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远了。”马阁道。
亭内设有桌椅,以供停留休憩,他坐下后,随手拉着我坐下给我搭脉,夸奖一路的唇舌不知疲累,闲不住。他温声无奈道:“半日不见,便把在下三日的好药给白扔了。”
“抱歉。”我说。
“虽然少主认错能跟待客似的礼貌微笑风度极佳,但是转眼便忘。罢了,算在下欠少主的,谁让少主勇于认错坚决不改。”他从腰间摸出白玉瓶,倒出一颗青绿的药丸。“张嘴。”
我依言张嘴,青绿的药丸入嘴馨香。药性在胃里化开,流入经脉识海,缓了旧伤的疼,我诚心道:“多谢。”
“少主要谢在下的地方多了去了,不差这一点。”马阁笑笑并不多言。收了白玉瓶,抓了我的脚踝轻揉。
嗯,他坐在石椅上,我坐在他腿上,姿势甚是……暧昧……然而我并没有多余气力组织,加上内修身体韧性向来比武修好些,好方便他给我揉脚。
走了两个时辰,不能使用法术代步,脚有点酸,揉揉也好。
“少主的丫头让在下带句话。”我对着马阁,他侧脸模样认真带笑,竟看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听他语气有些轻。
“嗯。她叫朱婧。”我道。脚腕上马阁玉指一顿,秋日落叶乘风飘摇般自然,主动解释他去艮元殿一事。他如此作为有些出乎意料,毕竟死的是我的人,是我比较急于知道事情经过,好做准备才是。
“原来她叫朱婧。”他换了只脚,继续揉,笑出声来,又是那种纯粹看好戏的调笑。他道:“她说做鬼也不会放过少主。在下听得不甚顺耳,勉为其难成全了她的愿望。”
哈!我骆允默当真不需要你一个外人来替我勉为其难,可真是谢过谢过,快走快走,不要再有以后。
“这个理由有点轻。”我缓声道。
“她身上有西阮秘术禁言咒,问不出什么东西。她能说的在下不能听,不仅在下不能听,少主的部下也不能听,只好杀了她以策万全……别笑得如此渗人,在下实在是没忍住。”
不能听?我骆允默什么事怕别人知道?无非只有一件事。
谦谦公子马阁不能听的,无非是我可能会纳魂之术。我笑道:“公子对纳魂之术倒是知之甚深,从几个物件便知朱婧想说什么。”
“有些事可以知道,也可以自己发现,唯独不能从他人嘴里听到,也不能从自己嘴里出去。”他又换了一只脚,开始给我揉小腿,声音缓缓的轻,慢慢地笑,他道:“少主非要在下知道,在下勉为其难知道也无妨。”
彼时,他如玉脸颊边火烧云瑰丽绚烂,晚风过堂静谧婉约,霎时消去日光残留暑气,清凉舒爽沁人心脾,随风飘动的黑发扶过他的脸颊,宛如极北寒凉之地遇见破云而出的蒸蒸暖阳。
云光氤氲里,我突然觉得,能好好从他身上得些利益也是不亏的。于是我笑道:“十枚金元丹,赔朱婧性命。”他善医药会炼丹,金元丹应该不是难事。
“在下一炉最多出丹五枚……”马阁语气突转,放下揉着的我的小腿,寒地暖阳华为春日霜雪,寒寒的凉:“阁下能在骆府自由行走,身份想必不低,何必做听墙角的小人。”
这几日相处下来,对他算是有几分了解,这人看似温润如玉好好君子,内里实则臭脾气颇多。刚刚赶走一只跟屁虫,这又来了一个听墙角,想必两番被跟踪让他有点恼,我的五枚金元丹或许会再少些。
“公子见谅,我只是想看看是何人能让允默另眼相待。”
来人声音如钟鼓般的深沉,缓慢敲打人心耳鼓,融入化骨决的音韵自带三分摄人心魄,否则我又怎会头晕脑胀半晌。
是家主。
音落,色如晚霞绚烂冶艳衣袍御风而上,飘然落入揽天亭内,瞬时一亭子染血的红。
“见过家主。”我起身,缓缓抬手行礼。刚才马阁帮我揉脚之时脱掉了我鞋子,家主来得突然,我起身匆忙,光脚站立,知觉得青玉石地板有点凉,被揉热的脚掌遇上晚风里恰到好处的凉,很舒服。
“这么大的人了,不知道穿上鞋袜才能下地吗?抬脚。”马阁好像没有看到三步之外的威仪家主,蹲下拾起我的鞋袜,在我的配合下给我套上鞋袜,替我仔细理好衣袍,站起身来,方朝家主作揖,道:“原来是骆家主,在下马阁,失敬。”
家主抬手还礼,语气默然深沉,道:“公子当真青年才俊,年纪轻轻便有元婴修为。”
