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晓伟 （石船先生）
——乌拉草、乌拉草，夏天暖腰，冬天暖脚。
一
或许长风如烟的岁月真的有些久远，以至于每个季节都在一年一度的重逢后又匆匆离去。重复，又或许永远是时间单调的主题。
甚至，就连猎人们也都相继离开了通古斯大草原，离开了大森林，去了更远的远方。此后经年累月的落叶便掩埋了这里的一切，只留下口耳相传的故事和火把曾经照耀的山洞。战马和刀鞘沉没在光亮亮的湿地里，连同那些曾经追逐和奔跑的往事。
山下的草原沉没在夕阳里，天地的尽头反衬出耀眼的红云，还有一望无边低头无语的乌拉草。
乌拉草——乌拉部落最后的族人。
二
女人也离开了没有男人的部落。
但是乌拉草没有离开，她的根须只能在森林和草原的深处纵横连接，独自生长。她的生命也只能在北方的季节轮回中绽放。只有冰和雪，才能焠炼她的魂与魄。
每天都有无数条激越的河流自高山而下，挥手东流。还有无数棵高大的松树，执㦸守护她广袤的家园。她和黒土地簇拥着那些迎来送往的茂盛庄稼一道穿越季节的轮廓，无论是暮色还是黎明。她要等候那些远方的亲人再次归来。
啊一一兄弟般的森林和妹妹般的草原。
三
沿着千里冰封的白山黑水一路穿越，终点就是孕育大江大河的极寒地带。黑色的河流和白色的冰雪在这里重逢，无论是凝固还是溶化。它们疲倦于夏日的咆哮，而选择在这里冬眠，最后凝聚成群山亘古如斯的庄严。
尽管这里只有一次融化的季节，甚至还有一多半的时间被冰雪掩埋，但夏季的㶷烂仍会驻足如此，让所有的生命都有一次美丽的绽放。虽然这里生命粗糙，坚硬如铁，但这里森林如山，草原似海。凡是乌拉草茂盛的地方，必出美女和皇后。在浸过血的脚下，也必埋藏着钢刀和铁矛。
四
这里的自然风貌早已超越了原始的力量，所有的生命都在秩序的羽翼下见证轮回的伟大，因为每个物种都是参加者。这里的繁茂源自大自然澎湃的力量，来自松涛海潮般的巨响，来自衔种而来的鸟群周而复始的参拜，来自那些能够无数次死而复生的树叶的浅吟低唱。它连绵起伏，蓊蓊郁郁，为每年在这里的春天和秋天上演生和死的仪式准备所有的道具，为所有离去的生命赠送安宁，为风花雪月的盛大光临开辟所有的道路。
五
最终，无处不在的野性暴露了大森林的危险。粗壮的原木常常会无故倾倒在丛林之中，显示这是一个不规则和不确定的地方。山上的巨石蠢蠢欲动，灭顶之灾仿佛随时都会降临。密林里的树叶偶尔反射着太阳的白光，充满着诡疑。危险隐身在各个角落，随时都散发着死亡与腐败的气息。然而远处时时传来猎物鲜美的味道，又迫使猎人屏住呼吸，再次绷紧了神经。
野性是欢快的，常常用速度展示它的激情。
六
按照自然法则，我们必须服从蛮荒的逻辑，否则将无法生存。而且也只有蛮荒的力量，才会使猎人的脚步与弓箭的射程充满了想象。猎人与猎物，部族和部族必须在血腥的撕杀中才能符合生存的逻辑。虽然野蛮是残酷的证明，但却是生存最坚固的铠甲。
或许也只有野蛮这堆篝火，才能照亮文明前行的的曙光。
七
食物问题是一切行动的最终取向。尽管祖宗传下来的经验和食物分配法则增加了长老的威严，但谁也不能预测明天的风晴雨晦。哪里有水源，哪里有猎物完全来自经验的观察与积累。露营的选择看似随机，实则充满心机。在这里死亡完全是一件大概率的事件，今天偶然的生或许意味着明天的死。在遍布陷阱和绳索的森林和草原，你一定要熟悉来去的道路。
记住，这里一切食物的来源都与死亡有关。
八
然而这里又充满了灵性，大森林的精灵随处可见，或在远方闪烁不定的星空，或在树丛聚集的一个角落，或在猎人热气蒸腾的灶台上，甚至还躲藏在河滩上的石头里。无论谁有什么需要，她们都会从四面八方赶来相助。这些小精灵像貌奇特，如风似火。她们很早就和猎人的祖先们生活在一起，无论是出行还是休眠。
