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开门!我回来啦!”
腊月二十八,午后,我兴奋的叫门声打破了小巷的宁静,可等了半天,院儿里没有任何动静。
老办法,我放下行李,掏出手机。屋里捂得太严实,如果再开着电视,72岁的老太婆估计更听不到了。手机里悠扬的音乐响起,但还是没人接。
“来啦~”手机没接,却听堂屋的门吱呀开了,接着是一阵小跑,大门开了,老妈一个大大的笑容,舒展了脸上深深的皱纹,“屋里有点吵,没听见你敲门呀!”。
我开玩笑地说:“还是手机管用啊,谁说村儿里通讯基本靠吼的!”
我回河北老家过年了。这是我结婚后的第一年。
2
关于“过年回谁家”这个问题,本来,春节放假的半个月前,在上海工作的我和刘先生就商量好了——他回吉林,我回河北。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没想到,我跟老妈电话一汇报,老人家的第一反应是“你俩是不是吵架了?!这才结婚第一年,就要分开?”任我怎么解释,她就是不信,最后,还是刘先生亲自出马,她才信了。
在这里,给刘先生的善解人意记上一笔。我父亲走的早,老妈一个人带着我和妹妹生活,还坚持供我们读完了大学。自从离家,每逢过年过节,我必回老家,心里放不下老太婆。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定了,谁知,才过了一天,老妈的电话又来了,“你还是要考虑人婆家的感受,哪有结婚第一年就不去的,人家娶个媳妇,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个面,正巴巴地等着稀罕稀罕呢……”我在电话这头,只有听的份儿,插不上话,仅有的几次搭茬儿也迅速被驳回。可以想象,经过一天时间,老太婆似乎已考虑得很成熟。
“行,那就听您的!您可别不开心啊!就这么定了!”既然怎么说都不行,那就顺着来。挂断电话,我回头问刘先生,“老妈让回你家,看还有没有票?”刘先生十万火急,迅速买了两张飞机票,怕再晚点就买不到了。
正当我俩以为尘埃落定,当晚11点多,老妈又来电了。那头呜呜咽咽,抽泣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知道,老太婆这是“老小孩”模式开启了。平息了一会儿,老妈开始自我检讨,“你说,我这嘴上死乞白赖地劝你去婆家,但是你一答应不回来,我这心里又立马空落落的,想到过年都看不到你人,就难受,今天都没干成什么事儿,哎,你说这事儿闹的……”
“妈,我还是回咱家吧!就这么定了,不改了!”
“那你婆家……”
“那边我会安抚好的,您放心吧!”
挂断电话,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刘先生说:“还好,退机票扣的钱不是很多。现在这个点儿已经停止售票了,我明天再给你买回你家的票吧!”
一波三折,最终,我还是回了娘家。
3
放下行李,跟老妈唠了一会儿,我环顾房间,过年的年货已摆满了桌子、墙角。“都是你妹妹拿过来的”老妈面带笑容地说。
妹妹大学毕业后,在家乡的小学做了一名人民教师,两年后又成了家。婆家离娘家不远,经常回来照看照看。
“要不要买点新的对联、福字儿啥的,贴一贴?”我提议,顺便去街上感受下家乡过年的气氛。
“叫个滴滴吧!”我拿出手机。
“滴滴是啥?”老妈边穿外套边问。
“就是可以不用在马路边招手,我们出门就直接坐上嗒!”
到了目的地,我先一步下了车,回头刚要拉老妈,只见老太婆还踏实地陷坐着,一本正经地提醒我“没给人钱呢吧?!”
“已经给啦!”我忍不住笑了。
“没看见你给呀?”
“在网上给了。”我把老妈从车里拉出来的当儿,瞥到年轻的司机都笑了。
“不懂,哎~老啦,跟不上形势啦!”
我挽起这个个子娇小的老太婆,一起过马路。
4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妈非要再去街上买点碎牛肉,怕过年不够吃。然后,动作娴熟地骑上她那钟爱的小电动车,轻盈地遛了一下,出发了,还叮嘱了我几次,要听着点她叫门。
我果然还是没听见。
正当我在电视综艺节目的欢乐背景声里,拿拖把起劲儿地拖着地,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老妈。嗯?什么情况?忘记带钱了?
“喂?妈?怎么啦?”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喂?喂?”还是没有声音。隐约能听出有一点动静,好像是在敲击什么金属。
打通了不说话是个什么情况?!我开始紧张起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正当我要想该怎么办时,电话却突然传来一句“开门啊!”
