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出逃记

雪已经下了两天两夜,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放眼望去,已经要没过人膝盖的积雪里藏着一条小路,是村民们一铲一铲挖了一个通宵挖出来的。雪继续下着,风继续吹着,就是这样的土地,拥抱着整个因纽特民族。

这里是加拿大的努纳武特,是哈木村,索瓦尔没有出生在这里,但他在这里长大。

他拿着雪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这条路上,兽皮制成的衣服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帽子和面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可他还是很冷,因为今天出门走得着急,忘记套上一层防水的外裤了,他腿上棉裤的裤腿处已经完全湿透了。之前妈妈总会帮他准备好放在门前柜子上的,所以他自己总是记不住。

索瓦尔感觉到腿上传来一阵阵的刺痛,脚好像也有点肿了,不过他没太在意,低着头一瘸一拐的只顾着走路。他走得很慢,还没过多久就被身后的那群人给追上了,他们和他年龄相仿,走起路来气势汹汹的。

这群人和索瓦尔一样都是哈木村中学的学生。之前这里是没有学校的,后来因为政府的少数民族扶贫政策才盖了这么一座所谓的中学校,在这学校读书的都是哈木村村民的孩子。正在追他的那群人是一群小孩组成的帮派,索瓦尔一直都没搞清楚他们帮派的名字叫什么,只知道那就是一群欺负人的混混。领头的那个人叫大高个,他应该是有名字的,只是大家都这么叫他。

大高个喊了一嗓子,那声音不算清楚,但索瓦尔连头都没回就知道是大高个又追来了。他吓得拔腿就跑,只可惜身上的衣服实在太笨重了,再加上他是个天生跛脚的瘸子,跑起来还没别人走路快,那帮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了他。

大高个站在索瓦尔面前堵死了他的去路,黑棕色的皮肤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那眼睛里令人恐惧的凶光把索瓦尔吓得不停后退。

“小瘸子,跑挺快啊。”大高个按着索瓦尔的头说,“我让你留在教室里等我,你竟然敢跑!”按在索瓦尔头上的手越来越用力,让索瓦尔不得不弯曲了膝盖。

旁边一个光头的小个子男孩从索瓦尔的身后挤到他的面前来,嬉皮笑脸的样子让人很是不舒服。他夺过索瓦尔手中的雪杖,放在自己的掌心轻轻敲了几下,然后把它双手递给了身旁的大高个。他拿起了雪杖走到索瓦尔身边,猝不及防地扬起手来照着索瓦尔的小腿狠狠地猛抽了一下,索瓦尔痛苦地大喊了一声,捂着腿倒在了地上。

“小瘸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跑。”大高个冷笑了一声,随手把雪杖扔在了索瓦尔的身上就离开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又踢了他一脚。跟在大高个身后的人们看到“老大”这么做就纷纷效仿,索瓦尔坐在地上没有反抗,一直等着那群人全都离开。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和索瓦尔身高差不多的男孩,戴着一副圆边的眼镜,还留着一头卷发。他是拉利克斯,就住在索瓦尔家的隔壁,两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拉利克斯看到大高个他们走远了,立刻小跑几步准备扶起倒在地上的索瓦尔。可索瓦尔并不领情,只是一把推开了他伸出来的手。

等那群人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的时候,索瓦尔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继续往前走。日落时分,积雪把夕阳的余晖反射在行路人的脸上,有几滴汗珠清晰可见地从索瓦尔的鼻尖溢出来。那条残疾的右腿和刚刚差点被打断的左腿都吃不上力了,他只能依着手中的雪杖慢慢地在雪地里前行。

当他气喘吁吁的终于走到家门前时,金黄色的阳光刚好披在他家的小屋上,可索瓦尔没敢驻足欣赏太久,因为今天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屋子里,高戈尔正坐在柴火堆旁添柴,堂吉尔老头坐在一旁的躺椅上听着收音机。看到索瓦尔进门,高戈尔连忙拍了拍身旁的堂吉尔老头:“叔叔,表弟回来了。”堂吉尔老头连眼皮都没抬,只是继续躺在躺椅上,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妈妈呢?”索瓦尔问。

“埋了。”堂吉尔老头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为什么?说好等我回来的!”索瓦尔愤怒地大吼。堂吉尔老头瞪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高戈尔看到局势不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把愤怒的索瓦尔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回来得太晚了,叔叔和我就先去把人埋了。”索瓦尔一把推在了高戈尔的胸口上,高戈尔踉跄几步便立刻稳住身体,抓起了索瓦尔的手:“自从我搬来这里婶婶一直待我不薄,表弟你放心,我们肯定安置妥了。”

这话好像并没有缓解索瓦尔的怒气,他用力推开高戈尔,走到堂吉尔老头面前。

“老头,我连妈妈的骨灰都没见到!”索瓦尔咆哮道,“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妈妈,我根本不会在这里!”

