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临风唱夕阳——读《散落在乡野的花瓣》有感

作者:张同道

孙树良先生即将出版诗文集《散落在乡野的花瓣》,嘱我写一篇文字。先生之命,不敢推辞。我仿佛回到三十六年前的高中课堂,再一次向先生交上答卷。诚惶诚恐,一如当年。

1979年,那个遥远的秋天,我怀揣自卑和梦想来到曲周一中,遇见的第一位老师便是孙先生:身材敦实,相貌庄严,不怒自威。消息灵通的同学悄悄告诉我,孙老师是位才子,报纸杂志常常发表他的诗歌。那时,崇拜才华是一种少年时尚,而第一次阅读印证了才子之名并非虚传。那是一首感伤气质的诗词《浣溪沙·月夜》:

皎洁月光洒林里,满地碎银拾不起,

怅惘又闻子规啼。

一生多少伤心事,欲将忘却反记起,

仰天长叹星河稀。

这是同学中间流传的先生的第一首诗,年少的我们沉溺于文辞之美而忽略了作者的忧伤。是的,当时先生处境艰难,心情郁闷,明白这些已是多年以后。但他从未在课堂上流露过个人情绪,而是用自己的伤痛诠释课本里的文章。他总是努力用普通话吟诵一遍——尽管带有明显地方口音,有时还伴以轻微的头部动作,甚是陶醉,然后缓缓讲解,从字句之间拈出作者的心绪。于是我从《荷塘月色》里感受了朱自清的惆怅,从《梦游天姥吟留别》里读到了李白的孤傲。先生当年吟诵的声调至今清晰地印在脑中,这些情景交融、触手可摸的意境带给我文学的力量,高考报志愿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中文系。

当时,我并不知道先生的作品这么丰富,跨越了诗歌、散文、小说和寓言多种文体,而且文辞淳朴自然,表达准确有力, 夹杂其中的一些方言俗语给作品平添了乡土气息。这次有幸全面阅读集子里的作品,我发现先生的写作宛如一条河流,时而激流澎湃,时而水光清和,随物赋形,姿态万千,闪耀着人生智慧。《骡》也是当年读过的作品,今日重读,依然感叹其意味深远、表达简洁:

驾着辕向前跑着

不时地回头顾盼

它并非有这样的习惯

而是怕那摇晃的皮鞭

相信稍有社会阅历的人都能从这首诗里读出生命的况味。当人生遭受挫折时,他曾感叹:“盼菊开/怕菊开/花残引得闲愁来/此情最难捱”(《长相思·赏菊》);风雨过后,他又吟诵,“功名利禄等云过/把酒临风唱夕阳”(《自慰》);先生晚年诗歌里有大量关于儿孙的篇章,有些几近打油,但爱子爱孙、舐犊情深之状跃然纸面:“一声再见关车门/哭声撕碎老人心/娇语乖影随车去/天伦之乐何处寻?”(《送孙女赴石定居》)

杏坛执教四十年,退休之后,先生得以饱览名山大川,一路赋诗,激情高涨,但他依然保持了独立思考。看到诸葛亮庙里配祀的诸葛子孙,他写道:“孔明若知此安排/定会拂袖遁山门。”(《谒诸葛亮庙》)

先生本色是书生,洁身自好,布衣雄世。对于世俗的蝇营狗苟、利欲纷争,他以诗歌表达自己的心迹:“历史耍个大滑稽/谁在台上谁有理。”(《读文有感》)“谁说渔人不为鱼/花花白银何处取/清捞虾/浑捉鱼/自古官场一潭泥。” (《渔父》)看透而不看破,冷眼观世而情趣盎然,自是一种超脱与智慧。

明代思想家李贽曾倡导“童心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先生诗文至为动人之处便是童心,天真烂漫,光洁透亮。四十多岁时,他写下这样的诗句:“两片白云 飘啊飘/蓝天说 那是我放飞的小鸟”(《蓝天上的诗句》);七十多岁时,他还在诗里讲述一个调皮少年的故事:“小乌鸦/飞离家/落在苇塘树杈杈/二黑小/看见啦/蹑手蹑脚藏树下/折长苇/挽套套/慢慢伸向小乌鸦”(《苇塘边》)。我不明白这个淘气少年是否留有他儿时身影,但我知道先生早年丧母,历经磨难,但直到老年尚能涵养一颗童心。童心是一种精神境界。人生需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重新年轻?难怪老子说:“能婴儿乎?”

先生教书一生,创作只是课余自娱,自称“我的作品就是学生”。的确,受先生人格才华之惠,卓然成家的同门弟子不在少数。有些相差多届、素未谋面的师兄弟偶然相遇,提起先生便立即缩短距离,热诚相待。记得当年刚上大学,遇到困惑还是给先生写信求救。一次回信中,先生抄写了小诗《助跑器》:

虽然它永远留在起点,

但它能听到终点的欢呼;

因为,它曾用整个身躯,

送健儿们跨出坚实的第一步……

这是先生的自喻,也是一颗博厚仁爱之心的表白。

近来四海奔波,行色匆匆,草成此文,权作一份迟到的答卷。不知及格否?祝愿先生诗心不老,健康长寿。

(张同道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纪录片中心主任,著名纪录片学者和制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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