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尤娜长达两周的相处使一向在学校沉默寡言的苏伊变得稍微健谈了些。然而,也只有在和尤娜一起的时候,苏伊才会有心思去展现自己。面对其他人,苏伊仍然板着一副冷淡的面孔,丝毫不被社交欲望强烈的尤娜所牵动。
总是精力充沛的尤娜也看不惯心事重重的苏伊,当她发现苏伊每天除了想着放学回家之外,对任何其他社交活动都毫无兴致。她总是尝试带着苏伊去认识自己新交的那些朋友,试图把她拼进任何一块合适的社交拼图当中。但苏伊却也总是不领情,经常对除了尤娜的社交对象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冷淡。
一天放学后,两人在远离学校的一家咖啡店里坐着。尤娜刚跟苏伊提起有关学校戏剧社的事,苏伊便不耐烦地拒绝了她的邀请。
“我又不是唱戏的料,这种社团你很适合去,但绝对和我没关系。”苏伊呆呆地望着窗外,说道。
尤娜不禁抱怨道:“真是的,苏伊,你跟块没打磨过的怪石头一样,把你往哪塞都进不去!明明有那么多送到眼前的人际交往机会,你却老想着……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苏伊侧着头吸了一口饮料,说道:“学校的课已经上得够多了,回去还要补完作业。要是还得应付那些邀请,那可不得把睡觉的功夫牺牲掉。”
“不是的!我们一天满是时间,就连现在距离晚饭时间都还有一个多小时,要是你能参加那个戏剧社,肯定可以交到不少朋友!”
“不感兴趣。”苏伊淡淡地说道,“我为什么要混进一群对这个社团更有热情,并且真正愿意参与其中的人当中。”
事实上,苏伊的话不无道理。在这几周内,她抱着斗胆试试看的心态参观尤娜为她推荐的课后社团时,她就意识到即使来这所学校已经一年多,自己的气场似乎还是没能与这里的任何一群人产生共鸣。从她记事起,除了及其个别的个体如尤娜,苏伊都对其他人或群体保持着距离——不是因为警戒或厌恶,而是她根本就懒惰于社交。至于原因,其中一个是因为苏伊的爱好与梦想总是与其他人不符。说来玄乎,即使她与别人做着相同的事情,她的思想却难以与他们同步。
“因为人缘!活在这世上没有人缘该怎么办!无论做什么事——包括创建乐队,都得和别人打交道,才有机会实现,无论何种方式!”尤娜说到。
“我的生活已经很富足了,不需要再多人际关系去弥补空缺。”苏伊说道,“事实上,乐队的事,我觉得我们两个就足够了。要知道键盘和吉他作为音色最丰富的乐器,本就可以弹奏所有类型的歌曲。我们两个能做的事就让我们两个做好了。”
尤娜无奈地瘫倒在椅子上,说道:“好吧……既然你不想扩大我们的圈子,那就暂时这样吧。苏伊,我特别欣赏你的琴技……还有你那特立独行的倔强,也特别享受和你一起弹奏。但你确实要更加对外开放一些,毕竟社交行为可不单单是为了合作达成目的……任何人的生活都离不开交际,离不开朋友,这是人的本能,是心理需求——”
“我可没那么贪心,我只需要留出属于自己的时间就能满足我的心理需求。社交方面,我本就不需要太多,有你一个朋友能陪我聊天就够了。”
尤娜把脑袋靠在了玻璃窗上,欲言又止,把憋回去的话重新整理后说道:“苏伊,要是你缺少人际关系,在遇到困难时,仅靠你一人的力量是很难解决的。就算交了一两个朋友,也不能保证她们能永远与你维持同样的关系,或是心怀相同的理想。你要想好了——每个人的道路都会有分岔的一天,你总会在某一时刻独自一人陷入困境,然后祈祷他人的帮助的。”
苏伊不以为然,她只是继续注视着窗外被阳光洒满的街景。
与尤娜告别时,已是黄昏时分。看着尤娜像蝴蝶一般飘走的身影,苏伊独自一人沿着偏僻的街道走回了家。一路上,苏伊一直在思考——其实她自从碰见尤娜就一直是如此——自己是否确实需要加入同龄人的庞大社交关系中。
每当苏伊参加学校的大型集会,或是班级的集体活动时,她都能感觉自身散发的气息与同龄人的社交气氛格格不入。她的同龄人总是能很轻松地在几秒内找到一个新鲜的话题,然后又迅速地切换到另外一个,就像互联网的连环搜索一样。而像苏伊这种慢性子几乎就只能听着人们在四周畅聊,自己喉咙里却总像塞了块石头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渐渐地,苏伊开始淡出社交场所,只专注于自己的小小生活。即使有人和她搭讪,她也希望能迅速结束交谈,因为她早已厌倦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对于她与世无争的生活来说。
