过啊?”

  青苗几乎是幽咽地同傻丁说着,差点落下几滴青泪来。自从傻丁爷一去,她以自己绵薄的双翅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两个孩子,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守得住一时,守不住一世,守得住一个,守不住两个,傻丁还是出了事,成了她一世沉痛的憾事,要是现在还出了事,她怎么对得起地下的傻丁爷啊?真是做一个寡妇难,做一个穷人的寡妇更难,做一个拖儿带女的穷人的寡妇更更难哪!

  面对着娘亲的苦苦劝慰,傻丁“嗯”了一声,并回过头来对他娘亲说道:“娘,你先回去,我这就来,你不要担心,啊?”

  天近薄暮时分,傻丁站起来正要回去,却看见出门几天的老船工贩货回来了。老船工看见他站在岸边,就大声喊他:“ 苗老,快来帮老伯忙哩,把铁索系在那铁桩上。”说着,老船工在船头矫健地向岸上扔来铁索。傻丁跳近水岸,拉起铁索,在岸旁的铁桩上绕了又绕。老船工下得岸来,说了些客套话,就宽慰起傻丁来:“年轻人,放开点,有什么想不通的呢,不就是一个工作,几句谣言嘛?伯晓得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看着你穿开裆裤长大,还不晓得你见过几个日头?伯告诉你,我今天从辰溪那里回来,像是看见优优了,但船在江心,也不是看得很清楚,不过我看你去那里找找看,总比天天在这里傻坐要好。现在就早点回去,天黑了,不要让你娘太操心啊,你都这么大了,啊?”

  傻丁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满口应承:“我晓得晓得,船伯,我这就回去啊!”

 

  青苗等了多时,仍不见傻丁回来,她不由得又出门去找,可岸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里有傻丁,倒是看见老船工的船回到岸边了。“这孩子,难道连晚饭也不要吃,家也不要回了,都这么大了,还一点事都不晓得哩?”青苗一边数落着,一边往老船工家里走去。

  老船工的家就在岸上的第一个梯坪。这个梯坪上坐落着七八户人家,由村码道中底下的一个宽阶向右横过去不远,第一家便是老船工的家。青苗走到他家屋坪时就大声喊道:“老船哥, 在家吗?”

  此时,门外已是黑幕弥漫,河风萧萧。 老船工听得屋外有人喊他,就打开门来,见是青苗,就开口问她:“苗妹子,有什么事啊?”通常来老船工家找他的人,不是托他捎点货物去卖,便是让他帮着买点物品回来。他总是乐意地答应着,而且常常做得事事尽心,人人满意。因而,他就习惯地这般问着。

  “你回来时看见傻丁吗?我开始去岸头找了一次,他说就回来,可我在家里等了好久,还不见他回来,你说这孩子,真是老大还让人操心!我看见你的船都回来了,就来问问你,看你知不知道?”青苗来到老船工的家里,只见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火塘里还铲了灶堂里剩来的火子,准是被刚刚吹进屋来的风扑红了,正一闪一闪地。

  老船工家的见青苗进屋,热情地给她递了一张板凳,又安慰着她:“你苗子儿都这么大了,怎么会不见哩,不用太担心——”

  老船工也接过话头,对青苗说道:“是啊,他都这么大了,你也不用太操心他。我给你讲,我回来时是看见过傻丁,还告诉他,我从辰溪那头回来时像是看见过优优,然后就叫他早点回来,免得让你担心,没想到他现在还没回来,莫是找优优去了?”

  “有可能,这孩子有什么事从来都不跟我商量,你说——”青苗也认同的说,“天都这么黑了,要是出个事,如何是好,你看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懂事啊,我得去把他找回来——”说着说着,青苗露出满脸担忧的形态,站起身来,就要回去准备找傻丁。

  老船工劝起青苗来:“苗妹子,他都去了这么久,你就让他去找得了,即使你能追上他,他肯跟你回来吗?而且你也不知道他朝哪里走啊?他就是回来了,痴痴地坐在你面前,你看着他还不是更心痛?”

