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璇听得心惊胆战,就怕此时有人经过,这番言词要是捅出去,不仅她脱不了干系,就连玄霜的罪名也是难免。极力劝道:“俗话说,子不嫌母丑。韵贵妃做了再多坏事,她总是你的亲娘啊,你存着这样的心思,委实太不应该。再说……再说……她对你也还是挺好的。”
玄霜道:“好什么?好她个鬼!我才不想讲究那些虚伪的孝道,难道她生了我,再找个嬷嬷把我带大,就可以借着亲情之名,左右我的思想、禁锢我的灵魂、决定我的命运了?”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累得气喘吁吁,深呼吸几口,道:“小璇,我现在是什么都跟你说了,要不要告诉别人,捅出去给我造害,都随你的便吧。反正我也是无所谓。”
程嘉璇最盼望能与人分享秘密,如今玄霜一切都不瞒她,她喜出望外之余,还得充分表示自己口风够紧,道:“你放心,我不会告密的,一定不会!你有什么需要我帮,我都可以……”
玄霜道:“我相信你不会乱讲。其实下级指证上级,又是事关重大,一定要讲求证据的,所以你即使告密,说自己亲耳听见,可拿不出证人证物,皇上和众位大人会相信谁?到时只会加你一个造谣生事、扰乱宫廷之罪。所以我是一点儿都不担心的,无非是念着过去跟你有点交情,事前警告你一句,免得你自以为是,胡乱做出傻事。”
程嘉璇一颗心仿佛在冰水里浸过,霎时间瓦凉瓦凉的,两眼泪水扑簌簌的直掉,玄霜道:“哼,鳄鱼的眼泪。”停了一会儿,心觉说得确是过分了些,道:“小璇,你刚才向皇阿玛拒婚,我都看见啦,你那副涕泗横流的模样特别可爱。用得着那么伤心么?我堂堂皇子,还怕找不到媳妇?我都打算好啦,我不想娶你了,你意下如何?”
程嘉璇明知玄霜对自己的感情是小孩子一时糊涂,原该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连日来习惯了理所当然的享有,当这一天真正到来,还是有些难于接受,颤声道:“那是……为什么?”
玄霜也不同她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道:“我跟七煞魔头迟早是要挑明了对立的,到时你是站在哪一边?”
程嘉璇道:“我……自然是帮他。可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害你的。即使他要杀我,我也不会那样对不住你。否则我……还是人么?”
玄霜道:“就怕那时由不得你。要想胁迫一个人,也不是非得凭恃强威逼。”程嘉璇道:“比如呢?”玄霜冷哼道:“七煞魔头多会蛊惑人心哪?比如他跟你说,只要按他的意思办,就会和你在一起。你会不会为了讨他的欢心,就来暗算我?”
程嘉璇结舌道:“这……这个……”若然这情形真实发生,对她而言不存犹豫,但难以对玄霜据实相告。轻声道:“他以前对瑾姑娘和纪教主,就是这样的。可至少……态度好得多了。”
玄霜道:“是啊,所以你是打算答应的。那不就好了?我又何必娶一个心怀鬼胎,随时可能来杀我的枕边人?我胆子小,还想多过几年的安生日子呢,娶不起你这魔教教主身边的危险女人啊。不过就像你说的,这是个玩笑,愿赌服输,你输银子给我,咱们就此了事。以后我祝福你,你也祝福我。”
程嘉璇咬了咬嘴唇,将刚才他塞进掌心中的银子轻轻放在床头,道:“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对么?”玄霜道:“那还用说?我几时说过跟你绝交?”程嘉璇眼中又隐约有泪水弥漫,轻声道:“多谢……多谢你。”心里暗想:“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成全我,才找出这个理由。对我的恩情,我来世也报不完……”
其后两人陷入一阵尴尬,虽想找些话题解闷,都是说不了几句,便已半途僵住。最后谁都没了当初心思,相对无言良久,程嘉璇默默安顿下玄霜歇息,轻身而去。
回到吟雪宫反复思量,总也静不下心来。夜半在房中徘徊,想到顺治和沈世韵今夜同是歇在此处,相互间仅隔着个大殿,怎知脚步声是否打搅了他们休息?向着月光无言哀叹,随后踮起脚尖,小心的一步步迈出房间,到庭院中散步。