但不管苏伊表面上承不承认,她知道自己处于社交边缘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害怕。那是一种促使她远离人群的莫名的恐惧感。即使走在离家不远、不常有人经过的街道上,苏伊还是会本能地与陌生人保持距离。当她从小看见与她同龄的孩子都是那么活脱好动,口齿灵巧时,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意识到那偶尔在心中乱窜的恐惧感。那是其他人都不会拥有的。
“其他人都不会拥有”,她想到,苏伊真心地希望她能遇见于与自己有着同样经历的人,或许她们能成为好朋友。然而,在她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未有人能真正理解她的特殊之处,似乎在这世上,已经找不到与她拥有相同症状的人了。
苏伊与大多数人的爱好与梦想不同,这是她远离社交的原因其一。至于其二——说起来则更加令人诧异——是一种似乎仅在她身上出现的独有现象……
苏伊在街上走着,盯紧脚下每一块砖。马上就到家了,她心想。她开始思考回去该练哪首曲子和布朗宁先生带回来的晚饭是什么。正当她抬起头望向前方的路口时,突然在她眨眼的瞬间,空无一人的街景竟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茫的黑暗。
没错,前一秒熟悉的景色,下一秒竟直接在苏伊眼中遁入不知名的虚无,被无边无际的诡异黑暗充斥着。天边橘黄色的晚霞瞬间堕入黑夜,太阳照耀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月亮和星星的影子也望不见;街道两旁原本坐落着的低层建筑竟变成了黑乎乎的巨大石块,连成了一条条不规则的黑色山丘;她脚下规整排列的砖块也转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灰色的影子,像道路两侧的杂草丛一样四处延伸。就像突然跳闸的房间,周围的景象只剩下茫茫无际的黑暗,没有一点亮光、一缕风,一丝自然的气息。
尽管眼前突然出现了如此诡异的景象,苏伊还是迅速地恢复了理智,使大脑的操控权不被这奇异景象产生的恐惧夺去。黑暗中事物的轮廓不断地扭曲,已经无法辨识南北。苏伊没办法,为了尽快到家,她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加快脚步。
事实上,这样的症状苏伊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周围的事物突然消失,天空与大地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并且它可以在几乎任何时候发生。这种现象捉摸不定,有时一连几个月才出现一次,有时一连几天都纠缠着她。好在苏伊对这种怪诞的情形已经见怪不怪,凭借以往的经验和对道路的熟悉程度,苏伊可以勉强在这黑暗中走动,迅速地找到回家的方向。
苏伊具体不确定发生在她身上的这种症状持续了多久,但至少在她记事起就有印象。在很小的时候,她认为这是人人都会经历的现象。当她在吵闹的校园里、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在拥挤的地铁里、亦或是独自一人相处的时候,一股令她汗流浃背的恐惧感便会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然后意识会不受控制地从现实中被剥离,就仿佛在滚烫的开水中做着醒不过来的噩梦。紧接着,当她好不容易睁开双眼,所见到的便是漆黑一片——人物事物糊成残影,空间在黑暗中错位,分不清南北。直到她逐渐长大,苏伊才发觉这种症状可能只会在她身上发生,其中全部过程周围的人竟浑然不知。苏伊曾经多次和父亲提起这种奇特的现象,可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她的胡言乱语。她曾一度以为自己得了某种怪病,三番五次地拉着父亲去医院做心理检查,却又什么也查不出来。症状发作期间,她明明十分清醒,却又无法从那片诡异的黑暗中逃脱。