  “老船哥,我不把他找回来又该怎么办,要是出了事,我还怎么过日子——”青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几乎用着哭腔对着老船工说着。

  “苗子婆,你也不用太操心,苗子儿都这么大了,况且他牛高马大的,又不是头一天走夜路,每次从城里走夜路回来不都好好的站在你面前,都是我家老头子心直口快,容不得半句话,还让他去找——”老船工家的一边给她分析着,一边怪罪到老船工的头上。

  “我是让他明天去找找看,又不是叫他半夜三更的去,等他找回来了就好了,青苗。”老船工辩解着,又打包票地说,“过几天他不把人找回来,我‘李’字就颠倒过来写,这孩子我还不了解?”

  青苗此时此刻也别无他法,况且老船工夫妇说得也都有道理,只得说回去等着看看。水秀赶忙给她送去手电,青苗感谢着她便出门而去。风吹拂着她那单薄的身体,飘飘的身影消失在在门外微黄的灯光下的屋坪里。父女直待她远去后才关上门,回到火塘边继续吃饭时,老船工口里还啧啧地说:“这苗子儿,真有股苗劲。”

8

 

几天过去了,青苗娘儿俩不见傻丁回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她们沿着去辰溪的路上,找了好远好远,问遍了人家,都无从着落,几天来的早出晚归,都毫无收获,两颗心如悬高空,急得直坠云里渊里。

  伍老汉也簸跛得直掉干肠,四处问讯,终是竹篮子打水水一场空,最后只得让侄儿长明打探消息。他那儿地面光,人流多,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比这四处瞎找要容易得多。长明受伍老伯之命,满口应承;倒是长明家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对傻丁之事如获国际头版头条新闻一样,大肆渲染,唯恐人之不晓。而这过犹不及的渲言却是否极泰来,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那是一位山里送药的人,恰巧在长明店里吃晚饭,他听到长明家的绘声绘色的描述着两个傻子的事,就接起话来:“难道你讲的莫是我们村里来的那两个傻子?那女的批红带绿,可怜得很!”他抹着嘴,说得满口流油。

  长明一听到他的话,如获至宝,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从厨房里走到那卖药根的人身旁,问起他来:“你可是看见两个傻子,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年纪轻轻的?”

  那卖药根的人见长明神情紧张地问他,就停下筷来,一五一十地回答他:“我们村里,开始来的是一个女的,有了身子的人,却是个傻子,又没有人照顾,可怜得很,要不是村里人好,真要饿死冷死;后来来了个男的,看样子不像是个傻子,却讨乞饭来,送给那女的吃,我们都以为他们是一对走散了的夫妻,可又不像?乡亲们给他们住的地方,可他们偏要睡到村里的土地庙里,真是怪了?”

  经过他这么一说,长明就断定是傻丁他们两个无疑了。然后又急切的问他:“你是哪里人,能否带我们去找你讲的那两个傻子呢?”

  那卖药根的人回答说:“我是辰溪那头的人,同你们县城两两相望,只隔一条河,站在山顶上还可以隐约望得到你们那边山头的望夫岩哩。近来,农人们闲了,挖药根的人多,价格就下降,我就搭船过河,朝你们县城送来,图卖个好价钱,我也要回去,引你们去也是顺路,有什么不可以,只怕天要黑了,就怕你们不方便哪?”

  “那我们明天再去,你今晚就在就在我这儿打住,啊,师傅?”长明诚恳地征求着他 。

  “行,那就在你们这里过夜,也省得我摸夜路。”那卖药根的人爽快地答应了。

  山窝子里的天气转得快,秋凉一过,露霜即到,让人感觉在这样的时节里做每样的事情似乎都慢了半个拍子。当晨雾在山腰谷弯缭绕之时,满川里的草坪上已铺起了一层层耀眼的白银,人踩上去,碎碎发响。

  长明早已和伍老汉、青苗商量过,也打听了要去辰溪那头的车辆。此时,他们同那卖药根的人吐气如烟,匆匆赶往车站,载车东去。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在辰溪地界的山脚处下了车,随着那卖药根的人在山丛中的“之”字路上盘漩。在这深山老林里,只闻见露珠点滴而下,两旁的树木灌丛,全都水油油的,幸好道路还算宽敞,宽处可容三四人并行,窄段也可两人同过,否则都要被露水吞噬裤筒腰身。四人走在路上,走一段,明一段,又迷一段,那种“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的感觉就油然而生了。

