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端午故事
与人重修旧好,得看老天心情。
十八岁那年端午,我被难以遏制的回家渴望搅得焦躁不安。
天还朦朦亮时,我毫不犹豫,一骨碌离开被窝,起身赶路。冒着时有时无的小雨,以一路小跑的方式翻山越岭,就像去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太阳刚刚顶破阴霾时,我拖着两裤腿露水迈进了家门。看到那个糟老头子正优哉游哉地躺在我家那老旧的红木躺椅上喝茶。而母亲正忙着往各屋门上插杨柳枝条。
小孩子似懂非懂盲目可笑的心理总是敏感而复杂的。我的心情在不安地跌落。可糟老头子并没有在意我一脸的不高兴,他看见我的表情与反应就像犁地时突然扒拉出一块古董,大呼小叫道:
“红桃K!”
靠!搞得跟我爸似的。母亲这时候也转过身来,欣喜地“咦”了一声,迎上前来。
“妈!”我鼻子一酸,眼睛有点睁不开。
“红桃K,不是不放假么,怎么回来了?”我却觉得母亲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高兴。
“我爸呢?”
“嗯?”
“我爸呢?!”
“哦,姊妹湾割猪娃去了,一会就回来。”
“喔。”父亲又去别的村阉割小猪了。现在会这门手艺的人已经不多了,十里八乡的乡亲都来找父亲阉割他们家的小猪。
母亲怔怔地看着我,说:“站着干啥啊,赶紧进屋吃点东西哪!”她总是能轻而易举看出我又累又饿的样子。
糟老头居然走过来,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妈的,跟我很熟似的!我厌恶地趔开了,转身进了屋里。
屋里的光线极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亮堂过。我趴在土炕上,将那种特殊的炕焦味贪婪地吸入肺里,明白这就是我想回来的原因。可我又觉得不该回来,这个糟老头居然使我与母亲之间生分起来!这也不能怪我,谁叫母亲一口一个“哥”地管他叫呢!什么哥呀,真叫人害臊!
窗外又传来那个糟老头的笑声。咳,母亲居然反常地没有追进来问问我为什么脸色不好!这糟老头是谁?我是说,他是我母亲的谁?我荒唐而可笑的脑袋真为自己的父亲担惊受怕!难道父亲竟一点也没察觉?!
我正闷闷不乐地吃粽子时,父亲回来了。他一身疲倦地走进家门,母亲没有像惯常那样起身去掸掉他身上的尘土,她居然笑呵呵地坐在那糟老头边上,只轻轻说了声:“回来啦!”父亲竟也不介意,“嗯”了一声,发现了满嘴粽子的我。
父亲好高兴的样子,还开起了玩笑:“咦?这是谁家的野孩子跑我们家蹭吃蹭喝来了!”我心里一阵悲哀与难受,可我还是亲热地喊了声:“爸!”
我想除了我没人会觉得午饭的气氛有点怪。母亲不停地往我和糟老头的碗里夹菜。父亲吃得兴高采烈,口里一迭声“他舅吃菜”!真是奇怪,什么他舅他舅的,我什么时候冒出个舅来了?!我记忆中什么时候有舅舅啊,没这概念。别说是舅舅,就是姥姥姥爷,我记忆中也是没有的。我从来没见过姥爷姥姥,母亲说离得远,隔着好几个省呢,就没怎么回去过。而这个糟老头,打我记事就呆在我家近旁,居然霎时间就变成了我的舅舅,真是可笑!我的心情愈来愈差,脸越拉越长,最后不由得撅起嘴巴,撂下碗筷,不吃了!
母亲:“你怎么回事呀?”
我:“没事啊!”
“没事你怎么这态度呢,你舅在呢你耍什么小性子?”“什么舅,啥时候我又多出个舅来?!”
父亲看不下去了,似乎有点生气,“怎么说话呢,要是没你舅,你他妈还在沟里抓蛤蟆呢!还念个屁书!”
这逻辑真怪异,我念不念书关他什么事!
那糟老头满脸不自在,饭也不吃了。父亲见这情形,伸手就给我一巴掌,打得我脸火辣辣地疼。说:
“你还好意思提,那时候你一个月没去学校,躲在山里抓蛤蟆。要不是你舅跑来告诉我你逃学,我和你妈还蒙在鼓里呢。要是那样,你他妈就没有收拾的余地了!”
我脑袋“嗡”的一下,“什……什么?我逃学的事不是鸡蛋、鼻涕虫、花丫头告诉你的?”
“他们?!指望他们?!他们要是有那么懂事,知道上学的好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瞧你交的这些狐朋狗友,钻得你眼里没大没小!”
