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青虞就已经从装满了茶叶渣子的枕头上离了身。推开窗户,广东清晨的冷冷的潮气扑面而来,把屋里带着甜腻的浊气逼走几分,然而还是让人腻烦的慌。

“飞机榄……飞机榄……啊……”楼下小巷子里,小贩正扯着嗓子叫卖,若是有兴趣,从窗户探下头去,他会把一包包橄榄从下面准确的扔进窗户。青虞站在那里,静静地听了一会,而后抬起梳妆镜旁边的白搪瓷脸盆,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走下楼去。再回来时,脸盆里挂着油腻脂粉的脏水已经没有了,里面是刚刚打好的热水,还在热潮的空气里争着冒出热气。

洗过脸,青虞捏着一块半掌大的粉扑子坐在镜前扑脸。用的是不好的香粉,所以粉扑子一起一落,桌子上就落了淡淡的一层白色。其实青虞不打粉的模样更好看。淡黄的圆脸,下巴尖尖的,眼角往太阳穴飞去,提出一个盛气凌人的模样,嘴唇是小而肥厚的圆形,看着总是在给谁赌气。广东如今适行黄中带黑的肤色,青虞恰好天生的赶了时髦。可她偏不接受,非要叛逆的和这个世界对抗,用粉扑子每天把脸盖住,生白的脸,再点红那一点嘴唇,有种怪异而又让人心惊的美。

“青虞,有人找。”楼下的房东大声叫喊,通知完毕后,是一口浓痰招呼,“嚯”的一声,吐在了水泥台子上,不久就有不知事的麻雀来啄食。

青虞只当没有听见,不紧不慢的从廉价的硬木衣柜里拣衣服。

折腾许久,最终还是拣定了一件油黄底蛇皮纹的旗袍。青虞换了衣服,用生发油抿了抿头发,拖着皮包就下了楼。

楼下是个男人站在汽车旁边,矮个子,皮肤偏黑,带有明显的东南亚特征。

“终于嚟嘞。 ”【你终于来了】男人为青虞拉开了车门,青虞抛了个眼风过去,抬腿上了车,男人的目光就一直粘在旗袍开叉的地方。

车子轰隆的启动,青虞坐在车上,比身旁的男人高出一大截,这使她不敢再去望他,生怕伤害了他的自尊,好使她在这场交易里吃亏。

青虞扭头去看窗外。

正赶上附近的女校上早课,一批一批的和青虞同岁的女学生从车边擦过,说笑的声音和脸上肆无忌惮的笑容被青虞看个明白。可能他们的脸蛋远不如青虞好看,可他们身上却有无形的光芒能将青虞刺伤。

青虞再次把目光扭回车内,下巴颏抵在皮包上,去闻皮革的味道。

她是自己的老鸨,在她的妓院里,只有她一个暗娼。从肉体到精神,从来都只为硬通的票子服务。她把青春都换置成了钱,穿在身上,放在包里。

青虞觉得自己代表不会去羡慕那些连口红都要几个人共用一支的穷学生。

“想去边食饭?”【想去哪里吃饭?】男人又不厌其烦的问,一只手的放上青虞的大腿。

青虞想象那只手是黄澄澄的金条,让自己胃里的翻涌平息一些。

“边度都好啊。”【哪里都好。】青虞笑着对男人说,唇边有一点笑纹。

男人点了点头,对司机说了个地方。他很满意青虞的回答。

汽车在清早的城市里穿行。温暖潮湿的热气把整个城市都蒸腾的干净柔和,汽车疾驰而过,留下肮脏而污浊的空气。

半夜,青虞被送了回来。是她自己要求的。青虞终究受不了那个男人一边打麻将,一边用手擤鼻涕,而后擦也不擦就把手爬上了自己的身体。

“我头晕,送我返去。”【我头晕,送我回去。】这是青虞的借口。

上了楼,青虞开了灯。摸了摸变得厚实的皮包,就睡到了床上。青虞做了梦。

梦到小时候家里好几口人吃一张烧饼的时候 ,爸爸对妈妈说,等我个女多食啲啦。【让我女儿多吃点啦。】还没等青虞接到那块多分给自己的饼,炮弹就炸过来了。然后爸爸妈妈,谁都找不到了。

后来,青虞又梦到,梦到楼下买凉粉的小匡,给她盛了一大碗黑漆冰凉的凉粉,浇上满满一勺的椰汁和炼乳,递给她,问她:

“你钟唔钟意我?”【你喜不喜欢我?】

她说钟意,于是小匡又端出了大盘的香芒雪糕和大碗的姜撞奶给她吃,甜的她嗓子眼发齁,发腻,浑身是汗。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

青虞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唾了一口,痰里挂着血。“唔怪之得声发甜,咁鬼天气都太热嘞。”【怪不得嗓子发甜,这鬼天气太热了。】青虞嘀咕着,用鞋底子蹭掉了那口痰。