  他们翻过了一个坡脑,只见一面红艳艳的竹盖伞倒在一座新坟上,在这苍翠的山林中,它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三伯儿眼见此物,心里说不出的一种怏怏之感,不约而同的地加快了脚步。四人又转了两个弯,日头已从雾海中浮现,散发出蛋黄的光芒,惹得行人禁不住的向它张望,真是看到了迷茫中的曙光,让人只觉有无限的希望可以去想象、去追逐。站在山坡岭上,只见重山叠嶂,千峰竞秀,万里山乡。那山脚下的车道沅流,如同一缎缎白绸绿带,在众山怀中飘来绕去,那来往的车子,细小如麻,隆隆尘音已是杳无音讯。可卖药根的人所说的“望夫岩”却不见其踪,大家不免有点遗憾。那人解释着说,若要看那望夫岩需待一个好天气才可遥望得见。的确,此时此刻,她同他们一样,也正祈望着游离远方的人的归来呢?

  众人转过身来,远远地看见山脚处的人家,已是炊烟袅袅,鸡鸣狗叫,还夹杂着媳妇儿喊着狗来吃屎的长音——他们又绕了几个弯方才到得村里,只见那屋前院后,总是柴禾满堆,那村角沟路上早已飞来了好些家狗,对他们狂叫不已,还好有那卖药根的人在一旁,斥责着这些忠诚的奴仆,才在这里安然的行走,否则看到这些凶扑扑的狗,就可感觉得到自己已得狂犬病了。那卖药根的人把他们直接带到了村尾的土地庙,就告别而去。

 

  伍老汉三伯儿看着眼前的土地庙:土墙结构,约有两米多高,六七尺来宽,搭着人字形的蓬顶,三面为干柴所环绕,正门墙面约有一米多高,从这里的空缺处即可看到土地二老端坐在神台上,面前摆着两个大陶瓷香炉,里面满是灰烬;墙左开有一门,乃是几块木板钉制而成,此时,在谷风的吹动下摇摇而晃,半掩半开着。

  三伯儿走到矮墙跟前,不禁心酸眼热,两个傻孩子就那样地睡在柴铺上,底下垫着一床旧岁褥,身上盖着印花蓝布被子,中间有一段明显的凹来,傻丁在铺沿上露出了半边身子,那脚丫丫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傻儿啊,你是上辈子做了孽了吗?”青苗几乎哭了出来。

  “还是进去看看吧。”长明在一旁语重心长的说道。

  伍老汉首先推开柴门,三伯儿先后进到庙里。只见靠左墙脚根处,摆着一对碗,两两相盖着;柴铺位于矮墙底下,高低不平,靠墙处垫得老高,墙的裂缝都给遮挡了。优优就躺在这个柴垛一旁,正安详的睡着,她的被褥微微隆起,和傻丁之间足有一尺之隔。她显然地瘦了,耸出了两颊,但她零乱的头发蓬中却展开着一脸安谧的容颜。傻丁睡在外边,脑袋几乎全枕在柴排上,他也肉削瘦黄了,却只闻到他微微的鼾声。

  三伯儿凝声屏气,望了土隍庙又两两相望,正在迟疑之间,外面走进来一个老婆婆。她头上缠绕着青布麻带,还是露出了苍发银鬓,摇着身子,手里端着一大碗饭菜。她见土隍庙里来的三伯儿,就问道:“你们是来找这两个孩子吗?哎——真是的,怎么现在才来?孩子都快不成样子了?”老婆婆边说边把饭菜装入墙根处的碗里,又把下面碗里的水倒掉,盖在装了饭菜的碗上面,双手把它端到神台上,也不再问伍老汉他们,便晃着身子,竟自去了。

  伍老汉三伯儿看着老婆婆一摇一晃地远去,又见到先前那卖药根的人来了。他换了一身深色的衣服,四袋式的,较之昨晚那污染的工衣要整洁得多了,头发也洗过了,在谷风飘拂下,显得几分神飘意逸,料想年轻时也是个顶俊的小伙子。他是来邀请他们的,以尽地主之谊,且询问他们那两个傻子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我们吃过早饭来的,你就不用麻烦了,难你客气。”长明站在近门一旁,推托地对他说道。