堂吉尔老头抬起头来看了索瓦尔一眼,不耐烦地皱皱眉:“就一个女人而已,又不是死了个大小伙子,至不至于啊。”

“那是我妈!”索瓦尔说。

高戈尔揽过索瓦尔的肩膀来,轻轻地拍了拍:“婶婶都去世两个多月了,不过是今天才刚从县城殡仪馆里取回骨灰来,咽气的那天你又不是不在。况且午后埋人确实不合老祖宗的规矩,你就别生气了。”

“去他妈的老祖宗!”索瓦尔甩开高戈尔放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明天是狩猎日,我要组织村里去狩猎,你别去上学了,跟我和高戈尔一起去。”堂吉尔老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不去。”还没等索瓦尔说完话,堂吉尔老头就啪的一声站了起来,差点把躺椅的扶手给拍碎。“从老祖宗开始哈木村就是狩猎人住的地方,你倒好,就因为盖了所破学校倒上起学来了,丢不丢人!”堂吉尔老头骂道,“说起来我堂吉尔的儿子是个去上学的瘸子,你让我老脸往哪搁!”

“又来了,又是老祖宗!我不是哈木村的人,我不去。”索瓦尔直直地瞪着堂吉尔老头。

本来堂吉尔老头还要继续骂下去的,只是一阵夹杂着雪花的风突然从屋外吹来,地上的柴火堆呼的一声旺了起来,吓的柴火旁边的高戈尔后退了好几步。柴火堆的声音堵住了堂吉尔老头破口大骂的欲望,屋外的风吹灭了屋里已经冒出头的火苗。

“明天必须去。”堂吉尔老头平静下来,又坐回了他的躺椅上。索瓦尔还想再争辩两句,却被高戈尔制止了,他只好跺着脚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五月,整个北半球都已经回暖,而努纳武特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地方却依旧是冰天雪地。因纽特人们已经与冰雪共存了百年,冰雪给他们带来的,只有无限的商机和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

而此时,刚出生的环斑海豹正成群结队地从南方赶到它们的栖息地来,等它们到达这里时刚好成年。每年的这个时候,堂吉尔老头会组织哈木村的猎手们一起去几公里之外的陆地冰围捕这些年轻的海豹。

尽管索瓦尔努力的试图跟上这支大部队的脚步,可他不得已还是只能一瘸一拐地望着队伍的尾巴。这是索瓦尔的第一次。村子里的习惯是每家每户能出门的,身体健康的男人们都要跟着去,所以上到五六十的老头,下到十八九的少年都在这大部队里。索瓦尔因为天生残疾,便从来不参加这种活动。

堂吉尔老头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人三三两两的结伴走路聊天,索瓦尔一个人被扔在了队伍的最后。高戈尔也跟着那群人走着,可他时不时的总要回头看看走在最后的索瓦尔,好几次想伸手去扶时都被堂吉尔老头的眼神制止了。

高戈尔小跑到堂吉尔老头的身边,小声说:“叔叔,索瓦尔身体不好,又是第一次跟我们来......”

堂吉尔老头听完回头看,看到索瓦尔正踉踉跄跄地独自走在队伍的末尾,轻哼了一声。“用不着。”堂吉尔老头面无表情地说。索瓦尔远远地看到,连忙快跑几步试图跟上,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和大部队差了一截。

高个子他们也跟着来了,那个帮派的几个人正聚在一起。

“哟,小瘸子也跟着来了。”大高个的话引来周围一片讥笑,“听说你那个城里嫁过来的妈昨天刚埋?呦呦呦,城里人非要来我们这里,不短命才怪呢,等着吧,你也快喽!”

