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是如何看待命的呢?照传统的社会心理,命是一个人生下来就注定一生的生活地位、寿命等的固定准则。从古至今,人们世世代代与自己的命抗争着,对命和运的注目,象生命之树一样常绿。因为只要有人在,就有命运的问题,命运不论是作为文学意义上的名称或是各门各派宗教所使用的术语,或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习语,“命运”一词与我们的关系太密切了。以现代的哲学观点看,只要有人本身存在,就有特定的时空内的选择与活动,而这种选择与活动,就可以被一言以蔽之地视为“命运”。可以用文学语言说,人类写下的历史,便是一部人自身的命运史。人类创造的自然、社会科学等学科,都记载和展示着人在特定时空内选择与活动的过程及结果。人在研究着自身,从人类的幼年,走向童年、少年乃至更高的阶段,由浅到深,由无知到有知,由愚昧到文明。如果说,人类发展的进程,在考古者开掘的“文化层”中被呈示着,那么,对命运的研究,便是人类精神的“文化层”之一,这一笔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随着人类的认识的变化、深化,这个“文化层”并不仅仅是陈旧的历史遗物,它仍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无穷无尽的时空,对于生存其间的人类来说,对它们的研究和探索也是无穷无尽的。人类对已经认识到的东西,尚有未尽人意之处;对于许多不可知的东西,尚待了解认识的东西则更有无数的空白盲点。对命和运的认识解释便是一个典型的“盲点”。中国人是把“命”和“运”的意义分开的;命是一生的,运是一时的。命在人们的概念中,常用好命、坏命、富贵命、贫贱命、皇帝命、乞丐命,万事皆由命,由天由命不由人等等来概括。对于运,人们常用走运、红运、碰运气、好运、坏运、交运、运不通等等说法。如上所述,如果一个人的命是生来注定的固定准则,运则是这不变的准则在某一时期的表现,也便是命的一部分。汉代王充在《论衡、偶会篇》中说:“命吉凶之主也,自然之道,适偶之数,非有他气旁物压胜感动使之然也。”意思是说,命是人的一生好坏的原则、自然的道理,且有相适合的一定的数量标准,不是由于其它东西影响而致。这一条可说是在我国古书上最完备的解说。
这种主宰人生的命运,人类是怎样能感觉到呢?人类是怎样发觉有这种势力在控制呢?人类是由生活上的体验来推想的。一个人到了智穷力竭,陷于失败和灾祸时,他便自然会想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势力在控制着他,而他的结局是在事前已被决定了,故挣扎也是无效的。又如另一个人,不曾企图营求某种目的,却无缘无故的得到了,这也会使他觉得有一种暗暗的势力在左右着他。又如,有某种事件,由人的眼光看来,是一定无可成的,它却居然成功;另有的事件,看来是一定会实现的,它却竟然失败。这种情形之下,也会使人想到有出于人力之外的某种大势力,即命运,在操纵着人类。总之,人是到了人力所穷,人智已竭的地步才想到有命运。楚霸王百战百胜,终于自刎乌江,大喊“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天便是指暗中的一种势力,也便是命。李广一世猛将,却永远不得立功封侯,不能不诿于数奇,也便是命不好。汉朝的幸臣邓通,皇帝特别赐他有铸钱的权利,他却终于饿死,这也是命中注定。
命的观念很早便产生了,故与其用现代的话来说,不如用古人的话来说,更可以知道他们为什么会信有命。
孔子一生常说命字,后来传下来的儒家是主张有命的。《论语》记孔子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天便是命也。他又说:“道之将行与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他说他的学说能不能实行,都是由命。又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还说:“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意思是说君子安分守己,听天由命,小人不肯安分,冒险强求。《孔子集语》记孔子说:“古圣人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众矣,岂独丘(孔子的名)哉。贤不贤者才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他安慰自己的说,古来怀才不遇之人很多,不独是我一个。人的才干和努力是另一件事,境遇和死生都是命运所定的。