“那两个孩儿是你们要找的人吗?”那卖药根的人又一次问道。

“是的,是我们要找的人。”长明脸上开出了一点笑意,给那卖药根的人递了一支香烟,又说道:“真是多亏碰到了你,要不在这深山老林里,让我们到哪里去找啊?”他俩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了土地庙,长明蹲在庙前沟渠垛上,同那人闲谈当中,才得知优优和傻丁是先后随着治丧和追丧的人进山来的。那死去的人是村里来的一个不到两年的新媳妇儿,就葬在他们先前所见的那个地方,其他的也不得而知。

  当长明问起那个给孩儿送饭的老婆婆时,那卖药根的人不无激动的说:“老娘娘可是我们村里的老好人哪!单从你们的孩儿来讲,被褥都是她送的,每天还送来饭菜。开始她也叫她跟她去住,可是那女孩儿就是不肯,偏要到土地庙去,也真怪了——”

  长明不等他说完又问道,“那我们回话时,怎么见她连反应都没有啊?”他加劲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头扔进水沟里。只见这红土水沟面上,已泛出闪闪金光了。

  “哦,那是老娘娘聋了。她年轻时耳朵就有问题,人老了,耳朵更不灵了。自从她在儿女那里打住半年回来之后,直嚷嚷着乡下好——清净、安宁!那金窝银窝还是不如自己的狗窝,现在老娘娘靠着侄儿打住,但明显的聋了,我们和她打招呼都要大声大声的嚷了。”

  “是这么回事啊!”

  “嗯!”

  土地庙里,傻丁和优优在一阵说话声中睡眼惺忪地起来了。伍老汉没有做声,他坐在柴铺上,一直锤打着自己的腿脚。他可是让这崎岖不平的山路给颠簸坏了,脚酸腿胀,累得很。不过,他打量着两个傻孩儿,脸上露出了眯眯的笑容。青苗倒是骂了起来:“你这傻儿,找到优优就应当回来了,硬是在这里讨饭也不回来哩,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啊?”她自己是边骂边流泪,“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以为这样就好过了,你这傻儿,我们家是作了什么孽啊?”傻丁的事又让她想起了早去的丈夫,想起了自家一庄庄的不幸之事,这简直是揪她的心哪,她能不伤心吗?

“莫骂了,找到人就好了,我们也该回去了。青苗啊,孩子都成这样了,你还骂他做什么,你也别伤心了,啊?”伍老汉语重心长的对青苗说着,然后又转过去对优优说:“优优啊,现在好了,找到你们,就跟我们回去,啊?当初都是我不好,话不择口,你莫怪老爹啊?再

者,你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优优坐在被褥铺头,眼泪扑簌簌的掉着,只是点着蓬乱的头。

  那卖药根的人听说伍老汉要回去,急忙走进庙里对伍老汉说:“老伯,就到我那里吃了早饭再回去,我昨日从山上打来一只野兔,让我家的赶着办了,就等着你们哪,吃了饭再回去也不迟哪?”

  “麻烦麻烦,今早来时,我们都吃早饭了呀,就难你客气了啊!”伍老汉推托地说着,让着傻丁、优优下铺,准备回去。

  “吃那么一碗粉,两个馒头,都不够拌汤,我们这里恰好才吃早饭哩,你们就别推托了。再讲这孩儿也要洗面吃饭哪,我家就在村沟头,走吧,我引路。”

  伍老汉打量着两个孩子,哪里还有人样,况且他又这么热情邀请着,就笑着答应了:“也好,看这孩儿都灰头土脸了,就先上你那里去。不过,你引路,要不你们这里的狗比我那条狗是凶得很哩!”

  长明和青苗在庙里收拾着,长明抱了两叠被褥,青苗端着饭碗,先后跟了上去。

                                  9

  归来的日子,优优过得闲适安乐,可是她还是走了,走到筒楼那边东竹湾上的细峰腰上,撑着一把红盖伞,静静的在那里安歇着,尽情地凝神着彩碟飞舞,碧波漫流,翠柳飘飞;乐意地倾听竹湾里的春水淙淙,画眉婉唱……还有那绿流丛中总可以听得到震遍山野的歌声:

  啊!聪明的姑娘

  你们心里明白嘴里故意讲

  如果真的那样想

  就请来听我唱一唱

  你们坐在自己的村庄

  我们坐在自己的村庄

  就为我这一双讨厌的脚呀

  拖着我们这样黑咕隆咚的地方

  为的是想和你们来游方呦

  ……

  傻丁在船头尽日高歌,歌声随着荡漾开去的水晕向两岸直涌而去,又返之而来,在水域中、山谷里回音久久,却如一曲悲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反显出凄美与悲壮来。 

