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过很咸很咸的炒鸡蛋吗?

1996年,我的爷爷退休两年,定居在粮食所那座宽敞的屋子里。

1996年,我的父母,我的姑姑姑父都决定外出挣钱。广东的改革开放有些年头了,但我们仍然穷,因为地少人多,因为交通不便,外面的海风吹不进我们家乡的门。

我上初一,和我弟弟,妹妹,表弟,表妹,以及小堂妹一起住在爷爷单位的大屋子里。我的爷爷开始领着六个孩子一起生活。

照顾六个孩子总体来说不算很艰巨。除了最小的堂妹才三岁,其他孩子都可以自己吃饭洗澡自己上学。我和妹妹每周末会帮弟弟妹妹们洗头洗衣服刷鞋子。

爷爷每天最大的事是买菜做饭。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在长身体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胃口好。面对六张嗷嗷待哺的嘴,预算就那么多,要吃得饱还要有营养,吃什么?怎么吃?这是个问题。但他这种难我到了现在自己成家了才体会到。当时我只记得,虽然伙食不丰盛,但也总有令人期待的食物。

首先是香菇煲排骨。肥瘦相宜的肋排,尽可能切小段,和厚实多肉的香菇,放入大大的砂煲,炖上一个多小时,撒上葱花,香飘十里。我们每次放学快到家的时候都会拼命吸鼻子,如果闻到这个香味,那一整天的阳光都会变得特别灿烂,天空特别蓝,呃,胸前的红领巾好像也更红了。

然后是豆腐。一块豆腐均匀切成四小块,热油,爆蒜,下豆腐,加盐,两面煎至微黄。就这样简单的煎豆腐,我们吃得非常香。要是碰到爷爷心情好或刚发工资,就会做升级版的豆腐--客家让豆腐。肥瘦相宜的腿肉和香菇剁成细细的馅,加入虾仁,饱饱地塞在豆腐里,煎至七成熟,然后再转入砂煲。煲底要提前铺好白菜叶子或白萝卜。文火煲到出香味,差不多就可以上桌了。一口咬下去,鲜嫩爽滑,豆腐本身的清香混着肉的Q弹虾仁的鲜还带点白菜的清甜,这个味道我此生难忘。弟弟妹妹们高兴得像过年,一桌子的孩子兴高采烈的围着一锅让豆腐,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却感觉有些心酸,为弟弟妹妹们,也为爷爷。

大多数时候,我们吃不完的是奶奶种的那些菜虫特别多,嫩叶特别少的青菜,我和妹妹择一把菜可以挑出二十多条虫子,放在旁边数。

总吃青菜当然也不是办法呀,排骨也没钱天天买呀,做让豆腐也是费钱又费力的,那么就让炒鸡蛋顶上吧!爷爷炒的鸡蛋很香很香,但是很咸很咸。香到什么程度呢,我闻一下就可以吃半碗饭;咸到什么程度呢,我咬一口就能吃一碗饭。炒五六个鸡蛋,装在一个大碗公里,盛一碗饭,分两三块,吃第二碗饭,再到爷爷那里领。爷爷觉得必须得这样军事化分配,以前菜一端上桌,我和妹妹不好意思抢就没菜吃,表弟和弟弟打架抢着吃。

我的爷爷,不同于任何我认识的别人的爷爷。在我眼里,他从来都不是老头,他是英俊的老男人。夏天是浅灰和白色的衬衫,春秋冬是笔挺的黑色中山装。他永远把三七分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纤尘不染,被子整整齐齐,房间窗明几净。浓黑的眉毛黑色的双眸英挺有神。他不苟言笑,与人总有疏离感,照相时把手放在他肩膀他也不同意,觉得不自在。他从来没有给我慈祥可以撒娇的印象。所以现在想来,喜欢清净又爱整洁的他,带着一帮那么闹的孩子一住多年,对他来说是多么无奈痛苦的事。

之前的两年,这所房子只住了我和妹妹,还有小堂妹。小堂妹那时刚会走路,软萌萌的小萝莉,和爷爷非常亲,爷爷也只有抱着她的时候才会露出传统意义慈爱的笑容。他那时还是比较轻松的状态。带我去吃新开张的小笼包,教我吃小笼包要先沾一点酱,然后轻轻咬一个小口,把汤汁吸掉一半再接着咬;告诉我喝咖啡不能像喝白开水那样一饮而尽,而是要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他跟我说考试90分以上都给我奖励一块钱。这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我每周都有考试,所以我有一口袋的一块钱。妹妹也是。我拿去买酸梅,买葡萄干,买萝卜条;妹妹拿去收集漂亮的笔记本贴贴纸和圆珠笔。

爷爷爱下棋,爱看史书,听收音机,也看看电视。奶奶从来不下棋不看书不听收音机,也不陪爷爷看电视,爷爷说你怎么不能陪我说说话陪我看看电视呢,但奶奶总说太忙了太忙了。

后来,我就长大了,去外地上学了。

后来,我就工作了,一年才回去一次了。后来,孩子们都离开了。

再后来,爷爷就中风了。我回去看他,他瘦了一圈,胡子拉碴,不会说话。穿着皱巴巴的老头衫,用动作抗议我奶奶做的饭太难吃。我看一眼,就湿了眼睛,心里像被打了重拳那么难受,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一定很寂寞,他一定很厌恶现在的自己,他一定很痛恨自己为什么要生病,他一定很无奈很无奈,有多无奈就有多痛苦。我做了香菇瘦肉粥喂他吃。他很想跟我说话,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就这样看着我。我想对妈妈说我留在家里照顾爷爷吧,但我知道妈妈肯定说这病又好不了你照顾到什么时候去你不用上班了?

不到一年,我接到妈妈电话说爷爷去世了。我一路哭着去请假,去坐车。他静静躺在灵堂里,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三七分的头梳得一丝不苟。但他再也看不见我了。中风的人没别的病的话好好保养是可以一直活下去的,我见过很多中风了十多年还活得好好的。但我理解他,他不愿意这样活着,这样活着的每一天都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算起来,他已经走了十年了。

后来,我吃过很多的让豆腐,我妈做的,饭店做的,我自己做的,也放瘦肉香菇,也放虾仁,但都没有他做的好吃。

我也常常做排骨汤,但再也没有那个味道。

我只好常常做炒鸡蛋,这个我做得很好。很香很香,很咸很咸。咬一口可以吃一碗饭,和着眼泪好像又更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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