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乾昌
《红楼梦》里名字带“玉”的都不是一般人。比如贾宝玉、甄宝玉、林黛玉、林红玉(小红)、蒋玉菡、妙玉、玉钏,还有个刘姥姥杜撰出来的茗玉等。宝玉、黛玉、妙玉自不必说。蒋玉菡虽是优伶出身,可是宝玉的好伙伴。丫头名字里带玉的,只有玉钏儿和林红玉。
林红玉就是小红。
小红也曾想在怡红院小小的红一把呢,可始终没有机会。就算在丫头堆里她也不过是个三四等的。平日里喂喂鸟,拢拢火炉,打打下手而已,至于宝玉的门,她进不得的。
地位不高,收入自然比不过袭人晴雯等上等丫头。但她的能力似乎又不弱。丫头佳蕙就说了,我们年纪小,上不去没什么可抱怨,怎么像你也算不到上等里去。可见能力和收入的不对等连旁人也看不下去了,渐生跳槽之心也没什么好奇怪。
可是她想跳槽却没有一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诗意。在一个等级森严、论资排辈的体系里,可见的未来要么熬到媳妇成婆,混个有头有脸的丫头当,要么就此沦落,届时配个小厮完事。
可她却偏不认命。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往上爬。
机会说来就来。
那日,袭人找宝钗去了,晴雯生病被接回家,秋纹碧痕去抬水。恰宝玉想喝茶,喊了几声竟无人应答,只有几个不中用的老嬷嬷。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悄悄地,小红来了。倒把宝玉唬了一跳。三言两语间,宝玉的痴性就上来了,看着这个往日不曾留意的模样俊俏爽净的小丫头就留了心。
可这刚刚腾起的一点小火星还没着起来呢,就被秋纹碧痕两个一桶泼泼洒洒的水给浇灭了。好在小红反应快,嘴巴伶俐,托言自己是来寻遗失的帕子。可秋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立时明白,原来小红说自己有事,却叫她俩去抬水原来是为了这么个“巧宗儿”。碧痕也是得理不饶人,说,不如我们散了,单留她在这屋里。
被当众奚落嘲讽一遭,搁其他丫头身上早不知怎么羞愧,怎么哭哭啼啼。可小红没有,她心里明白着呢。
秋纹叫她拿镜子照照,配不配递水。可秋纹哪里明白,这镜子照出的恰恰的她们这一干人的短视与无知,也照出了小红的通透与聪明。
当其他小丫头子得了几个赏钱就屁颠儿屁颠儿或者愤愤不平时,小红却有着不一般的见识。她说——
“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宴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是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这样的话也就只有临死之前的秦可卿说过。连女将军凤姐尚不能悟的这么深呢,却出自一个小丫头之口。
凤姐后来知道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说林之孝两口子一个天聋一个地哑,拿锥子扎不出个声儿来,却有个这么伶俐的女儿。
这算不算上天给一对天聋地哑的老实人额外赏赐的一扇天窗呢?我们不知道。大概可以知道的是,穷人家的孩子打小见惯了人情冷暖,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她们的聪明一半儿拜上天眷顾,一半儿则是在世俗风尘里滚趴出来的。这岂是同样出身卑微却浸淫在富贵窝里连戥子都不识的秋纹碧痕她们可比的。
一样的花儿,却开出了不一样的颜色。
袭人的温柔和顺只不过为了顺利当个姨娘;晴雯所谓的反抗只不过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图嘴上一时的痛快。当得知要被赶出去时,她是宁可死也要死在里面的。而秋纹碧痕只是浑浑噩噩的随波逐流,根本没有任何追求和打算。
小红不一样,她是一朵开在旷野的蜀葵,只要有点儿水和阳光,她就能扎根生长。她一直被忽视着,打压着,可她骨子里有一股韧劲儿。当怡红院这片土地已经无以安放她盛开在心里的枝枝蔓蔓,她一定要到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里去伸展。她在积极准备着,等待机会的来临。
上天没有让她等太久,这不,凤姐已经远远儿向她招手了。
然而机会也要主动争取,她容不得别人从慢半拍的反应中醒过来,就已经撇下众人飘然而去。接下来就是一阵珠落玉盘似的奶奶长奶奶短,竟把别人眼里耳里一团乱麻似的四五宗事儿,给一双巧嘴捋得妥妥帖帖。要不是凤姐明白,还不把不知就里的人给绕到爪哇国去?