  船工视傻丁如至宝,沟壑般的老脸总是洋溢着甘露般的笑容。他见傻丁年轻力壮,犹如一只脱了僵的蛮牛犊,浑身充满了力气与劲道,就连破喉的歌声都能令山水为之一摇,更不用说上货卸货,摇机子马达,撑船掌舵,全不费九牛二虎之力,都轻松解决。真是岁月流失,韶华不再,不得不服老啊:老船工自我感叹着。不过,他见傻丁时时痴望着那细峰腰坡,也替他心酸难过:“一切都是命呀,命里有时终归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老船工总是抄着这句话来劝慰着傻丁,他不希望他——一个他看着穿开裆裤长大的苗子儿失魂落魄的真变傻了。

  傻丁真的变傻了,因为他总是唱着那么一首歌。只有一次,宝莲站在崖口上,翘望着河中的哥哥,合着双手,大声地“喂”了一次,才使傻丁更换了歌:

  清江上来千万岭

  千村万寨一色清

  象前山上翠生生

  象前江上绿茵茵

  阿妹呀,

  望你锦绣奔前程

  也不枉哥傻一场——

唱着唱着,傻丁双目吮泪,呜咽般的歌声似乎翻腾着满肚坛里的心酸,苦楚难当。

  往往死者已矣,生者悲凉。伍老汉沉浸在无比的痛楚当中,如同大病一场,对世事淡漠起来,甚至连饮食起居都需要人来料理。尤其是他在筒楼前晒着太阳时,更显得老态龙钟,那两道睿智的眼光也变得黯淡无彩了,痴痴地呆望着崖口,似乎看到了优优的音容笑貌,她不再是以前那般日无声夜无言, 神凝而形傻了;而是心灵手巧、戚戚可人的了,她为阿爷端水泡茶、缝衣扫地,同阿爷争论某个历史人物的传奇故事,还羞羞地向阿爷讨买酸萝卜块吃……而阿爷时常是看着优优挺着大肚子的身影就长凝一阵,最后在优优地娇泼下才回过神来,才乐呵呵地对着优优说:“你要吃啥,老爹给你亲自做去——”爷孙俩就相跟着到沅坪寨去青苗地头上拔大红萝卜来,到城里买得酸水——人人看到伍老汉满脸颜开,乐不知疲的颠簸着,就都恭贺他快做曾老爹爹了,伍老汉也欢得前仰后翻,感到老来还有上天为他弥补人生那一段憾事,做一回曾老爹爹,是多么的舒心惬意不枉活人啊……可是,这一切又成为一泡幻影,更让他伤情往事的不堪回首,那浮隐已久的阴影又闪亮在心头,令他灵魂出鞘,一幅离大去之期不远的模样。人啊!短短的一生,不复重演,自从娘胎里掉下来,再一头扎进黄土中,没有一种循环现实的逻辑,更没有前世来生的可能,往往相信这种观念的人,谁知道他前世是畜牲,来世是人,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有人生今世的光景,才现现实实,可它又失如流水,只顾滚滚而去,不为人驻足冲锋而公诸于世。但是,当某一种历史的重演,如同塞翁一般,焉知非福。

  四十多年前,这一幕惨剧已然发生。面对着妻子的难产而亡,伍老汉没有歇斯底里地撕心扯肺,只是醉生梦死,白昼黑夜,形同痴人。那时侯,幸好还有傻丁他老爹陪伴。每至劳作过后,傻丁的老爹就带上两斤贡酒,来到伍老汉的筒楼,两两对喝。每每喝过之后,伍老汉便嚎啕大哭,数落着“苦难年代已过,人民翻身做主了,赶上了好日子,他娘俩偏偏就去了,那是天生的命苦人哪……”而傻丁的老爹总是陪着他默默噬泪。

  随着时间的过去,伍老汉逐渐地缓过神来,照常过着日子,甚至如弥勒佛一般,笑口常开。可又有谁能够知道那份埋在他心底里的苦痛,就能够随着岁月的推移挥之而去吗?那份烙在他胸口的伤疤,就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淡然抚平吗?不能!然而,再当人生重复这一幕剧时,似乎整个人生在同他开着莫大的玩笑,令他无法招架,再怎么坚强的汉子也无法承受这命运的连番捉弄啊!可是现在,伍老汉没有伤心的余地,他还要为优优办着许多世俗尘事。