“你......”索瓦尔恨不得现在就追上高个子,然后用雪杖直接在他脑袋上来一下,可他一着急走得更慢了,滑稽的样子又引来那群小帮派的一阵哄笑。

终于,四周空旷了起来,队伍里领头的人们渐渐的停下了脚步,索瓦尔终于跟上了大部队。就在他低头喘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不知不觉间踩在了冰面上。

人们熟练地开始准备工具,无数把铁质的鱼叉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同龄的年轻人们已经把鱼叉紧紧握在手里,准备学着大人的样子一起加入这场围捕,而索瓦尔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看着。

堂吉尔老头分配好战术后直起腰来环顾四周,看到了两手空空站在那里的索瓦尔,他狠狠地皱眉,两条眉毛都快连成了一条线。他从脚边拿起一把鱼叉扔给了索瓦尔,铁敲击冰面的声音引来队伍里无数的目光。

索瓦尔仿佛已经看到了大高个他们偷笑的表情,就赶紧捡起了地上的鱼叉,小心地偷看着身边人们的动作,装作自己也对这项工作轻车熟路的样子。


拉利克斯一直和小帮派的成员们聚在一起,其实他早就看到了索瓦尔的窘境,但一直到大家都分散开后他才躲开大高个他们的视线,慢慢地凑到了索瓦尔的身边找他说话。

“你怎么也跟着来了?”拉利克斯问。

索瓦尔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然后眼神看向别处说:“老头让来的。”

“把叉柄抓紧,我习惯把右手放在上面,这样会省力一点。”拉利克斯拿着自己手中的鱼叉给索瓦尔演示,“你要找那些冰面上的呼吸孔,如果有海豹从孔底下上来呼吸,你就用鱼叉插上去就好。一定要快,要用力,如果已经扎到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它放回去。”

索瓦尔点了点头,拿着手里的鱼叉学着别人的样子比划了两下,鱼叉没有想象中那么笨重,拿在手里的感觉竟然还不错。

“看到了!前面来了一群!”一个小孩激动地大喊,堂吉尔老头狠狠瞪了那小孩一眼,他便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冰上有几个清晰可见的小圆洞,洞旁边的冰面上有好几道明显的抓痕和爪子印,这些都是海豹们从水下凿出来的,用来在迁徙的过程中去到岸上呼吸。冰下暗流涌动,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根本逃不过老猎人的眼睛。成群结队的海豹正在赶来,手持鱼叉的人们一个个屏住呼吸,蓄势待发。

这是小孩子们最激动的时候,他们盯着涌出海水的洞口眼睛都在发光。索瓦尔找到了一处自认为不错的地方站定,也紧紧地握住了鱼叉。他不再敢移动,自己在冰上的行动太不方便,冰下的海豹们极其灵敏,但凡有风吹草动,猎人们可能就会前功尽弃。

冷风不断地往人们的衣服里灌,可他们好像都像没了知觉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索瓦尔也站在那里,他紧紧地咬着牙,满口的牙齿都快要被咬碎了。

不远的前面传来一阵骚动,一群小伙子无声地庆祝起来,其中一个人高举着手中的鱼叉向这边示意。索瓦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敢移动脚步,就使劲探头向那边看去。他隐约看到那人手里的鱼叉尖上有几缕鲜红的血,正顺着叉柄缓缓地流下去,在阳光下泛出刺眼的光。索瓦尔的心里涌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那小伙子的脚下躺着一只海豹,已经完全不动弹了,海豹身下的血顺着冰的纹路渗出一大片。“哈木村今年的第一只海豹!”旁边的人小声地说。

索瓦尔的目光从海豹和鱼叉那边转移到了站在一旁的堂吉尔老头身上,平日里严肃到让人不敢接近的他此刻正拍着手哈哈大笑,索瓦尔从没见过父亲有这样的表情。“如果我也能捕起一只海豹,他也会这样对我笑吧。”他想,“他就会同意我做我喜欢的事情了吧。”想到这里,索瓦尔把全部的注意力收回到了自己的鱼叉上,盯着水下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怠慢。

阳光照射在冰面上很是刺眼,水下的动态也很难轻易地被看到。索瓦尔的腿实在站不稳,只能跪在冰上观察里面的状态,那样子很是滑稽。他的样子被一个小孩看到了,那小孩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立刻捂上了自己的嘴。那小孩还叫来了他的同伴们,一群小孩站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地笑着,直到堂吉尔老头来了,他们才识趣地悄悄离开。