相声里讲究说学逗唱,一个报菜名儿的活儿是多少人多少日夜拿舌头和唾沫星子熬出来的。小红若是没有平日的留心观察与锻炼,怎么可能做到如此随机应变,对答如流?也难怪人中龙凤的凤姐都对她刮目相看,爱到无可不可。当即要把小红给挖过去,又惦记着认做干女儿,连辈分都整乱套了。
一入凤姐的法眼,前途自然是光明一片了。可小红不是那种得一点阳光就灿烂的轻浮之人,她懂得进退,会拿捏分寸。
小红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见识见识。”
“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既堵了别人说她攀高枝的指摘,又暗着奉承了凤姐。听起来自然而然,毫无牵强。
可如此聪敏伶俐的小红,终归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是开在墙角的一株秋葵。既然是花,当然希望有蜜蜂来采。这根本无关风月,只是一个青春少女的情怀。
可唯一能够接触的男子,只有一个宝玉。还被花团锦簇的包围着,偶尔见个面都要背着“不要脸”的罪名。
于是,当容貌清秀的贾芸蓦然出现时,怎能不下“死眼”去盯?她这一盯如惊鸿掠过贾芸的心湖,瞬间就泛起了涟漪。
其实,爱情说简单也简单,对上眼也就是那么电光火石之间。有的人四目相对若干年,却生生把彼此给瞅跑了;有的人拿着玫瑰等到花儿谢了,心憔悴了也没有等来想要的。而真正的爱情,就是这么自然而然的发生,悄无声息的到来。
如果说红楼里的爱情大多以悲剧收场,许多女子以悲情落幕的话。小红该庆幸,她遇到的是贾芸。
贾芸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单这一连串定语就已经把他和贾府撑了八竿子远,只不过是个同门的亲。贾芸的爹走得早,留下一个老娘和媳妇儿守着一间房子两亩地,吃了上顿没下顿。
一没靠山二没背景,要想出人头地,难!
俗话说“穷则思变”,连乡野村妪刘姥姥尚知道打秋风,何况他一个十八九的七尺男儿。
他同样想改变命运,他要上进。
可贴上去的热脸却碰到了冷屁股。首次的尝试让命运跟他开了个不冷不热,夹生的玩笑。舅舅卜世人(不是人),舅妈连一顿饭都懒得给。人情世故到这个份上难免不叫人心寒。可他没工夫骂娘。回到贫寒如洗的家里,好歹还有老娘留着一碗饭。
吃完饭的贾芸,眼前一片灰暗,漫无目的的走着,却蔫头耷脑的一头撞进了酩酊大醉,深一脚浅一脚的醉金刚倪二怀里,也撞开了自己的幸运之门。倪二是条汉子,当即解了贾芸的燃眉之急。
你以为倪二真醉了,他可清醒着呢,顺手掏出来的十五两三钱银子贾芸随后过了枰,连零头都不差。他之所以敢借给贾芸,可见贾芸平日的表现还是不错的。起码不是贾府里那些日夜摸牌斗酒的主儿。这一称就称出了倪二的良心和贾芸的人品。
贾芸后来当了差,得了银子,第一时间就还了倪二的债,然后回家告诉老娘。可以想见一家人围住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笑得多开心。
而这银子却不是风刮来的,是贾芸的聪明才智挣来的。
他开始向贾琏寻差时,贾琏告诉他,“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
贾芸听出来了,贾琏口中的再三请求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面子的托词,其实他是做不了主的,真正拿事的是凤姐。他说,叔叔先不要把我跟你寻差的事在婶子跟前提起,等到跟前再说。贾琏却说:“提她做什么,我哪里有这些功夫闲话呢。”贾琏这就等于不打自招了。
贾芸这回知道该把猪头送往哪个庙门了。
还得送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他打听到凤姐正在采办端阳节的节礼,正需要冰片和麝香。直接送又显得突兀,明显是求人办事。于是撒谎说是朋友送的,因为惦记着婶娘,所以今儿就送来了。