不知怎么了,青虞忽然想吃一碗凉粉解暑。还必须是最奢侈的,上了炼乳的那种。

于是青虞又下楼接了热水来,洗了脸,又抓起那半掌大的粉扑子,沾了粉,往脸上扑。油黄的脸重新被白粉盖住,像个做工恶劣的瓷瓶。

滚边烫钻的印度绸袍,趿着一双镶了夸张宝石的拖鞋,青虞漫不经心的踩住楼梯,拖鞋木质的鞋跟在楼梯上敲出咔哒咔哒的声音,飘动在清晨的楼道里。

楼底下,有一阵阵的热气蒸腾着。大概是小匡刚刚蒸好粉。 “睇嚟我系食唔到仙草嘞。”【看来我是吃不到凉粉了。】青虞冲那热气的源头喊。

“有有。寻晚煮好咗啲。”【有的,有的,昨晚做好了些。】一个声音从热气中散开,软软的音色,伴着热腾腾的水蒸气绕进青虞的耳朵,青虞觉得耳廓有些潮湿。

“都卖给我好唔好?多加炼乳,得唔得啊?”【都卖给我好不好?多加炼乳,行吗?】青虞走到那团蒸汽里,终于看清了小匡和双皮奶一般白嫩的脸和局促不安的神色。

小匡转身进了厨房,端出一个小瓦盆,里面是一盆漆黑的凉粉,闪着诱人的光泽。

“得啲喇。但香芒雪糕同糖唔揈仲有,糖唔揈系新鲜嘅。”【只有这些了,但香芒雪糕和糖不甩还有,糖不甩是新鲜的。】小匡张皇的眼神望向她,似乎害怕她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

“噉就要啦。”【那就都要了。】青虞拣了张桌子坐下。小匡点了头,进了厨房。

时间不长,那张桌子就被好多东西摆满了。瓦盆里的凉粉上堆满了炼乳,几乎都快落到了桌子上,香芒雪糕用了最大号的盘子盛来,在在桌子上冒着冷气,大盘的糖不甩花生碎撒的一点都不吝啬,糖浆都挤在了盘子的边缘呼之欲出,热腾腾的甜腻与雪糕的冷气绕在一起,让人看着爽快极了。

小匡站在桌边,慌张的看着青虞把热热的糖不甩拣起一个按在雪糕上,雪糕遇热融化的更快,很快裹住了糖不甩,青虞一张口,就是一个。加了大量炼乳的凉粉更好吃,一口下去,冰凉和甜腻说着喉咙往下滑,直到胃里,让人忍不住打个寒颤。

最后,空气里混杂了各种味道,香芒的浓郁里裹挟着奶油的腻味,椰汁的香气与芝麻和花生的味道纠缠不休。青虞吃掉了所有的东西。

“多谢你,几多钱啊?”【谢谢你,多少钱啊?】青虞问到。

小匡盯着青虞,半天没有说话。等到连蒸腾的雾气都散了,小匡才艰难的开了口,他说:

“你睇,你,你钟唔钟意我丫?”【你看,你喜不喜欢我啊?】

说完,小匡的脸瞬时红了,双皮奶上点了两点胭脂。

青虞听到,转身飞速的上楼,把化妆镜前的那块粉扑子连同那盒劣质的香粉,一并丢进了垃圾袋里。青虞用湿毛巾擦了脸,把脸上的那层粉通通擦了,露出面上油黄的底色,成了一碗生动的的凤凰奶糊。

现在凤凰奶糊要对双皮奶去说:

“我钟意你!我梗系钟意你!”

咔哒咔哒的鞋音又传来了,这一次的,带了些犹豫。一路传到小匡的耳朵里,小匡忍不住捏紧了手里的漏勺。

话到嘴边,欲言又止。青虞竟讲不出那句“钟意”了。

“嗳,唔要站定了。”小匡自作主张的拖住青虞的手,拉她坐下,又给她舀凉粉,还端出一小盘桂花蝉请她嗑。

分毫毕现的桂花蝉们摆在盘子里,瞪着眼盯着青虞,盯着她浑身发汗。

蒸凉粉的热气已经散了,人还热的厉害。她与小匡共处一室,不讲话。

辗转许久,她终于沉了心。拈起个桂花蝉,站起身,塞到小刘手里。

“我钟意你!”

而后是飞步上了楼。

她终于决定舍弃这一生的荣华富贵永世屈在这小小的店中了。

“老板,出来吧。”小匡清亮的声音忽的从身后传来。

“老板?”青虞心里一迟,步子一错,穿着高跟凉拖崴了脚,疼的流下泪来。

“青虞小姐,莫走了。”油腻的声音跟了过来。矮胖的影子铺上台阶。

转过身,看到小匡接过一沓钞票的模样,他笑起来更好看了,小白牙露出一点,圆脸桃花眼更勾人。

“青虞小姐不忠哇。”男人将钱包放回大衣,长款的大衣被他穿的拖地。

肉体交易,谈何不忠?青虞想笑。但望到小匡,又笑不出。

“即日起,烦请青虞小姐预备还钱。”男人扶了扶油头,而后说了个天文数字。

原来他早些就玩厌了自己,买通小匡,不过是找个借口踢掉罢了。

她又望向小匡,急着数钱呢。财急的模样有变态的美。

一个暗娼,还要相信爱情。

甩掉拖鞋,崴了的脚还有点瘸。不碍事。走到店前漂着脏污的河流,脸朝下泡了进去。

凉粉店上面的小阁楼里,再没人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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