对于身后发生的一切索瓦尔都没有察觉到,他现在关注的只有冰面下水中的动静。没过多久,平静的水面泛起一阵不易察觉的微波,这些波纹小到只有跪在冰面上的索瓦尔察觉得到。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飞速地跳动着,眼睛也不由自主瞪得更大了,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鱼叉,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来了!身边的人们还没有发现这只游来的海豹,索瓦尔心里暗暗开心。那海豹从远处游来,而且越来越慢,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在附近伸出脑袋来呼吸,正是个好机会。索瓦尔站在圆洞的一旁屏气观察,那海豹越来越近,速度也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

海豹开始往冰面上钻,索瓦尔耐住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等到那海豹的一小半身体已经露出冰面时,索瓦尔抄起鱼叉,照着洞口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扎了下去。

可能是太过激动的原因,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腿上的残疾,在往下扎的那一瞬间他忘记了要控制自己的重心,于是整个人都随着鱼叉的方向倒在了冰面上。可是鱼叉确实已经实实在在地扎在了海豹身上,索瓦尔不甘心就这样放手,于是死死抓住鱼叉,拼命地想爬起来。濒死的海豹正在用最后的力气为自己求一线生机,求生的海豹拽着索瓦尔,让他还没站起来就又被拽倒了。冰面太滑,索瓦尔只有一条腿吃的上力,当他还想再爬起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被海豹生生地拽进了冰面上的洞里。

海豹挣扎着甩掉了鱼叉,带着身上的刺伤惊慌的一头扎进了水里,顿时晕开一片血迹。索瓦尔的整个身子几乎都在水里,他一手抓着鱼叉,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冰面裂开的边缘。刚刚经过一番斗争的水正一涌一涌地打在他的脸上,索瓦尔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僵硬了起来。

他挣扎着,他一直都在挣扎着,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生命可能就要在这一刻结束了。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在水里扑腾。终于这不寻常的水流声引来了同行的人们,远处的堂吉尔老头看到有人掉进冰洞里,也立刻丢下了手里的鱼叉跑来救援。人们很快就把索瓦尔连拉带扯地拽了上来,浑身湿透又挣扎很久的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于是放松的躺在冰面上大口呼吸。

围观的人们看到堂吉尔老头来了,纷纷让出一条路。堂吉尔老头走近一看,躺在那里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气得浑身颤抖起来。索瓦尔看着父亲弯下腰来,还以为是要扶起自己,没想到他只是捡起了索瓦尔扔在一旁的鱼叉便转身离开了。旁边的人看到气氛不对,渐渐就都散开了。

这把鱼叉的叉柄上有一个独特的金属标志,浸过水后变得锃亮,反射着太阳光显得格外刺眼。人群里有个眼尖的小孩一眼就看出了不同:“索瓦尔刚刚拿的是村长叔叔的鱼叉!”那小孩只是嘟囔了一句便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堂吉尔老头已经把自己的鱼叉传给索瓦尔了?真是老糊涂了!”

“这孩子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哈木村人,咱村非得毁在这个小孩手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争论着。

索瓦尔这才开始回想,刚刚的那把鱼叉比普通的鱼叉确实要轻一些,这是一代代传下来被风雨侵蚀而造成的。他想起了那把鱼叉尖上褪色的痕迹,这一定是父亲一直挂在墙上的那一把。想到这里索瓦尔突然感到一阵暖流溶进了心里,可他随即又想起自己刚刚的窘态,顿时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慌张。

拉利克斯走到他身边小声地问:“老头已经把鱼叉传给你了?”索瓦尔迷茫地看着周围议论纷纷的人们,他摇了摇头,又看向了拉利克斯。拉利克斯像是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对着人们喊:

“大家别吵了,堂吉尔先生还没有把村长的鱼叉传给索瓦尔,大家都还有机会!”