生活里,有些事情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话却不能明说。凤姐自然知道贾芸的心思,可明面儿上还得配合着把这出戏演下去。再说,二百两银子对凤姐来说比芝麻绿豆还不如呢。但就这芝麻绿豆的差多少人巴巴的还不得呢。这其间既有利益,又有人情世故的微妙处。贾芸就这么从一开始都不正眼瞧他一眼的凤姐处得了差。
当然,贾芸的能屈能伸之前我们就已经见识了。宝玉说他像自己的儿子,他立刻就能顺杆儿爬出一个干儿子来。还送了宝玉两盆白海棠,因此促成了后来的海棠诗社。这情商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可不一般。如果贾芸当时送来的是两盆牡丹呢?宝玉还会那么喜欢吗?可见贾芸是懂花的。
由懂花的贾芸来摆弄花花草草自然再合适不过。于是,他才有了名正言顺的出入大观园的理由。才有机会把自己的帕子送给心里的小红,也把小红的一颗心从现实牵扯到梦里。
那时,自由恋爱在小姐间尚是见不得阳光的丑事,黛玉宝玉间暗生情愫,可一个表白却是多少眼泪和纷争才换来的。何况一个下等小丫头和一个穷屌丝。
可他们偏偏于旷野里把爱情之花开得明媚。
遗帕传情似乎只能发生在宝黛这样的才子佳人之间。而于贾琏,则只要几根钗子和几锭银子就够了;于贾珍而言,只要生逼硬泡就能得手;于贾赦而言,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可贾芸和小红这样一对小人物却把这样一场意外邂逅的爱情演绎到柔情脉脉、意味隽永。一点都不输宝黛间的缠绵缱倦的伟大爱情。
小红被那一瞥醉倒,别人都以为她病了。她可不是病了,陷入爱河的人哪个不是病人?
不见时,眼里梦里都是他,见了却又装作没看见。不见时想他,见他时,更想他。而想念之间隔着的那层薄如蝉翼的距离,既远隔万重又近在眼前。最是让人熬煎又缠绵其间。
宝玉叫李嬷嬷去叫贾芸。小红问,你老人家就真依了他去叫么?李嬷嬷说,可怎么样呢?小红说,万一他不知好歹,不来呢?
又说,既是进来,你老人家别和他一块儿进来,叫他一个人乱碰,看他怎么样……
知道他要来,又怕他不来,来了又怕不见,希望他乱撞……其实此时小红的心何曾不是已然小鹿乱撞呢?他多么希望另一头乱撞的鹿也没头没脑就撞到了她这里,她心里那头乱撞的小鹿才能平息。
李嬷嬷一径走了好远,而她依然站在五月的风里……
如果说宝黛之间的爱情是理想中的爱情,那么小红和贾芸之间才更具备现实里爱情的真相,是存在于我们身边的爱情。
陷入爱里的人是纠结的,拘谨的,病着的。那个面对凤姐侃侃而谈的小红,那个面对晴雯等质问还能辩答如流的小红,在爱情里,也依然是个真纯的小女儿。她渴望爱情,大胆追求着自己的爱情。同时,她渴望生命得以伸展,渴望得到阳光雨露,渴望被关注,被爱护。
她也渴望能够出人头地,尝试着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和爱情。
如果说命运对那些大观园里的女子而言是一顶掀不开揭不掉的铁幕,小红起码是一个试图撑开一个缝隙窥见阳光的人。她没有在命运面前束手就擒。不管未来会在不可逆转的轮回里如何颠沛流离,至少此刻,她要把握。
她看透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最终各人要走各人的路。只是,她已在路上,而有的人尚在迷梦里沉醉。
贾芸没有在那样的大酱缸里把自己染成一个陌生的颜色,积极进取,努力摆脱命运的藩篱,让自己的老娘和媳妇看到希望。他和小红的心路历程该是殊途同归。他俩的相遇是偶然也是必然。两个相似的灵魂终有默契。也许,今生的相遇只是前世轮回里的一个暂时别离。而引导他们重归一处的,一定是各自灵魂里散发的香气。
小红和贾芸的爱情在曹公笔下没了结果,但我相信他们的结果定会一如当初的相遇般美好。有些结果,不一定要到最后,于开始已然注定。
他们彼此交换的手帕,牵牵绊绊、丝丝缕缕,已经把彼此深藏在各自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