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一窟生死场

读到月英腐烂的下半身生出的蛆虫蠕动在腐肉中时,我既痒又痛,痒的是女人仍对父权社会的男人固有的依仗和幻想的爱情,痛的是女人为那糊糊涂涂的生产和战战兢兢的臣服。

---引言

“我一生的最大悲哀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这是萧红最凛冽果决的陈言。她的笔下生出无数悲剧的女性形象,写得真实到陌生化,轻柔的笔触间你又能看出一把刀来,明晃晃的,能扎进你的心,让读过的人在刺痛绝望中悲戚至极。萧红这样一句含着深切苦痛悲凄的人生总结,根植在她同样颠沛艰辛的生活,她生活在那个对女性仍持古旧观念的时代,幼时不受父亲待见,她19岁就逃婚离家出走,逃了那盏摇晃的喜轿子,萧红将她积蓄已久的所有对于女性苦难的诘问发泄到她的文字中去,所有热的冷的,全数倒下,她心怀着这样的理念:“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是过去,作家的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从母系氏族社会剥落下的中国,已经延续了几千年,社会之于女人所持有的愚昧,女人活在烈火熔炉中,几千年来的敲磨。当社会对女性的偏见已经演变成一种社会共识,当这种已经冠以”观念“一词的偏见激化成社会之于女性深深的歧视,女性却只能缄默无言。而萧红正是对着这种普世的愚昧而创作,对女性的悲悯同情和对父权男性专制的反抗和讥讽也融进了她文学创作中的重大命题:女性意识觉醒。我们不由会想起她的一本书,一本虽于她的花样年华却诞生得壮烈悲凉的书--《生死场》。

听到这个名字,我们不由要问:何为生死场?生死场意味着什么?

翻开萧红的书,写在王婆服毒自杀那一节,有这样一段话:“坟场是死去的城郭,没有花香,没有虫鸣。即使有花,即使有虫,那都是唱奏着别离歌,陪伴着说不尽的死者永久的寂寞。“这样铺面而来的幽婉,如漫步在河流,只是河水浸到你的膝盖,冷冽渗透进你的心。萧红善于用美好来叙述黑暗,她如诗如画地说着这样凄苦的人生,王婆最后没死成,为了她的女儿而活来,可我们仍忘不掉:她的丈夫赵三因为迷信以为她诈尸,而用扁担狠狠将半生不死的她打出血来。

以前女人有价值的时候,男人乐于享受;等到做为女人的价值被榨干时,男人又毫不犹豫选择遗弃。萧红说:”男人真是炎凉的动物。“在文中也书写着另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让我们深刻体会到萧红这句话的含义。原本美丽的月英,病重瘫痪之际,丈夫抛弃她,没有人照顾,排泄物淹浸了她的骨盘,腐烂的臀下是蛆虫的洞穴,它们蠕动在腐肉中。这里真是看得我既痒又痛,痒的是女人仍对父权社会的男人固有的依仗和幻想的爱情,痛的是女人为那糊糊涂涂的生产和战战兢兢的臣服,结果却是埋葬在荒山的一堆枯骨。萧红描写着这样一批意象:孤冢、荒山、坟场、乱葬岗,野狗….这种一看我们就迸发出白骨森森的凄凉感的意象,她不厌其烦地描写,愚昧的人类、悲惨的女性、天真的小孩,他们的血肉为那奔走的野狗啮咬撕扯,而女性则是乱葬岗的先锋,她们的肉体在这里腐烂,她们的精神从来荒瘠。

在萧红笔下,女性从来不是做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存在,她们在父权社会下苟延残喘,她们是这样弱小和狭隘,现在的我们无法想象当生育变成一道程序,当生育成了完全意义的生产时,做为女性是以何等的心情生存着!在《生死场》中,萧红用了一个严苛又极端的词来形容生育,那就是—刑罚。她写女人的生育,金枝怀孕却觉得肚子变成了可怕的怪物;五姑姑的姐姐怀孕,这头女人在这般痛苦地受刑,而另一头发酒疯的丈夫却想用靴子扔她;麻面婆是个傻子,却也为无休无止的生育而嚎哭,她怨恨男人。更具有讽刺的是,萧红写女人为生产疲乏的时候,又补上几笔,写村口不知谁家的猪也在生小猪。女人不再是生为女人,不仅成为男性的附庸,而且被奴役式的生育,这时的女人已经完全等同于一种生产工具,可她们”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唯一反抗的只能是爆发性的哭泣,痛苦到极致的哭泣。诗经《芣苡》中女性对于生育的期待与喜悦到此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是与刑罚那般暗无天日的生产。

