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滞留夔州（765——767）

55.漫成一首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

这首七绝作于从云安到夔州的途中夜宿船上，窗外波平水满，三更醒来，只见到月在江中，月亮离人只有几尺远，这是夜行水上的人才有的特殊体验，孟浩然《宿建德江》说“江清月近人”，写的是同样的情景，互相参看，可以体味杜甫把江月的近人，具体到了能数出距离的程度，他不但写出两月似解慰人孤寂的亲切之感，而且从语气上还可见一份喜悦，暗夜中与江月作伴的另一团亮光就是船上的风灯。这一盏孤灯照耀夜空，反倒显得更加寂静，这两句只写了江上的一团月光和一团灯光，两团亮光互相呼应，衬托出天边的沉沉夜色，借着这点点灯光，可以看见近处沙滩上鹭鸶拳缩着一条腿，并排站着打盹，船尾不时的传出鱼儿拨拉拉的跳出水面的响声，这两句又从鹭鸶鱼的关系着眼，风趣的写出本来最能捕鱼鹭鸶睡的连鱼蹦出来都察觉不到，鹭鸶的静和鱼儿的静，又构成静与动的对立，更衬托出夜的深沉与静谧，此时巧妙的利用明暗与动静的关系互相映衬，写出了夜泊的情味，别开一种清新有趣、“画不能道”的境界。

56.八阵图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八阵图是夔州富有传奇性的一处古迹，这是诸葛亮推演兵法的一处遗迹，在后人传说中渐渐增添了神秘的色彩，从唐宋人关于八阵图的各种复杂记载来看，选择一个吟咏的角度颇为不易，更何况是在一首只有二十字的五言绝句中。诗人略去关于八阵图的具体描写，只取这处遗迹的声名，把诸葛亮建立三分之国的盖世功和八阵图之名相提并论，以三分和八阵对账，并且这一数字工对概括了诸葛亮的传世功名，字字顿挫，大气磅礴。然而诸葛亮功名虽高，毕竟没有完成统一大业，这是他最大的遗恨，后两句就从这一点深入一步，八阵图恰在控扼东吴的长江上游，又传说数百年来不为江流所动，这就自然令人深发感叹，八阵图的石堆在江流长年的冲击下窥然不动，仿佛是老天为他留下失吞吴的遗迹之恨，“失吞吴”向来有两说，一说是未能吞灭吴国，一说是失策让刘备吞吴，其实这两者并不矛盾，讨吴的一时失策，导致诸葛亮联吴抗魏的战略失败，失去了最终吞灭吴国的机会，蜀国也只及二世纪而亡，所以两解只是一远一近而已，而诗人的原意或许本来就是为了让读者产生由近及远的联想。不转的阵石昭示着永世的功业，长江的江水流淌着无穷的遗憾，这是全诗构思的出发点，又正好取自关于八阵图的古老传说，借咏石而咏史，由遗迹而推及遗恨，莫不由这一句带动，因而能在一转之后立即结束，言有尽而意无穷。

57.白帝城最高楼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睡，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古白帝城建在夔州东五里的白帝山上，最高楼指山上最高处的城楼，此时写登临所见，首先强调最高楼的地势之高，眺望远才有着落，城角之尖与步道之窄都因山高之故也可以想见，此楼的型制必定是高耸半空的，所以连旌旗都似乎发愁要被高处大风吹倒，楼的地势如飞在虚无缥缈的空中。中间两联写远眺的境界，独立在上头的诗人，当然也可以望到极远之处。这两联都是一句写峡，一句写江，借助想象使境界开阔到视野之外，但这首不同的是龙虎鼋鼍的比喻，虽是形容疑似的景物情状，却也恍惚浮动着人世间龙虎争斗的幻影，扶桑在东而引起西枝正对断石，弱水在西却说它的东影随水逝去，这样交错把东西两极的景，想象之景拉进了距离，强化了日头从东到西，流水从西到东的。而且还使峡江中龙虎争斗的幻象，到扶桑以西和弱水以东的全部世界。由于中间两联将诗人的心理感觉化入了峡江景物，使山水都幻化为乱世之影像，结尾出现一个住着藜杖叹世的老人就极为自然了，这个形象是多么的悲壮感人。

58.白帝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

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白帝与白帝城最高楼都是描写白帝城以及瞿塘峡周围的景象，但后者从高处俯瞰云开日出时的奇幻景象，而前者是从平地感受雷电风雨的凄惨景象。白帝城在山上，所以含雨的云层好像是从城里出了门到城下才变成倾盆大雨，这样写不但可以见出山上山下的地势高低，而且让人真切的感受到这一带下雨时云层贴近地面的地气压，云出门和雨翻盆，使用老百姓过日子家常语言来形容白帝城奇异的雨景与后半首哀闵民间疾苦内容十分协调。第二联写暴雨来临时天昏地暗的氛围，江水暴涨后在高处的峡口被阻，水流更加湍急，轰鸣之声如天上雷霆相斗，两岸的山崖的苍藤古树本来遮天蔽日，加上乌云翻滚，就更不见日月之光了，与白帝城最高楼一样，这昏沉阴惨的雨景中也隐含着诗人对乱世的感受，所以后半首展开了乌云和暴雨之下民生凋敝的情景，战场上的戎马不如放归的马安逸，又无人用归马耕地。本来千户人家只剩下百家，更何况百家还仅剩寡妇，而寡妇又被官府搜刮罄尽，秋原上自然只有哭声可闻了，在雷霆轰鸣般的暴雨声中，居然还能听到寡妇的哭声，那哭声不是从远处传来，通观全篇更可以体会到前半首既突出了夔州云雨的阴森，又是戎马不息，村落萧条的时代气氛的写照不相上下。

59.古柏行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

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

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

忆昨路绕锦亭东，先主武侯同[]宫。

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

落落盘据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

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工。

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

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杜甫向来主张绘画要传神写意，他的咏物诗同绘画一样，也往往脱略形似而注重神似，古柏行是一首长篇歌行，歌行需要铺陈，一般难免细致描写所有对象的形貌特征。但这首诗只有开头四句对古柏的形状稍加描绘，其余全从渲染气势落笔。首四句写柏树的枝干像青铜，树根像玩石，强调他根干的结实挺拔和树身的无比高大，为后面的传神奠定基础。其次，说明柏树之所以长得如此高大，是因为它作为蜀汉君臣风云际会的历史见证，受到历代人民的爱惜。柏树耸立阴森的气象在蜀国境内远近都能感知，与蜀人在他身上寄托了对君臣际会的怀念有关。以下联想到成都孔明庙里同样的古板，这一对比和反衬，又同神明呵护造化钟灵的角度，写出古柏不畏风霜的正直品格。古板既然有如此材质，自然最适宜做栋梁之才去挽救那将倾的大厦，可是这古柏重如丘山，万头牛都拉他不动，说明大才请之不易。长此以往，柏心虽苦终究难免于蝼蚁寄居，幸亏柏叶清香，还会有鸾凤栖宿，在此之前处处都是在柏树本身落笔，直道最后两句才大声呼吁，志士幽人且莫怨叹，古来财大都难以为用，点出咏古柏的根本主旨所在，但因为前面都着眼于古代的气象品质，称赞他寄托他人民的爱心，集中了造化的功力，这些才性也正是人间大材的根本条件，所以直接发为人才难用之叹就非常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