我如释重负。颠儿颠儿跑去开门。
“叫这半天怎么都没动静呢?”老妈边说边往院子里推车。
“还真是听不到啊!那您电话通了为啥不说话呀?”
“多说了话人家不是还得多扣钱吗?!”
嗯?这是什么逻辑?
“只要接通了就会扣钱啊!”
“不是说多少话扣多少钱吗?”
“不是啊!!谁告诉您的?”
“我一直都这么觉得啊!说多少话扣多少钱。”老妈侍弄着停好电动车,提起那点碎肉就朝厨房走去,一点儿没当回事。
我则一路紧跟,致力于纠正老太婆的这个错误想法。“只要接通了就开始扣钱,即使您不说话,也会扣钱啦!”
我难以想象,这么多年在外,电话已不知跟老妈通了多少次,话说出了多少长河,她竟一直认为是按说话字数扣钱!妹妹回来,我给她讲这个笑料,老太婆也跟着大笑。只是,在调笑之余,我的内心有点隐隐作痛。
“妈,等我学会了开车,明年我们旅游过年吧!租个车,带点吃的,开到哪吃到哪~”
“骨头都老了,走不动啦!”
“没事,不用走太多路。”
“行。”
5
大年初四,早7点左右,睡梦中的我,被隔壁的阵阵嚎叫惊醒。
这叫声低沉而粗犷、单调又绵长,竟然,是老妈在唱歌,是的,在唱歌。那声调一个高八度上去,又直愣愣地低下来,很是陶醉,但歌声跟婉转悠扬完全不沾边。而且,在骚扰了一个早上后,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索性,我也不睡了,跑过去给她老人家捧场。
“看看我这首《小白杨》唱的怎么样?我们老年大学合唱团年后要排练了~”老太婆正兴致盎然,带着老花镜,坐在炕沿上,一本正经。
“好的,稍等,我开个录音,给你录下来。”我打开手机,调好软件,“开始!”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说实话,这首简单的老歌,从老妈的嘴里出来,就跟小朋友念书似的,没有一点音乐感,都不在调上。
老年合唱团的包容性还是挺大。但即使这样,并不妨碍她老人家继续陶醉。只见老太婆两手举着歌词纸,边踱边唱,还面带笑容,仪式感十足。
6
以前,老妈不是这样的。
在我刚读初一那年,父亲去世了,这对一个以男性为顶梁柱的家庭,简直是晴天霹雳。从此,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老妈身上。
再大的苦难,她也很少跟我们说,因为她知道,面对两个年幼的孩子,她即使说了也帮不到她。她的全部希望,只为让我们一心一意好好读书,不要像她那样“没文化,睁眼瞎”。那时候,生活的全部要义,就浓缩成了这一件事。再无其它,更不要说快乐。
印象中,老妈呈现出来的,除了辛苦劳累的身影,更多的,是悲伤和痛苦。沉重的生活使她较少快乐,原本争强好胜的性格又频频被残酷的现实打击,还有很多解不开的疙瘩不时咬噬着她,使她变得敏感脆弱,又容易生气,却没有发泄口。
毕竟,我们不能奢求这样的母亲,还要有一个超然快乐的性格。记得TED上有一位美国心理导师做了个演讲,有这样一个发问“如果,你的母亲一辈子呈现出来的都是哀伤,是落寞,你还敢快乐吗?”那时候,快乐似乎跟我们家无缘。
相应的,“母爱”这个词,在我内心深处,除了伟大,更多的是沉重。
7
如今,情况正趋向好转。除去我们平时的怂恿,老妈自己也在有意识地放松,跳跳广场舞、参加合唱团、玩玩手机游戏……每每这时,我们都觉得弥足珍贵,很开心。我们希望,老妈能从阴影中逐渐走出来,变成一个虽然敏感脆弱但是好玩的老太婆。
我更希望,我能有能力不让我的下一代再背负太多期许、责任和压力。生命的意义,不应该只是这些,应该还有很多东西,比如快乐。我也一直在尝试着这样去影响我的母亲,尽管,有很大难度。
最后,如果你的生命中,也和我一样有过相似的经历,那我把TED演讲中的这段话也送给你——“尽管,我们每个人的背景不一样,但我们都只有一条路可以回家。也许,有些人的功课会难一点。因为,我知道,不是天下所有父母都是那么可爱的。但是,如果他们没有你想象的、你渴望的那么可爱,我也只能说,你要走的路难一点。因为,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你走。”
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