九
凡是有猎物的日子就是盛大的节日，这是古老的约定。在篝火升起的时候，男女老少都从四面八方赶来分割食物。
但是森林曾和猎人的祖先达成一项盟誓：不要杀尽你的猎物，不要在这里设祭台，盖高楼，不要用我的慷慨变成你们贪婪。我们共同存在，互为彼此。否则，你们将被放逐，我们将远离。
十
顺着高山大河的一路向西，在它的尽头便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她是大森林最永久的伙伴，这无需用什么来证明，因为她的宽广早已涵盖各种高度，需要无数匹骏马才能完整地丈量她的忠诚，需要各种河流的日夜流淌才能走进她的胸怀。
草原不需要更多的季节陪衬。秋天就是她最重要的时刻，漫山遍野的野草便会簇拥着各种花果纷至沓来。
十一
当然，也没有谁能够数得清草原上空的星星。白天，她是那般的湿润，起伏不平的胸怀伸向湛蓝的天空。夜晚，她安睡在篝火旁，让远方森林传来的松涛声走进她梦里的娇羞。她永远是大地上的处女，毛耸耸的乌拉草就是证明。她不用借助骏马的驰骋和荒原狼的凶猛，就能够征服所有的猎人。她有千万只荆棘制成的箭和套马的缰绳，没有谁能够侵犯的美丽。
啊，妹妹般的的草原，永远有着月牙般的星空。
十二
乌拉草相信万物相通，互为彼此。一切血肉之躯都是暂时的存在，所有的灵魂都被交给季节保管。
十三
乌拉草知道我们与时间互为天敌，只有保持彼此的存在，才能完成狩猎的游戏。
领地早已分割完毕，无论是天空、草原、森林，还是彼此强大或怯弱的内心。
十四
但是猎人们已经不满足于这个被赐予的领地，他们听说南方的夏天很长，南方的庄稼一年能收获二次，南方还有他们从未见过的细腻女人。
于是，他们连同成群结队的骏马去了被麦田淹没的地方。
十五
于是，成千上万的骏马穿过了白茫茫的芦苇荡，走出了千里平原，最终一一消逝在草原的尽头。他们和主人们一脚踏进了软绵绵的江南，再也不思归还。身后的归途早已被纵横交错的水乡设下一道道埋伏，来自乌拉部族的野性全部迷失在烟雾朦胧杏花春雨的江南。
他们的强捍被南方的温柔驯服，他们的忠诚被南方的细雨瓦解。
他们再也不会回到故土，再也不会回到细鳞河、牤牛河、辉发河、松花江。
十六
迁徙永远是一个古老民族最伤心的往事。
尽管部族的男人们喜欢迁徙，放任他们逐草而居的天性。尽管他们以生存为由而多次带着马匹选择远离，但每次还都能在季节的衔接处再次归来。毕竟背井离乡的忧愁和来自森林与草原深处的千般思念是出行的原点。因为来自迁徙的宿命，能够实现自我循环。
然而这次南方之行竟然是最后的一次迁徙，从此记忆选择遗忘，往事成为传说。从此故乡永隔，再无归还。
十七
显然，舌头的湿润终究无法战胜文字的光芒。乌拉部族的生存记忆只能依靠长老的说唱在代际中口耳相传，猎人们也只能依靠这种古老的技艺获得暂时的勇气。而南方的书生们崇尚典藉，他们在方块的文字中获得持续的智谋与勇略，在矿石中冶炼出铁器，甚至在海水中煮出了洁白的盐。胜负已然分晓。
十八
于是猎人们放弃了手中的弓箭，出现在南方的稻田。他们用黄河的水，长江的水浇灌着属于他们的庄稼，不再用动物的毛皮换取各种谷物和武器。他们学会了建造各式房屋，在里面读书写字，吟诵唐诗宋词元曲。他们的子孙也娶了南方的女儿，于是所有的后代们再也不会知道匈奴、鲜卑、契丹、女真等各部族曾经来过这里并且为什么要来这里。
十九
最后，大森林带着古老的盟誓回到了属于它们的高山峻岭，苍茫的草原上只留下冬枯夏绿的乌拉草，她们还在顽固地等待！
而那首歌谣至今还在风中飘荡：
乌拉草，乌拉草，夏天暖腰，冬天暖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