这一晃就到了个离宫不远的林子里,没走多久,耳中忽然听到几声响动。左右无事,不妨去探个究竟。借着林木遮蔽,小心的扶着树干,循声而行。好不容易走到近前,声音却又消失了,简直与来时一样突然,甚至要令她怀疑先前是否听错。
倚着树干默立半晌,确信的无声响,不由暗笑自己太过敏感,稍有个风吹草动,也要当成天大的事。刚抬脚要走,又听到前番那声音,且这一回近在耳畔,依稀能听出是两个人在低声交谈。寒夜中不待在宫里烤着火炉,却溜到荒无人迹的林子里来悄悄说话,想也知道没安好心。
程嘉璇天生好奇心重,尤其对刺探他人秘密怀有特殊偏好,心未动而身先行,一闪就避到了身边的一棵大树后。从草叶被踩倒的沙沙声高低辨来,两人越走越近,刚好也在树后停了下来。这一回程嘉璇不敢乱动,也不敢探过头去细看究竟。脑袋直挺挺的撑在树干上,耳朵竖起。
一个男声低语道:“凌贝勒那件事,你到底考虑得怎样了?为何这许久仍迟迟未动?”程嘉璇暗暗一惊,心道:“凌贝勒?他们两人鬼鬼祟祟,难道有阴谋要对玄霜不利?”
另一个男声道:“不是我不想说。只是……你知道的,玄霜近日一只脚受了伤,已有段时候没来找我学武了,我就算想说,也苦于没有机会。”这声音听来与前者年龄相仿,都是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但他却尤显苦闷,生像已背了一辈子的烦恼,重担在身,不得喘息一般。
先一人冷冷道:“借口。你若是有心相告,还怕找不到机会?凌贝勒受伤这几天,你连一次也没去探望过。怎么了,不想跟他说话,是不敢面对他么?”
程嘉璇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去。此时月光西斜,淡淡的光线洒照在林子间,将那两人身形映得格外清晰,正是李亦杰与陆黔。
那后一个愁眉苦脸之人便是李亦杰,听他应道:“我没做过亏心事,有什么不敢面对?只是我不能睁眼说瞎话,须得先辨明其事真伪,详追利弊,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能跟他说。你当真有把握?”
陆黔冷笑道:“等你将一切都盘查明白,黄花菜都凉了。此事假不了,虽说我还没有确凿证据,但种种迹象还不是都明摆着么?再说已立的太子都能废黜,何况是他这个未居实权,仅得皇上一句空口许诺的?这世上最不可信的谎言,就是帝王所说的甜言蜜语。就为几句好听话,后宫中不知葬送了多少美人。你还在执迷不悟什么?”
李亦杰沉吟道:“不错,汤少师也这么说过。他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带来的消息,大多都是第一手……”陆黔这一回满面得意,笑道:“是啊,看你还有什么值得怀疑?你可以不相信我,总不见得连新科状元也不相信?”
李亦杰颔首默然,好一会儿才道:“我还有一个问题问你。你定要我尽早向玄霜挑明,到底是想叫他看清事实,从此能放下不切实际的愿望;还是想叫他眼见危机,慌乱之际,鼓动他造反?”
陆黔哈哈一笑,道:“我哪有李兄所说的许多打算?不过是玄霜好歹算我一个小朋友,他总有权利知道真相吧?至于从此以后,我怎会有那么大的本事、干涉他的行动?那自然是全依着他的选择来。只不过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帮他。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李亦杰听他这样一说,稍稍宽心,又问:“你自己怎么不去说?”
陆黔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想?要是玄霜能听得进我的话,我也不必在这里跟你多费口舌。那小子自从我失势,从心底就瞧我不起了,拿我的话,只当笑话听听。像这件要紧之事,他要是还不放在心上,是他的损失,而非是我。所以依我看来,还是由向来不苟言笑的李兄李师父去告诉他,兴许他还听得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