  优优是产后血流难止而去的,令人还有一丝欣慰的是,她留下了一个新的生命。

  在临娩之前,医生就嘱托他们:优优的势态有难产迹象,要是早来些时日,事情还好办一些,现在都带血了才送来,胎位又不正,肯定是受到颠簸流离饥寒之苦而造成的,加之她又年青,现在只有看优优的状况而定,就要伍老汉他们做好思想准备,以待做出选择。面对优优的情况以及她和他们的关系,伍老汉、长明、青苗,还有傻丁都一致同意: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舍小取大。尽管他们不忍看到这一幕,尽管这是人性中极不和谐的一面,可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谁知,在产科室时,优优用透支生命的微弱声音对他们做出了抗议:

  “医生,我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请你们尊重我的权利。我能感觉得到你们和伍老爷他们搭成的协议,虽说此时此地,他们如同亲人一样地照顾我,但到底与亲人有着区别,我恳请你们能够尊重我的决定,也算是我的遗愿,留下孩子,好吗?”

  主持分娩的医生碍难的对优优说:“这妥贴吗?这协议书都签了字,是具有法力效应的,要是临时改变,谁来承担后果啊,傻妹子?”

  提到“后果”二字,优优脸上现出了愤怒之色:“要追究后果的话,就让我的父母来承担好了,我给你们一个我村支书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记住我父母的名字,就找他们来承担

后果——此时此刻,我只希望你们尊重我的决定,留下孩子。否则,即使留下我的话,我也会去寻死,让你们灵魂都得不到安宁。”

  主科医生让一名护士拿着地址与电话出去了。优优更加坚决地说服着他们:“医生,作为一个‘母亲’,假若你遇到了这种情况,你会作出哪种选择呢?而且你们也应该知道我到此地的情况,一个形同乞丐,貌似傻子的人,一个厌弃世界,精神绝望的人,还有什么值得眷恋这世上的呢?还不如留下一个新的生命,新的希望。如果你们执意留下我的话,也只是多加一个对不住孩子的人而已,徒增一具行尸走肉罢了,这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甚至比死还不如,你们忍心吗?”

  优优的话刚说完,只见先前那名护士回到产科室,在医生们面前嘀咕了一阵,似乎又有医生商量了一阵,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就那样地走了,走到了她想去的地方。

  伍老汉他们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为优优的抉择而感动流泪,也为一点亲人之别而遗憾伤感,尤其是傻丁。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遵照优优的遗愿:把她安葬在这个充满爱的地方和让她的父母来领养孩子。

  孩子不是问题,她正在青苗家里大口大口地吮着奶瓶;而是优优,倒成了问题。凡是这里乡下地方:难产死、吊死、药死——野路死的都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尤其是年轻人,不能入村安灵,只能拒之于千里之外,以免这些不净的灵魂玷污了先人的祖地,更不能为世人带来不祥的阴魂。

  伍老汉坚持要把优优葬在亡妻的地方,这地方就是筒楼那边的细峰腰上,可是他遭到了人们强烈的反对。人们都认为:这峰坡腰旁的竹水湾是神灵们的水源圣地,而且水井边立有石碑,以示神明。如果把优优葬在这里,就亵渎了神灵,破坏了世俗,是坚决不能容忍的。有的人主张把优优送到荒郊野外,有的主张等她父母来为她收尸,唯一一条就是不能埋葬在他们这片神圣的土地。

  面对着世俗的压力,伍老汉指天骂地的日了一通娘:“日你娘的,老子都跟你们有仇啊,老子也没有作孽呀,你们一次不准两次也不准,难道你们就忘了,那峰腰坡不也是你们认为的乱葬岗吗?当年你们都逼着她娘俩不得埋进祖地,只有那堆着土匪、强盗尸体的峰腰坡,我只得将她娘俩葬在峰腰脊上。如今,那里就成了你们认为的圣地了,这是什么卵道理?”