人群安静了下来,有资格继承鱼叉的几个年轻小孩们互相对视了一下,嘴角轻轻勾起。索瓦尔不想再去看眼前的这群人,于是把目光转向了堂吉尔老头离开的方向。

漫长的光洒在了乱七八糟的冰面上,一片片血迹胡乱的在冰面上肆意渗透,人们各自收拾工具和战利品,跟着大部队走在了返村的路上。索瓦尔空着双手瑟瑟发抖地站在冰面上,凉凉的风随意地扫过,他顾不上这些,只是一直用目光寻找父亲的身影。

人群移动了起来,索瓦尔依旧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他呆站在那里,直到高戈尔跑来拍了拍他的肩。

索瓦尔光着膀子蜷缩在屋子中央的火炉旁,高戈尔看到后给他披了一件衣服,然后坐在一旁给火炉添起柴火来。堂吉尔老头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把手里的鱼叉咣当一声扔在索瓦尔的面前,吓得他打了个激灵,高戈尔感觉情况不妙便悄悄溜回了房间。

索瓦尔仔细看了一眼,是今天狩猎时自己手里的那把。

“这鱼叉有扎到过海豹?”堂吉尔老头冷淡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感情。

索瓦尔点点头。

堂吉尔老头暴怒起来,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柴火堆:“这鱼叉都扎了一半进去,那海豹得受多重的伤,你又把它放回去,它得有多痛苦!杀生不虐生,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它都差点把我拽下去,我哪还顾得上这个!”索瓦尔反驳道。

“活该当个一事无成的瘸子。”堂吉尔老头说,“当年你妈带着你的时候我就不应该让她过来!”

堂吉尔老头说完就又回去了,把索瓦尔一个人留在了被踢倒的火炉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一阵灼烧感涌上眼眶。直觉告诉他,他真的不适合这里,残疾,瘦小,说不定这一切其实都是命中注定好的。有太多的人在衷心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可能也不差我一个吧”索瓦尔这么想。当然他从没有和父亲说过这些,只是之前偶尔和母亲探讨过这个话题。

火炉倒在一旁但仍有余温,火苗从柴火的缝隙里挤出来,无头苍蝇般没有目的地跳动着,像一颗年轻的心脏。

索瓦尔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很烫。太阳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落下过了,索瓦尔不像这里的孩子,他一直都无法适应极昼里没有尽头的光。

索瓦尔几乎一夜未合眼,但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也还算精神。

艾伦先生走上讲台的时候脸色很差,他把手里拿着的一叠厚厚的讲义扔在了讲桌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昨天是你们的狩猎日对吧。我尊重你们的文化,但如果不来上学还是要向我请假的。”艾伦先生说,“昨天我在这里等了一整个上午,你们一个人都没有来。在这里之外的学校,这种情况是要被算作旷课的。”

艾伦先生说完后,教室里沉默了一阵,随即有人带头发出了尖锐的笑声,其他人也纷纷起哄,教室里顿时发出一阵哄笑。有人拍起了桌子向艾伦先生叫嚣,教室里一片混乱。艾伦先生站在讲台上不知所措地搓起手来,皱着眉叹气。

坐在教室后排的大高个举起了自己的凳子,他又高又壮,在他的手里那凳子像极了一个玩具。他一边做出要往讲台上投掷的动作,一边喊着:“瘦麻杆儿,信不信我用凳子砸死你,或者把你扔进海里喂海豹?”说完全班一阵哄笑,尤其是小帮派里的几个人,捂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打滚。

大高个恶狠狠地朝拉利克斯使了个眼色。拉利克斯慌张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又看看艾伦先生,然后像下定决心一样啪的拍桌子站了起来。“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还要向你请示!你赶紧滚蛋吧,整天用学校绑架我们,浪费我们时间的废物!”说完他悄悄地瞥了大高个一眼,讨好地笑笑。大高个勾勾嘴角向拉利克斯点点头,接着把目光转向了索瓦尔。

索瓦尔看到他在看自己,那一瞬间他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立难安。但很快他就下定了决心,于是深呼吸,坚定地坐在自己凳子上一动不动。

大高个习惯了帮派成员们对自己的言听计从,哪里能受得了索瓦尔一次又一次违背自己的意愿,于是他站起来,径直走向索瓦尔。大高个提起索瓦尔的衣领来,几乎要把他的整个上半身都提起来了,艾伦先生刚反应过来,立刻从讲台上跑下来试图阻挡他们对索瓦尔的攻击。