这便是苏伊远离社交的原因其二。在她遇见过的人当中,没有人出现过与她相同的症状,也没有人会真正相信她所描述的东西。更何况苏伊除了有些内向以外,自身并没有任何心理或生理疾病,就连现代医学也无法解释的现象,苏伊也只好默默承受。
想到这里,苏伊不停地加速,几乎开始小跑。她周围的景象没有像在现实中那样一步步地放大,然后淡出视野,而是逐渐压缩,直到经过的所有景象在视野的两边被挤成漆黑一团。苏伊微闭着眼,只为勉强辨出她身前的道路,但也为了防止过度直视这荒谬的场景。尽管对这种超自然现象已经轻车熟路,苏伊的心中仍有一丝飘摇不定的恐惧感。虽然这种恐惧感在这种症状过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会令她备受折磨,但真正令她痛苦的,是无法被他人理解的感觉。即使是最轻的烦恼,如果一直要一个人默默憋着,也会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感,无时无刻不浮现在心中。这也是为什么苏伊难以与他人沟通的原因。
在黑暗狭小的街道中穿梭、拐过几个岔路后,苏伊的直觉告诉她自己离家所在的街道就只剩下最后两个拐角了。她和布朗宁先生的公寓就与几家不错的餐厅挨着,因此布朗宁先生经常会从那里打包晚餐给苏伊吃,想必今晚也是如此。正当她奔向下一处拐角时,一个黑色的小身影突然从她头顶掠过。
那是一只浑身漆黑的动物,蹲在原本是一座矮楼的黑色山丘上,微微发着绿光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苏伊;苏伊可以从它那比四周的黑暗更加深的毛发的轮廓辨认出这个动物的外形,一只竖着尖尖的耳朵、双目圆瞪的瘦小黑猫。见这只猫现在只是静静地蹲在上方望着她,苏伊没有减慢脚步,而是低下头继续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跑去。
没错,苏伊的症状不仅能使她周围的景象变成一片难以辨认的黑色,还会让她看见许多“生物”。虽然周遭的黑暗看似毫无生机,可每当苏伊她努力眯着眼睛望向深处时,便可以看见一两只形态奇异的“野兽”——长着各种奇异毛发和在黑暗中发亮的双眼,用两条或四条腿走着,或有着翅膀和羽毛飞着的生物。苏伊所看见的这些野兽只会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并且只要苏伊不尝试靠近这些动物,它们似乎就不会有所行动,直到她的症状在几分钟后消失,它们也会随着四周的黑暗一起不见踪影。
一般来说,无论苏伊在黑暗中看见了什么,只要她保持冷静,这种症状便会在一定时间后消失,然后她便会在现实世界中醒来,一切也会回归原本的样子。因此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苏伊继续像往常一样沿着相同的道路回家,几分钟后症状便会消失,无边的黑暗和古怪的生物也会从她的视线中隐去,她便可以平安无事地回到家享用晚餐了。
早已习惯这种现象的苏伊显得十分轻车熟路,没过一分钟,她便来到了最后一个路口,转过去后便能看见自己熟悉的公寓了。而在那时四周的黑暗也会消失不见。然而,当苏伊转过路口,盼着症状会随着她接近自己熟悉的地方而准时消失时,本该恢复正常的世界仍是一片漆黑。
苏伊有些诧异。尽管她以前也遇到过放学回家时遭遇黑暗的情况,并且每当自己接近熟悉的公寓时症状就会恰好消失,这次的情况却有些不同。苏伊愈发紧张地瞪大双眼,望着黑暗的道路两旁参差不齐的山丘和石块,意识到这里的建筑与自己家附近并不相像。苏伊意识到自己确实时走错路了,尽管在这个漆黑诡异的世界里能保持一定的冷静和理智,她也不敢确信自己走的方向是完全正确的。