想必联盟之事甚为顺利,给家主省心不少,近来很闲,便有空来管我的闲事。闲得无聊便开始插手我的事,视我的警告于无物。我想我应该生气。
“山野村夫,何足一提。”马阁拉着我坐下,还是给我揉脚时的姿势。
马阁的腿比石椅柔软温暖,我不讨厌。
家主似乎觉得我不应该这么坐。
家主语气骤然冷厉,眉宇微拧,竟是少有的生气,对我倒是他一贯的作风,声音森然,摄人心魄的冷漠下令:“允默,起来。到为父这边来。”
“为何?”我道。
哈……我竟忘了,这个红衣潋滟风华绝代的年轻家主是我的父亲。
好在,我早已不再为他在自称而争吵,只会冷眼旁观看他的怒火,因为,他的所有的可笑的借口我都见识过,和他无谓争吵毫无意义,不如无涯楼看书来得快意。
此刻,时隔八年,家主再次提及这个令人作呕的称呼,不过是庸人之计。而我,只问他让我起身的原因:“我以为他的腿比石椅柔软些。”
“艮元殿的椅子上都铺了软垫,你可以回去坐。”眨眼见,他又是那个声音深沉迫人的红衣家主。
也对,家主对我不住艮元殿独占无涯楼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好容易抓住有无垫子一事,难为家主以此为借口。天边云霞缓退,星子爬上星空,幽蓝与橘红相映,斑驳陆离。我道:“艮元殿最好没有家主的人,家主知道的,我会一个不留纳魂炼化。”
“少主,说杀气腾腾的话的时候,就不必笑了。”马阁端起搁置已久的水杯,送到我的嘴边喂我喝水,仿佛做了千千万万遍。事实上,一路回到骆府都由他喂我吃食茶水,没有千遍也有八百遍。
喂完我,就这杯子喂了他自己,所有做派显然是不把家主的警告放在心上。他道:“高山之巅,明月相接,清灵泉水,灵气馥郁,果真不错。”
擅长医术,无视骆家家主,随口道出清泉水来处,三处归于一处,终于,我确定马阁的身份了。
“家主若无其他命令,可以离开了。揽天亭我需征用一晚,明日便还。”这里地势高,通风临水,用来招魂再好不过。莫智知我量多,此刻应该已围了揽天亭,九叔也应该到了。
“允默……”
“骆家主放心,在下定当照顾好允默少主。”
家主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不是一天两天,家族共十七位实权长老,七位看其脸色行事,唯恐不合其意招致祸患,岂能容忍小辈眼前张狂?
看家主的意思,家主不仅认识马阁,还称得上相熟。认识且熟悉,却故意不揭穿,连我都瞒,家族里知道的估计也不多,不知家主打得什么主意。联想马阁真实身份,我猜,若是其他三大世家知道世家之首骆家家主这个态度,三大世家之人的反应会十分有意思的。
“东阁公子,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家主,真是不让我好过,刚才出来马阁的身份,他就毫不留情的说破,还以为他要瞒我到帝国摄政王前来贺寿之后。
果然,是司马东阁,帝国中年龄最小,五百年来天赋最高,同辈里修为最深,最有希望继承帝位却对帝位最不感兴趣的东阁公子。
我中蛊之后曾收到情报,司马东阁密潜西阮探查西阮侵占帝国资源之事,近期很有可能回帝国,从时间上算来,救我的时间对的上。
不知家主在我面前说破他的身份,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查不出来?还是警告我不要在其他三大世家面前拆穿?亦或是想在东阁身上获取什么好处?
不论哪样,肯定的回答都让我有些生气。
“东阁公子觉得,我会让家主与你单独待在一起吗?”
我回头,观察这位年仅三十九岁的帝国继承人,乌发如墨,白玉为冠,凉爽晚风里笑意恣情,眸光里全然任性,有点看我意愿说话的意思。
一下子有点黑。是他捂住了我的眼。
我听他的声音有点发笑。
他道:“少主别这么看人,也别这么对人笑,一定要记住了。”
轻轻的暖,柔柔的缓,竹笋在春雨里冒出芽来,破土而出,迎风而长,芽儿在深山中独木成林,扎根岩崖,风雨无阻,独木便占据某个不知名的山头,成丛,成林,成山林,成漫山遍野,成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