萧红她的人生轨迹无疑是伤害与遗弃的无限循环,她孤军奋战在当时的社会,是一把出鞘的尖刀,她要将黑暗与苦痛化开,开始找寻一条属于女性光明的道路。她在对女性在男权专制下命运的关注与思考之时,难得可贵的是,她有着对女性的自我审视意识的阐发。无疑,封建社会中这种对女性的歧视观念可怕之处不在于男人自命不凡的压制和俘虏,而是在于身为女性本身将这种观念内化于心,这样才真正使女人一直处在自杀当中。《呼兰河传》中这样写节妇坊,一律在节妇坊上书写的是“温文尔雅,孝顺公婆”。节妇、寡妇、改嫁妇,萧红喜欢写,写各种忍受命运的惨状,尖脚、小脚、颠簸脚,萧红喜欢写,淡然写着封建社会对于女性肉体的摧残。她还写过童养媳,一个连名字也不见得,我们姑且随萧红叫她团圆媳妇,年幼的她嚷着想要回家被婆婆毒打责骂,打着打着打出了病,跳大神的便要用大缸给她洗澡,她的婆婆急切地同意,在意的不是团圆媳妇的生死,而是买她时费去的钱。就这样,几番热水浇灌下去,最后团圆媳妇连半口气也被没了,读着叫人心悸,你看过杀鸡吗?就是先将鸡的喉咙割断,鸡还能蹦跶几下,然后用沸水,压下去拎起来,来来回回数遍就死透了。萧红笔下的妇人队伍太过壮大,凑在一起的惨淡调笑,永远离不开生育与男人,都能谱成一曲悲歌。她们有过同类的相怜,也有过同类的压榨,社会对于女性歧视深化到她们的闲言碎语、一举一动,她们浑然不知,到底是这种观念已经深深烙在她们的灵魂中。不风霜刀剑严相逼同类,愧对于自己,于是女人又将这种苦难的束缚一代又一代传下去,自己锻造的牢笼,自己铸就的枷锁,跪着也要尽用于己身,这真是莫大的悲剧。

《生死场》中所写的男性,就如蚂蚁群拖着已腐的苍蝇,持着这样歧视女性的观念。女性不幸,连带着那份男女特有的情感也变得不纯粹,就如其中的金枝和成业。男人与女人在一起,他也是一台孜孜不倦的机器,两人没有共同话语,没有契合的心灵,单纯的两摊肉躺在同一张床上,无法说男人是幸福的。他们居高临下、自得自大,他们轻视女性、从不尊重,那么就该有这种情感的荒芜,就该这么孤寂萧条下去,这实际也是女性另一种意义上的报复吧。身为女性,我很怕会像萧红写的那样”像一摊蜡消融下来,像一块衰弱的白棉”,肉体的摧残与精神的束缚是这样竭尽女人的生命力。偏见于世界普遍存在,性别、种族、宗教以及地域等,比比皆是。但当把情绪化的偏见上升到行为高度上的歧视,而且这种歧视竟然会如规则法度一样标榜在封建社会悠悠几千年,生死场上,男人与女人的角逐之战,女人毫无胜算可言,只是一个个红颜枯槁堆叠而起,如山一样高。歧视像是葬礼的讣告,像是牧师的宣言,鸣响丧钟。

”生死场成安乐地,岂应无隙住萧红!“萧红死时才三十一岁,草草埋葬,无石碑,无冢阜。她会与蓝天碧水共处,如今,生死场的角逐之战暂且停歇,萧红的灾难仍沉浮于她不朽的文字当中,我喜爱她明净自然的语言,灵动鲜活,读之唇齿留香,我又苦恼于她平静却惊涛骇浪的文字,怎么会有人,将苦难与悲剧写成诗歌呢?我觉得她是“女人中的鲁迅”,她的战斗力隐晦地潜伏在她的书中,我称《呼兰河传》为近乎天真的嘲讽,以孩童来述说这个社会,漫不经心却又意味深长,鲁迅说是”越轨的笔致“。而《生死场》勾连的画面一幅又一幅展开,也是对这个社会诗意的白眼,这种文字是力透纸背,比千斤重。

萧红将当时的文艺评论家胡风的读后记做为《生死场》的跋,胡风这样写道:”令人兴奋的是,这本不但写出愚夫愚妇的悲欢苦恼,而且写出蓝天下的血迹模糊的大地,和流在那模糊的血土上的铁一样重的战斗意志的书,却是出自一个青年女性的手笔。“的确,《生死场》写得光风霁月,却又是深沉挹忧。这是一本值得女性读并且独立思考的书。当然,男性也该读一读。


作者:牧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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