苏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平息了下心中的不安,然后转身朝原路返回。她知道只要自己保持理智,不让恐惧入侵自己,不表现得高调,无论什么事情她都能独自一人摆平。她不清楚这种伴随她十几年的症状究竟是什么原理,但她曾意识到四周的黑暗就是她内心恐惧的具象。换句话说,她能看见自己的恐惧,并且只要自己保持镇定,无畏黑暗和孤独,就能将其封藏于内心深处,使其暂时不再骚扰她。
苏伊想着,望向前方的道路。
一抹赤红。
苏伊的瞳孔猛地放大,双腿本能地刹住惯性,使她后退了几步。她诧异地望着不远处的平地赫然出现的一团赤红色的身影——那是一只火红色的动物,浑身的赤红色毛发如同黑暗中猛然窜出的烈火,点燃了寂静黑暗中的混沌;它正用细长的黑色四肢缓缓地向着苏伊走来。
苏伊又连忙后退了好几步,但这只红色的怪物并没有停下,还离她越来越近。惊魂未定之时,苏伊看清楚了它的模样——这是一只矫健的狐狸,它火般的毛发拂动着,尾巴低悬,黑色眼眶中射出的橙红色目光正紧盯着苏伊的双眼。锐利的目光紧紧抓着苏伊的神经,使她不能动弹,又移不开视线。
苏伊双腿发软,她感觉四周的景象正逐渐陷入更深邃的黑暗,一旁的建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令她无法分辨方向。她唯一能看得清楚的,只有这头离她越来越近的火红色怪物。她能看见它黑色四肢的末端的利爪、尖锐的耳朵、漆黑的眼眶间的炙热火光,以及逐渐显现的寒白利齿。
在短暂的惊愕后,当这只怪物的距离与苏伊仅有一米,漆黑的鼻尖和下方的獠牙快要触碰到她时,她赶忙反应过来,激增的肾上腺素使她赶忙拔腿就回头跑去。
苏伊朝着反方向疯跑着,没再敢回头。恐惧使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羸弱不堪,瘦弱的双腿不受控制地甩着。她胡乱地拍打手臂,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就像在独木桥上奔跑一般。脚下踩过的黑暗变得黏黏糊糊的,就像一双双涂满胶水的手,要将她永远地困在此地。她想大喊大叫,可当声音冲出喉咙时,却变为了一声声诡异的尖啸。
苏伊现在只想回家,在房间里抱着她的吉他,慢慢地学弹最近新发现的曲子,然后尽情地把以前的曲子流利地演奏一边。她还想在弹累之后,坐在床上看看她收藏的几本20世纪的科幻小说,然后自由自在地度过又一天。
四周尽是黑暗,街道的景象已经在苏伊的狂奔中变成了一大坨扭曲的图形。前方几乎没有道路的形状,但苏伊仍要舍命奔跑。这种只身在黑暗中被追逐的感觉令她慌乱不已,她不知道知道那头火红色的怪物为什么要盯住她,但也不敢一探究竟。这种向无边疯狂扩散的恐惧感彻底笼罩了苏伊,她的生存本能霎时间占据了她所有理智。
苏伊头也不回地跑着。但就在弹指之间,那团火红重新出现在了不远处,滚烫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苏伊。与苏伊曾经在这个黑暗世界里见到的其他怪物不同,这只狐狸的双眼就像森林中猎人的火炬,透过诡异的黑暗直奔猎物心中的恐惧,点燃她的身体。苏伊努力地望向四周,试图在黑暗的景色中寻找自己熟悉的痕迹,可她却猛然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根本不像家附近的任何一条街道。
恐惧与绝望逼迫着苏伊继续注视着那只紧紧逼近的动物。她的双腿早已因体力消耗和恐惧变得瘫软无力,只能注视着那团赤红色的火光离她越来越近,在狭窄的视线中越来越膨胀。
转眼间,那只狐狸已经来到了苏伊面前,它的下颚已经悬在了苏伊的头顶。苏伊瘫软在地,绝望地注视着那双火红色的眼睛。她在过去见过的那些“怪物”,不过是在她视线边缘游荡的一个个影子而已,她发现只要不去接近它们,它们便不会有任何反应。然而,眼前的这只火红色的怪物却主动逼近了她,它的眼神也不像一般的怪物那样空洞,反而充满了目的性和清晰的意识。
突然,它的下颚动了动,随之发出的竟是人类的语言:
“留下你的东西……再考虑离开!”