我心里对糟老头那个恨呀,满清十大酷刑都想用上了。这都什么人啊,铁定不是我亲舅!我亲舅怎么会害我误会朋友呢!可是我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甚至变得有些轻松。现在我只想确认一件事,我问父亲:
“他真是我舅?”
父亲气得都有些糊涂了,差点没又给我来一大耳刮子,大骂:“混账!舅还有假的?!”
我一乐,说行,爸妈你们先吃。然后对糟老头说,舅你也吃,我得回学校了,晚上还有自修课,得早点回去。糟老头有点没反应过来,石化在那儿了。我在厨房自个儿装了几只粽子,就回学校了。
我知道花丫头在城里的一家酒吧打工,鼻涕虫和鸡蛋都在城郊的纸箱厂里工作,但我从来没联系过他们。不是因为小时候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便一直怀恨在心到现在,真的不是。那时候我还不是个记仇的人。就算告黒状的事儿真是他们干的,现在我也能想明白那对我其实是好事,我不至于因为这么点儿事就好多年与他们形同陌路。只是谁都知道,小孩子都有点可笑的脾气、可笑的面子,已经好长时间不理不问了,总不好没点什么理由就跑过去假亲热的,那多让人难堪!于是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说实话,我挺想念他们的,在学校没事儿闲下来,我总能想起他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么……现在我有这么一个重归于好的理由,为什么不赶紧去找找他们呢。更何况确实有种羞愧之感促使我应该这么去做。
晚上时我买了些东西去找花丫头。我并没有翘课。放假嘛,哪有什么自修课,只是糊弄爸妈的托辞罢了。
花丫头工作的酒吧其实挺好找的,门面挺大,挺气派。我无数次从这里经过,却从来没进去过。进去才发现,曲里拐弯的走道尽头,灯红酒绿,别有洞天。
说实话,我对这里头的气氛有点抵制,它跟我一直以来的想象完全不同。我从来都以为这里是光鲜、亮丽、高雅、有品位的贵人会所。可现在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发赤膊光膀、吆五喝六,昏黄的灯光下男女混坐,搂搂抱抱。我什么时候见过这场景啊,忙转身出来,心跳个不停。但我又不能就这么走,要是走了我不白来了?再说买的这些东西也不白白糟蹋了么?我只好硬着头皮杵在酒吧门口等,我实在没有勇气再走进这个潮潮的,空气中有古怪味道的酒吧了。
我的心是那么热切,热切到还没见到花丫头便已在眼前浮现出她惊讶、高兴的表情。可我身上发冷,来的时候跑了一身汗,现在被风一吹,就如感冒了一般,不停哆嗦起来。心里暗暗后悔,要是刚才问一下前台上那位小姐不就早知道了?干吗站在这儿等!看看表都快九点了,还是没见花丫头走出来。热情便开始一点点落潮,心里对自己那个恨啊,这么大个人,办事没一点儿牢靠。
灯光掩映下的街道雾蒙蒙的,似乎又飘起了小雨。我心想走吧,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可巧,我这退堂鼓声刚落,就见一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儿愣愣地站在我眼前,穿着成熟,画烟熏妆。
我心说花丫头你终于出来啦。又没敢喊,夜色有些浓,看不太清。
那女孩儿见我不吱声,有点试探地说:
“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说话呢?还生气呢?”
我一听花丫头果然还记得此事。可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不生气,还跟我主动说话,这就已经足够了,还要怎样。我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花丫头,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你原谅我吧。”可能还有点紧张,说的抖抖索索,连我也听不太清。
我说完那女孩愣了一下,有点错愕,忙说了声:
“对不起,认错人了!”说完转身匆匆往酒吧里走。这女孩儿走进去我才反应过来她不是花丫头,又好气又好笑又窘迫。
雨似乎大起来了,街上变得空荡荡。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后悔:刚才这女孩儿说不定认识花丫头呢,怎么就没问问呢!“唉!”我使劲儿拍了拍我木头似的笨脑袋,继续往回赶。
走了几十米,听见后面有人喊我,“喂……!喂……!嗳!”
我转过身,是刚才那女孩儿,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
那女孩倒平静,也不似刚才窘迫。淡淡地问:
“你找花丫头?”
我点点头。
“她回家了,明天才回来。”
“哦。”我沮丧地说,“谢谢啊。”
“嗯……明儿再来吧。”
“明天我有课,恐怕没时间来了。”
“你是学生?”那女孩儿似乎有些惊讶。
“嗯。我们俩是发小,从小一块儿长大。”
“哦,呵呵。”
“行,谢谢你啊,你赶紧回去吧,雨要下大了。”
“好,再见。”
“哦!你能帮我把这些东西带给花丫头吗?”
“行,当然行了。嗯……你叫什么名儿?完了我好告诉她。”
“红桃K。”
“红桃K?!”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孩儿多看了我一眼,“哦,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