  市民村邻们试图抵制伍老汉的做法,听他这一说,有的人心底歉疚,已有不忍之心;而以庙头为首的人更是麻木不仁,甚至要上告政府,联合木匠、法师、壮青们组成一条阵线,让伍老汉知难而退。

  “老子就要把优优葬在那里,看你娘的有什么鬼叫通宵?你们也别再来压我,日你娘的,‘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老子一生杀了不少人,你们莫逼我,逼急了,老子也是不认人的。”伍老汉似乎在对世人们作最后的通牒。

  他从辰溪请来了木匠做棺材,法师做道场,年轻人抬棺材。他们安灵入葬时,都有条不紊,人心无不为之悲痛。到访灵的人有县上的干部代表,医院的几名医生护士,长明一家,青苗三娘儿,还有老船工一家和一些相知的爷儿猴孙们。

  世人拿伍老汉没辙,只有随他去了。

10

  优优的父母都来了。

  伍老汉把优优生前的一叠条文式的“日记”交给了他们。这是伍老汉在准备烧床草被褥<按乡俗:人死后要马上烧掉床草被褥,以便他们有灵魂的栖身之所>时发现的,正是用柜盖上的笔头和厕纸所写的,一板一板的叠在枕头下面——

  一页;伍爷爷、傻丁:

    我感觉到自己身体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请你们不要为我而伤悲,与你们在一起生活的日月,使我

    感受了你们无比的关爱,是你们用诚挚的爱唤醒了我一颗

    破碎的心,也使我发现这个世界依然是充满爱的世界……

  二页;伍爷爷、傻丁:

    这些天来,我越来越有一种惶恐临头的感觉,莫名其妙的

    烦躁、恐惧……这一生能遇上你们这样的好人,算是我三

    生有幸的缘了,若能够平平安安的,我愿以我全部的爱来

    报答你们。还有傻丁,人人都说你傻,可我觉得你并不傻,

    你是世界上最好、最聪明的人傻丁,你唱的那些苗歌真的

    很好听、很动人……不过,你在土地庙里陪我的时候,倒

是傻得可以——你是在装傻,对吗?或许,这一切都是天

意弄人?

 

  ……

又一页;伍爷爷、傻丁:

    我在儿时,就看过《湘西剿匪记》,以为你们这里的人都

    是凶神恶煞的,否则怎么会出现那样的土匪呢?没有料想

    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流浪到这里,还感受到了你们无微不至

    的关爱和地方上古老沧桑的传奇故事,使我好生感慨世事

    的变迁和命运的难料——有的虽为土匪,却是保乡卫家的

    “土匪”,有的虽为好人,却是披着狼皮的“好人”……

又一页;伍爷爷、傻丁:

    这地方是我所见过最神美的。站在崖口上,一个原汁原味

    的纯朴世界尽收眼底:清幽的山峦蜿蜒绵亘,明净的河流

    翠影如屏;青青的草滩上,牛犊长鸣;淡淡的天际边,云

    霞炊烟缱绻的胶乳着,然后袅袅而逝;还有那水岸边一板

    一板的捣衣声,响彻了整个山谷水湾……这一切都如歌如

    画,却又是那么的真实朴质;还有令人更神更兴的是,我

    在这里看到了图书中所描述的悬棺、望夫岩,使我感到无

    比欣怀。

又一页;伍爷爷、傻丁:

    你们曾经一定认为我是个神经病人吧?伍爷爷,当你说我

    会作诗时,那刻我有点想笑,但绝对没有笑你没文没化的

    意思,在那水深火热的,灾难深重的岁月,你又怎么能好

    好的去学习呢?我背的那首诗是现代一位著名的诗人徐志

    摩所作的。不过我自己作的一首也在学校诗歌大赛上获过

    奖呢,那是我读一位天国的诗人的诗时有感而作的:

        死囚——读顾城

天国的诗人

抒写无韵的悲哀

你闪烁无尽的魂彩

飘下落寞的天籁

冉冉尘埃的浸怀

逝却你无限的本来

孤寂的上路

如在翰海中梦游

无情的异流

把你的身躯骗走

天国的芳香

温馨不了你的真爱

何谓绝对的自由   

还不是你心灵的死囚

又一页;伍爷爷、傻丁:

    我是一个从远方而来的流浪女,一吊心碎了无痕的灵魂,即

使受到你们莫大的照顾,我还是选择离开,以致于你们不太

难堪,不致于使傻丁受到冤屈而受罚……这一切的罪孽都缘于

    我的家,使它让我的梦想支离破碎,使我离家出走,以致受

    人欺凌。他——他原本和我相遇相识相知而相爱,可老板认

    为我是他们宾馆中的服务员,强烈地阻止我们,最后把他送去

了国外,使我又毁灭了新生的希望,于是,我开始流浪,不

再相信这世界上有爱……

优优的双亲早已泪流满面,凝重的眼神如歉述着一个深重的罪过,无声的泪流传达出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哀痛和无尽的苦楚凄凉——那两双手颤抖的交换着纸条:

又一页;伍爷爷、傻丁:

    我想你们当初看到我那幅模样,一定认为我是个傻乞丐吧?