苏伊瘫软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这与她在这片黑暗世界里经历过的完全不同。每次症状发作,四周堕入黑暗,怪物的影子在漆黑一团的背景中游荡,她都会紧闭双眼,直到黑暗散去,一切回归原样。然而,这次她不仅被困在了黑暗中,眼前还有一只她从未见过的,一只会说话的动物。她恐惧的视线无法离开那只动物的双眸,就连通过闭眼——睁眼让幻境消逝的办法也做不到。她感觉自己的精神被点燃,恐惧的火焰将她的内心吞噬,然后窜上她的头顶,抽干她眼睛和大脑里的汁液。
正当苏伊在意识与无意识之间跳动时,眼前的动物似乎已经不耐烦了。它伸出了黑褐色的前爪,一把抓住了苏伊的左肩。苏伊本能地挥动双臂,可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恐惧的束缚。
她不知道这只怪物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也不重要了,她现在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只能束手无策地任其宰割。苏伊的视线逐渐模糊,眼前的赤红色火光也逐渐消失进了更深的黑暗,她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更加黑暗、意识更加模糊的世界。
突然,一声闷响从苏伊上方传来,听着就像她头顶的空气被某种冲击力压缩,然后破开了一般。她从短暂的无意识猛地醒来,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只赤狐此时正躺倒在距离她五米开外的位置,它正用前爪不停地抓挠着额头,躯体痛苦的抽搐着,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苏伊吓得急忙转过身,却惊愕地发现她的身后竟站着另一只比她庞大数倍的动物:它有着猫科动物的头部,壮硕的身躯由石柱般的四肢撑起,仿佛像是在高官要府门前活过来的石狮子一般;它的身上和四肢遍布黑黄相间的斑纹,一条条的像是被利刃和铁鞭撕裂开的伤口一般;而它额头上的纹路则更像是被热烙铁烫过的灼痕,给予任何胆敢直视这只动物的生灵强烈的威压;它双眸发着凶光,圆瞪的黑色瞳孔仿佛要看穿猎物的灵魂,以此来宣告自己未曾失去的王者地位。
一声尖啸从躺在地面的狐狸嘴中发出,接着它颤颤巍巍地直起了身体,然后将其火红色的目光转向了苏伊身边的这只散发着凶气的老虎。
“快滚!”尖锐的声音从狐狸口中传出,“不管你是什么人,这里没你的好事!”它盯着苏伊身旁的怪物,眼睛里逐渐浮现出了刚才对付苏伊时射出的火一般的视线。然而,在另一只怪物更威严的气场中,它的眼神似乎不怎么起作用。
