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因为某个严姓施主的缘故,我在微信上加了一个诗歌群。严先生是个小有名气的文化人,拥趸甚众。三五日工夫,来自天南海北平原山川的各色人等就聚了一大团。
写诗的有,评诗的有,自恋的有,吹捧的有,羞涩的有,张狂的有,撕逼更是每日都要上演的经典曲目。我虽不是好事之徒,可隔岸观火自有其乐。
无聊的时候,随便点进去便能看到出乎意料的精彩。屏幕上以秒来计算的跳闪速度,就跟窗外草木茂盛的夏天一样,让人无端想对生活怀抱热忱和赤诚。
更多的是,惊喜。那些人在早高峰、蹲马桶、下午茶、地铁上、会议室的空当里,冷不丁就冒出几句想让你大快朵颐的话,那种奇妙的感觉简直像遇到前世的情人一样美。
我外表看起来乖巧柔和,其实本性上还是比较孤僻,不太合群。再加上我这把年纪了仍然一个人住,一个人活,又总爱无病呻吟地关心风月,被很多人暗地里目为奇葩,这个我也是心知肚明的。
可是在这个三百多人的诗歌群里,我突然发现自己简直是三观正的不要不要的好孩子。一个朋友说得更形象点儿:“自从来到这个群,就像一个精神病人来到康宁医院。生活中谁看你都是另类,在这里你发现别人都比你疯。有点左派作家投奔延安的感觉,很温暖。”
虽然不怎么说话,可我每天睡觉之前都会爬楼梯一般,把他们一天讲的几千条信息重新回溯一遍。看得多了,也就记住了里面的几个活跃分子。
或许是好奇心使然,或许是出于职业本能,我对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探索的欲望。真的,我发誓我不是八卦地去偷窥隐私,只是想知道跟自己处于平行时空的他者,都在过着和我怎样不同的生活。
那种生活我终其一生都没办法去过一遭了,可是看看别人,看看他们的坚韧与柔软,看看他们的冷静与疯狂,看看他们求而不得的苦闷和生无可恋的倦怠,看看他们花花草草的小确幸和济民救世的大追求,仿佛自己的生命容量也被拓展开了。
我始终不好意思像个记者那样闯入他们的生活,跟他们谈一谈人生,聊一聊梦想,而只能透过一重又一重被他们刻意隐藏的身份里,猜测和想象他们。
比如天才少年王二。
这个小孩(我喜欢这么称呼他),大概是群里性格最丰富的人了。这一秒钟,还在对你撒娇卖萌,下一秒就变身毒舌问候你八辈祖宗。他的反应特别机敏,经常聪明到让我怀疑自己的智商。他跟人吵得酣畅之时,我得把上下文对照半天,才能看懂他在说什么。
王二喜欢以小学生自居。据他说,自己读过的书不超过十本。可他妙语连珠引经据典的时候,真让人怀疑他的脑袋瓜里放着一个微型图书馆。他最喜欢在群里发自己兴之所至的口语诗,我能真正看懂的不多,但凡能读懂的,大都清丽可喜,颇有韵致。
不晓得为什么,王二总让我想起古代那个叫方仲永的孩子。这样想着,我就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
或许是入世太深,在学校接受正统教育一路循规蹈矩走到现在的我,根本没办法理解他。我狭隘的视界所能达到的,无非还是用庸俗的仕途经济来规制他。年轻人嘛,就应该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啊,就应该挣钱呀买房呀娶媳妇呀。
对待这个从正常人生轨道上越狱的人,我能拿来说服自己去认同他的,还是梦露那句鸡汤:不完美也是一种美,疯狂是一种天分,不靠谱总好过无聊至极。
可能,王二天生就是那种笼子关不住的鸟,它的每片羽翼上都闪耀着动人的光芒。所谓放纵不羁爱自由,在他那里,就是要把命运的绳索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从不依靠,也从不寻找。
比如布克主人。
我打赌,这枚女纸绝对是我十五年之后的理想型。优雅,端庄,有质感。
她是朋友圈里唯一一个每天问早安的人。
她喜欢踩着晨光跑步,跟花鸟鱼虫打招呼。她喜欢摄影,随手拍的美图里,连静物都透着一股灵性,若非真正热爱生活的人,决计做不到。
她喜欢各种各样的花儿,知道它们的名字和秉性。要是现实中还有谁像老树那样,会在春日扛花出门会友,我想那个人只能是她了。
在一个本该把广场舞当成生命来热爱的年纪,偏偏选择诗意地栖居在江南的某个小城,鼓捣着一爿带有阁楼的小店,琴棋书画,诗酒风流。
为人妻为人母的她,被岁月搓洗过那么多遍,也终究没有化为灰扑扑的影子,成为乏善可陈的中年妇女,或者,整日围着灶台和老公孩子转圈的妈妈桑。
她有自己精致的生活方式和不俗的品味,漫无边际的庸常日子未曾耗损她的热情和初心,反倒让她越活越动人。
比如姚大师。
这个人老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不同的是,他不向人炫耀回字的一百种写法,而是热衷于晒那些自己读过的书。不过,这人读书也甚是讲究,不仅在特出的地方划线标注,还喜欢在旁边点评两句。
这位姚大师尤其喜欢辩论,还是胡兰成的死忠粉,而对张爱玲则厌恶得不行。有一次,我在群里分享了评论张的一篇文章,他立刻像被拎住尾巴的刺猬一样,狂躁得逢人便抓,把张批判得一无是处。就连那些当年在上海文坛掀起风暴的名篇佳什,也成了他口中的垃圾。
我虽然并未把张爱玲当成偶像来爱戴,但她的功力和水平还真不是夏志清吹牛逼吹出来的。我把《金锁记》和《红玫瑰与白玫瑰》翻出来,跟他逐字逐句地当堂对质。没想到,姚也不是那种食古不化之徒。最后我们还不打不相识,聊了一大堆。
我猜,要是哪天姚先生站出来给胡兰成写个评传,想必也能提供一个新鲜别致的视角呢。
我的笔能记下的人不多,还有诸如猥琐男、农民工、二次元少女、房地产大亨、外企白领、高校老师等形形色色的人。对他们之中的每一个,我都想拿着我十二万分的赤诚和热情,和他们谈谈。
不知道,生活是不是永远在别处。反正,我每天坐在三尺见方的格子间里,看着窗外法桐叶片上明亮的光线,不自觉就会生出一阵恍惚和厌倦。
天地局促,生之维艰。是那些散落在这花花世界角落里的人们,让我看到了上帝与苍穹的欢笑,让我发现生活真的像海子说的那样,太阳明亮,水波温柔,面朝大海,就有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