    其实,我并不傻,曾经我还考上了名牌大学呢?可我的老实

巴焦的父母在那个×领导的利诱之下,出卖了我的学习劳动

成果,他们都好意思劝慰我:二十万块钱和他的儿子二流

大学来做交换,还可让阿弟到城里去免费读高中,或者是十万

块钱,让我复读再考;否则我们姐弟的读书前途就没门——

我想我终于熬出头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飞来横祸,我伤透

了心,淌着一滴滴心血走出了家门……但是,每当饥寒难当、

心地痛楚之时,我不免又想起了家,也想起了你们一首歌所唱

的:白天想来晚上想/做梦也回到爹妈的身旁/梦醒转来双泪流/

要回家呦没翅膀——可是想到他们对我做出的事时,我宁可玉

碎也不瓦全,即使去乞讨、去流浪……

  ……

  双亲看完这些用优优生命换来的纸条,在她的坟头痛楚不已。尤其是优优的娘亲,日夜地哭诉着:“傻儿啊,当你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们就开始后悔了啊,以你的个性,我们就是怕你从此一去不归——我们找遍了人家,日夜在支书家里等着你的电话,却没有任何消息,最后等到的却是和你天人永隔的决别啊,优优——”双亲在优优的坟头忏悔不已,可事之如今,又何必当初呢?常常,生活中的人与事,不复还者,等到我们珍惜之时却已时不再来,留下的却是无限的感伤与触痛,难道这全是天意为之,而没有一点人为因素吗?在伍老汉和青苗他们的万般劝说之下,优优的双亲领着孩子同她作最后的告别,他们一步一回首的看着,象是优优能从这翠山碧野中走出来似的。

                    11

  傻丁每每坐在船头上对着那翠山碧野发呆时,老船工就十分明了他心中所想所苦——当初他们说好了的,结果却是事与愿违,优优走了,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生命。这是为什么?是医生的错,是优优的错,还是命运的错?

  傻丁越想越痛苦:“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我每天拿着水果野什,殷勤地去探望你;我每晚苗歌悠悠,破喉高唱,是为谁而歌;我甘愿为你受罚,没日没夜的寻找你,守护你,为的是什么?而你的一席话语,就使协议朝签暮改,就那样地走了,你于心可忍吗?更甚的是你竟然对医生说我们到底不是你的亲人,没有权利为你做出选择。难道此时此地,我们还不是你的亲人吗?”傻丁总这样幻失幻灭,苦不堪言,性情也为之一转,终日沉默不语,心就如同一块龟裂的干田,而船下的流水却是如何也流不到他的心坎里,似乎他也随着这裂开的陷口掉了下去。

傻丁时来看望优优的墓家,那坟苞上的枫树丫是他亲自栽上去的,上面还挂着几串粉白色的樱桃花?那是宝莲、莲花、水秀三个小姑娘一起为她编制而成的,此时正在微风下姗姗摇曳呢?她的旁边是伍老汉妻儿的坟墓,上面长满了萋萋草苗。坟地后面的山腰上,欹欹斜斜的横出几株野樱树来,上面结满了粉白色的花儿,鸟雀在里头跳来窜去,嬉戏欢唱;下面荆丛草坪里,繁花满地、落英缤纷——傻丁触景生情,长歌当哭:

       

春风吹来百花香

                蝴蝶成对鸟成双

                苗家都把新衣换

                青年男女来游方

                阿哥歌声震山谷

                阿妹歌声飘过江

                苗家人人爱唱歌

                唱过黄粱唱蜜糖呦

                苗山高哩苗山长

                苗山起伏像波浪

                卷起一片欢笑声

                又是一阵百花香——

                  春风吹来百花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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