艾伦先生站在大高个和索瓦尔之间,他本以为自己毕竟是老师,高个子他们不敢对他怎样,可是高个子却毫不犹豫地伸出拳头来,对着艾伦先生的鼻子就是一下重击。他应声捂住了自己的鼻子,索瓦尔从侧面看去,有一股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先生,您......”索瓦尔想要凑近了看,可艾伦先生只是捂着自己的鼻子摇了摇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掉了脸上的血迹。大高个他们也吓到了,虽然他们天天打架欺负人,但看到自己给人打出血来多少也还是害怕的。

教室里保持着前所未有的安静。艾伦先生站起身来走向讲台,开始整理讲桌上的讲义,接着他拿起东西,背起背包。“索瓦尔,来一下。”就在他说完正准备离开时,这片宁静立刻就被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教室门口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兽皮制成的衣裳。索瓦尔定睛一看,竟然是堂吉尔老头。

堂吉尔老头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拽着索瓦尔就要离开。艾伦先生又放下手中的书和背包,快步从讲台上走下来,抓住了堂吉尔老头的手。

“这位先生,您是谁?我们正在上课,您这是干什么呢!”艾伦先生质问道。

堂吉尔老头甩开他的手,上下打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轻哼一声:“上课?这破学校早就该拆了!”说完又抓起索瓦尔,“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堂吉尔的儿子,不能是个连鱼叉都拿不稳的破学生!”堂吉尔老头又看了一眼索瓦尔,接着推开了艾伦先生,带着索瓦尔离开了教室。

索瓦尔被拽了出来,身后刚刚还安静的教室又爆发出一阵哄笑,他感觉自己的脸在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烧着,而且还能隐约听到大高个和他们那个帮派在喊:

“小瘸子回家去喽!”

索瓦尔被连拖带拽地拎回了家。

堂吉尔老头把他扔进了屋里,索瓦尔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摔在了柴火堆旁,衣服都差点被点燃。堂吉尔老头指着地上的索瓦尔说:“从今天开始,不许再去学校,跟着高戈尔一起给家里帮忙。”说完又补了一句:“下次集体狩猎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带一只海豹回来,否则就再也别去学校了。”

索瓦尔一听急得从地上爬了起来,本来还想争辩两句,却被父亲关房门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看来堂吉尔老头是铁了心要让自己继承那把鱼叉的,索瓦尔低下头,看着自己明显短了一截的右腿叹了口气。

火炉燃烧着飞逝的时光,虽然太阳依旧挂在地平线,但索瓦尔清楚现在的时间已然是深夜了。窗外又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暴风雪,大风吹的整个屋子都在微微颤动。索瓦尔坐在地上,视线穿透了火焰,落在床头的那张黑白照片上。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天上有极光,是刺眼的绿色,还夹杂着点粉红。高戈尔和索瓦尔都围坐在母亲的床边,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母亲的手冰凉,脸也已经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床头点着一只蜡烛,那蜡烛的火苗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母亲躺在床上用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皮,看着索瓦尔的脸。她动了动嘴,像是要说些什么,索瓦尔立刻凑了上去。

“要听爸爸的话。”她说,“可能的话,替妈妈回我们原来生活的地方看看,妈妈没本事,只能把你带到这里。“妈妈的眼眶湿润起来,索瓦尔抹了把泪,连忙摇头。

“要多帮帮爸爸,你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妈妈说完有些累了,于是闭上了眼睛休息,索瓦尔在一旁泣不成声。

在他的记忆里妈妈对父亲一直是言听计从的,只有那一次,妈妈在她生命的终点悄悄地违背了父亲的意愿。

“妈妈希望你能继承这里的文化。”她压低声音说,“但妈妈也希望你能走出这里,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妈妈生病已经有小半年了,从一开始精神萎靡不振,到后来连食物都吞不下去了。索瓦尔看到妈妈每次吃饭时都在费力地吞咽着,有时甚至会疼出眼泪来,可她还是坚持一定要吃,而且要吃很多。有时她因为吞咽不下去还会把已经在喉咙口的食物吐出来,然后放进嘴里再咀嚼一次。

她说她想要看着索瓦尔长大成人,看着索瓦尔考上大学或者成为优秀的猎手,然后看他结婚生子。

她终究没完成她的愿望。

索瓦尔回过神来,窗外的风还在不断地溢进屋子,燃烧的火苗越来越热烈。妈妈走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了一张相片作念想,这还是高戈尔他们走了一天去县城里洗出来的。索瓦尔走到床前,把照片举在眼前仔细地看。