列子也是信有命的,所著的《力命篇》说:“力谓命曰,若(你)之功奚若(何能比)我哉?命曰,汝奚(何)功于物,而欲比朕(我)?力日,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低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亚诸侯之下,而困(遭难)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仁人)之上,而居君位。季札(吴贤公子)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篡夺齐国)。夷、齐(殷末忠臣)饿于首阳(山名),季氏(鲁权臣)富于展禽(鲁贤人)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如彭祖)而夭此(如颜渊)。穷圣(如尼)而达逆(殷纣王),贱贤(季札)而贵愚(田恒),仲贫善(夷齐、展禽)而富恶(季氏)邪(耶)?力曰,若如若(你)言,我固无功与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你)之所制邪?命曰,既谓无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我)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他认为种种不合常理之事,都不是人力所致,而是命中自招。
春秋战国时,命的信仰很流行,诸子百家中,只有墨子一派不信命,墨子著《非命篇》引用信命者的话:“执有命者(信命者)之言曰;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活则治(太平),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虽强助何益哉?”这是引当时信命者所说的话。又说:”执有命者之言曰:上(上级)之所赏,命固且赏,非贤固赏也,上之所罚,命固且罚,不暴,故罚也。”这是说信命者以为一个人获得赏罚也是由命中得来,不是由行为的善恶。周末,儒家鼓吹信命,墨家反对信命,汉代儒家势盛,故信命者居多。《淮南子》说:“仁鄙在时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扬雄著《法言》说:“或问命,曰命者天之命也,非人为也。人为不为命,……命不可避也。”
东汉大学者王充虽不信迷信,但他非常信有命运,在所著的《论衡》一书中有数篇(命禄,气寿,幸偶,命义,无形)都说到人是有一定命的,说得最详细,最有系统,可以说是中国古学者中最坚决主张有命的了。他说:“凡人遇偶(逢遇机缘)及遭累害(灾祸)皆由命也。有死生寿夭之命,亦有贵贱贫富之命。自王公逮(至)庶人(人民),圣贤及下愚,凡有首目之类,含血之属(人类),莫不有命。命当贫贱,虽富贵之,犹涉(接触)祸患矣。命当富贵,虽贫贱之,犹逢福善矣。命贵之人俱学(和别人同学)独达(独自发达);并仕(和别人同做官)独迁(独自升官)。富贵之人俱术(和别人同经营)独得,并为(和别人同作事)独成。贫贱反之,难达,难迁,难成,获过受罪,疾病亡遗(难免)。富贵有命,福禄不在贤哲与辩慧(聪明)。故曰:富不可以筹(经营)得,贵不可以才能成。智虑深而无才,才能高而无官。怀银纡紫(做大官)未必稷契(古时二贤人)之才;积金累玉,未必陶朱(陶朱公善营业)之智。故贵贱在命不在智愚,贫富在禄(命中之禄)不在顽慧(愚与智)……”以上的话,都是说明人的富贵贫贱吉凶祸福都由命决定,和人事无干,人世上种种不合理的现象,如不应富贵者反得富贵,不应贫贱者反陷贫贱,都是命中注定。
由上面这些古人对于命的见解,很可以看出他们是认为命是暗中的一种超出于人力之上的大势力,它能控制人的生命长短,生活穷达;人类所以会信命,是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也不能了解社会上许多事件成败的原因,因此,不得不信命。
由于习惯势力的根深蒂固,积重难返,即使经过多年以来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教育,要进行一次民意测验,人们相信命运的定会大有人在。当前农村里算命,看相相宅活动的重新抬头,就很足以说明这种在祖国土地上盛行了一千多年的信命观,是多么难以根除。
今天我们有必要重新探索和分析“命运”,这一古老的文化意识,用唯物主义的观点,从科学的角度,以严肃的态度,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地找出它的科学的规律来,正确的给以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