狐狸见状,本能地往后撤了几步,但眼神却死死地盯着苏伊身旁的那只老虎。而那只老虎却一步一步地接近了狐狸,厚重的四爪落在漆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狐狸似乎意识到眼前的这只庞然大物远比它更凶猛,便将一部分视线转向了苏伊,时刻注意着她的位置。
狐狸的一部分注意力被分走,使得苏伊的脑袋总算清醒了一些。她四周的视野逐渐恢复,似乎能够黑暗中辨别出周遭的轮廓了。她一点也不敢怠慢,强忍着恐惧带来的酸软站起身,然后一步步地退后。
然而,那只狐狸似乎早就盯上了苏伊,即使面对更强大的敌人也要追捕一开始锁定的猎物。它突然猛地窜起,在从空中落地的瞬间,它的后爪突然转向,然后从挡在苏伊前方的老虎的一侧迅速地绕过去。可那只老虎的震慑力似乎不仅仅体现在眼神上,它迅猛的速度也远超一般生物。只见老虎的四爪几乎同时发力,从地面一越出了数米,径直扑向了奔跑的狐狸。
又是一声闷响,巨大的虎爪快到在黑暗中失去了影子,重重地砸向了猝不及防的狐狸。在黑暗中沉寂的灰土被气压掀起,狐狸的身体也被击飞了数米,然后摔落在了地面。
“该滚的是你,小子。”老虎站在原地,周身浑浊的黑色物质慢慢沉下,健硕的身躯和发亮的瞳孔逐渐在黑暗中显现。它的眼神比狐狸更具侵略性,但在再次给狐狸重重一击后,它却没有再对狐狸发起进攻,而是威严地立在原地,望着它的对手在地上痛苦地挣扎。
狐狸痛苦地将身体蜷在一起,原本如火焰般耸起的红色毛发也缩成了一团。它紧咬着牙,痛苦万分,但眼睛却又紧紧地盯着老虎,赤红色的瞳孔中尽是仇恨与凶恶。“我……要灼瞎你的双眼!”狐狸发出一阵怒吼,便用残存不多的气息做出了最后一次反抗;只见它的头猛地抬起,直勾勾地盯住了老虎,爆突的眼球中射出充盈着怒火的红光。只见那道红光在与老虎眼中金黄色的凶光交接时被瞬间瓦解,就像烈阳之下被一瞬间气化冰碴子一般。
夹杂着痛苦与不甘,狐狸发出了最后一声尖啸,被老虎连续击倒两次的身体再次暴起,冲向苏伊的方向,似乎要以命相搏以夺取某件东西。看着高高跃起的狐狸竟想跨越自己屹立的身躯,老虎立刻凶相毕露,张开血盆大口,以骇人的气势斩碎狐狸的妄图与傲气。一声剧烈的轰鸣从老虎的嗓门爆发而出,四周不规则的黑色地面振动着,黑暗中浑重的气息也被顶上空中,直冲漆黑世界的穹顶。
“区区一只狐妖……”
苏伊本就混沌的神志被气浪剧烈地搅动着,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头晕目眩。这片她来过多次的黑暗世界对她是那么地熟悉,但同时也那么地陌生,那么地虚幻。她不敢相信黑暗世界中竟有眼前这般如此凶猛的动物存在。在炸雷般的轰鸣声中,苏伊感到了无可形容的恐惧与无助,仿佛自己的存在已经被这片混乱的黑暗无情地吞噬了一般。震天的响动中,老虎的怒吼清晰可闻:
“竟敢在此作孽!”