那是一个笑得很慈祥的中年妇女,虽然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甚至已经有些破烂了,但那一头长发却被打理得很好,脸蛋也是白白净净的。这是妈妈嫁来这里之前的照片,来这里之后她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粗糙,慢慢的也就不爱照相了。索瓦尔捧着照片,鼻子酸酸的却流不出眼泪来。

“如果你还在,一定会帮我反驳父亲的吧。”索瓦尔说话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被窗外的风声完全盖住了,“我注定没法继承爸爸的鱼叉了,但我一定会走出这里,回到之前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那座城市。等我有钱的那天,我还会买下来之前的那栋房子,我们就又能回到从前了。”

索瓦尔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把照片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心里五味杂陈。


风更大了,天光依旧没有在本该是夜晚的时间暗下去,又是失眠的一天。

整个村子都在寂静的笼罩下沉睡着,可躺在床上睡不着的索瓦尔好像隐约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可能是过路的行人吧,他没太在意。可当他闭上眼睛时,那串脚步声好像越来越近了,似乎就是朝着他们的屋子来的。索瓦尔不由得坐起身来。

“就是这间,这个应该就是他的窗户。”门外传来了两个人的窃窃私语,索瓦尔根本没仔细听是谁在说话,只听到了了外面人的目的地应该就是自己这里。

“敲敲窗户吧。”

“不要!会吵醒屋里其他人的!”

他们就这样在索瓦尔的窗外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着,他听得真真切切,于是紧张地握起拳头来。听声音应该是两个男人,一个声音清爽干脆,另一个声音有一些沙哑,说话很慢。索瓦尔紧张地挺直了腰,挪到窗户边上轻轻撩起窗帘的一个角向外望去。透过窗子他只能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另一个人可能正好站在了墙壁的拐角处,索瓦尔没有看到他。

窗外的这个背影有些熟悉,一头短短的卷发,苗条挺拔的身材,腰挺得很直,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的衣服和装扮让索瓦尔很快就判断出他应该不是当地人。

这人好熟悉,在哪里见过呢?讲台?对!学校,讲台!索瓦尔唤醒了属于学校的记忆,他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讲台上的艾伦先生转过身去写板书,这人的背影,应该是艾伦先生!

索瓦尔连忙把窗帘整个拉开,打开窗户。可能是听到了动静,那人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果然是艾伦先生!他看到索瓦尔惊讶地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立刻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索瓦尔见状回头小心的看了一眼屋里,确定高戈尔和堂吉尔老头他们都还在睡着,才又看向了艾伦先生,点了点头。

艾伦先生把两只手拢在嘴边朝手心里哈了口气,然后从衣服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信封递给了索瓦尔。索瓦尔看了看艾伦先生,接过信封打开。信封里有一张硬质的蓝色卡纸,里面还包着一张白色的纸,纸上用烫金的字写着索瓦尔的名字,顶头上还有“录取通知书”的字样。索瓦尔用颤抖的手摩挲着那张深蓝色的封皮,摸起来很平滑,手感很好。

艾伦先生轻轻用指尖敲了敲窗户,然后勾勾手指示意索瓦尔出来。索瓦尔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加速地跳动,于是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就直接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客厅。客厅里的火堆还在燃烧着,堂吉尔老头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阵阵沉重的鼾声,索瓦尔小心地打开门,走出了屋子。

一阵寒风吹来,索瓦尔不禁打了个寒颤,还好他记住了穿防水的外裤,不至于让雪浸湿裤腿。

“艾伦先生,您怎么来了!”索瓦尔跑到艾伦先生身边,像见到救星一般不由自主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后退一步挠了挠头。突然艾伦先生的身后闪出一个人影,索瓦尔仔细一看:“拉利克斯?”

艾伦先生示意他小声一点,然后揽起了他的肩膀,又看看身边有些躲闪的拉利克斯,也揽起他来,三个人就这样并排走着,渐渐离开了屋子。这是索瓦尔第一次“离家出走”。

“你这几天没来上学,通知书都寄到学校了,还是拉利克斯带着我才找到你家的。”离家远了一些后,艾伦先生才敢放开声音说话,“小伙子们,都成年了吧。”索瓦尔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和拉利克斯对视了一眼,拉利克斯匆忙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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