一股强大的气场扫过苏伊眼前的黑暗,随之而来的便是撞上苏伊脸颊的一阵寒风。老虎那仿佛铁板般的巨爪毫不留情地砸在了狐狸身上,瞬间将其击飞数米。随着一声闷响,狐狸的身躯撞到了黑暗的边缘,然后摔倒在了地上。
而那只凶神恶煞的老虎此时正站在苏伊前方。它突然转过身,盯着苏伊。苏伊看着它那金色的眼球和黑色的细长瞳孔,以及那力大无穷的膨胀身躯,苏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种恐惧并非来自她眼前的这只野兽,也不是她身处的这个怪异的黑暗空间。恐惧源于她脆弱的内心,似乎是根植于她心脏的某样东西在隐隐作痛,使她全身乏力。
她脑内和眼中的一切都变得可怖起来:她交往过的陌生人、喧杂的学校、不堪入目的社交网络、以及她那未知且昏暗的未来。它们似乎都凝聚在了苏伊的眼前,宣读她那毫无价值的生命的终点。
苏伊惊恐万分地往后退去,却一头撞到了个坚硬无比的东西。她捂着疼痛的后脑勺,发现那竟然是一个废弃生锈的大垃圾桶。她能清晰的看见它的轮廓和颜色,以及投射在其表面的午后阳光。她注意到周围的黑暗似乎已经褪去,她能看见小巷两侧红色砖块垒起的墙壁、灰色路砖缝隙中破土而出的绿色杂草、以及建筑缝隙中透出的金色太阳。
她面前的那个巨大壮硕的身影并没有消失,但它却不是之前的那只老虎,而是一个近乎两米高的中年男性。不远处的墙角趴着一个橘红色头发的少年,他痛苦地捂着肚子,鲜血从他的脑门和嘴角渗出,但他的双眼仍恶狠狠的盯着苏伊面前的男人。
“怪物……”苏伊的惊恐脱口而出,但这次发出的声音已不是无谓的尖啸。
“小子,”浑厚的声音从男人喉中发出,就像恶兽的低吼,“你活该招惹错了人。我下手难分轻重,就凭你那只小狐狸的身体,不死在黑暗里就算你最大的幸运。”
难道这个男人能看见她看见的东西?苏伊想到。从来只有她自己能看见那个昏暗无比的世界,没有人有与她相似的经历,更没有人能在那片黑暗中发现她。而就在刚才,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以及不远处趴着的那名少年,似乎与她身处同一片黑暗中。
“你是谁!”那名少年竭力地吼道,“‘校长’的走狗?你会后悔的……我们已经记住你的样子了,就算你杀了我也一样!”
“我可不屑于这么做。”男人说道,“告诉我,是有人在指使你?还是拿钱办事?”
男孩没有说话,只向着男人投去凶狠的眼神。
“是吗?”男人走上前,说道,“如果有需要的话,我有的是方法撬开你的嘴。”
男人站在男孩身前,直视着男孩的尖锐的眼神。但突然,男人似乎发现了什么。那名少年的眼神仍然维持着原先凶狠的模样,但他的脸部甚至全身都如同石头一般僵硬,以至于呼吸的起伏都难以察觉。
见状,苏伊眼前的这名近两米高的男人突然蹲了下来。他将手搭在男孩肩上轻轻地晃了晃,紧接着又剧烈地摇了摇男孩的身体。但男孩仍然没有反应,四肢也垂了下来。苏伊发现男孩眼中的恨意似乎已经随着他的意识散去了,原本那双灼热的赤红色目光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双凝固的眼神在木然地注视着自己。男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缓缓地站了起来,然后走向苏伊。苏伊缩在小巷的墙角,望着面前这个由猛虎化成的两米高的巨人。
“怪物……”苏伊的嘴唇颤抖着。她可以忍受孤独。她的一生都在忍受。从来没有人能察觉出她的症状,也从来没有东西能在那片黑暗中发现她。她认为这种孤独能永远地持续下去。然而,突如其来的入侵者让她意识到不止是她孤身一人在黑暗中,她需要面对的已不仅仅是黑暗。
“我更喜欢被叫做:‘伍’。”男人放低了声调,但那只老虎散发的威严仍残存在周围的空气中。
“……你是谁?”苏伊的嗓音因声带的颤抖变得无比尖细。
“我听命于人,来铲除这里的威胁。孩子,在认定他人为‘怪物’之前,不如先低头看看在那个空间里,你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