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总医院急救中心的走廊,时间仿佛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粘稠、缓慢、散发着死亡和消毒水的冰冷气息。惨白的灯光不分昼夜地炙烤着每一张焦灼或麻木的脸。远处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像地狱的独眼,固执地亮着,每一次闪烁都像在濒死者的心脏上又扎入一根冰锥。
宋知聿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瓷砖墙,寒意透过湿透的大衣渗入骨髓,却远不及心头那片荒芜的冰冷。他看着角落里那个如同凝固在时光琥珀里的身影——王招娣。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枯发遮面,手中死死攥着那块沾着双重血迹的瓷片,像握着她与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连接。护士不再试图靠近。那道混合着紫药水和鲜血的伤口在她脸颊上凝固,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审判印记。
“哐当——”
手术室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生死的大门,终于被从里面猛地推开!
金属摩擦声刺耳地撕裂了走廊凝滞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宋知聿猛地站直身体,心脏骤然缩紧!张妈从观察室门口的阴影里惊恐地探出头。连处置室里苏曼青断续的咒骂和哭嚎都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主刀医生走在最前面,口罩拉到了下巴,露出极度疲惫而沉重的脸,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绿色的手术服前襟沾着大片暗红的、已经发黑的血渍。他身后,护士推着移动担架床出来。床上的人被白色的被子严实实地盖着,连头脸都遮盖住了,只有几缕枯黄干涩的头发露在外面,无声地宣告着某种结局。
没有家属扑上去哭喊追问。沈国昌在观察室里彻底疯了,念叨着“羊毛毯”和“林秀芬”。苏曼青被打了镇静剂,暂时安静了。唯一能上前的人…
宋知聿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梗塞,迎了上去。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医生…”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医生停下脚步,摘下沾血的手套,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神沉重地看向宋知聿,又越过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依旧低着头的、对这边动静毫无反应的身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宋同志…”医生的声音带着手术后的沙哑和一种公事公办的沉重,“我们尽力了。颅骨粉碎性骨折,颅内大面积出血,脑干严重损伤…送来得太晚了…”
冰冷的、专业的术语,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在场仅存的、还能思考的神经。
“生命体征暂时靠机器维持着…”医生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但…自主呼吸已经消失…瞳孔彻底散大固定…脑电波…平了。医学上…已经可以判定脑死亡。继续维持…意义不大,只是延长痛苦。”
脑死亡。
三个字。轻飘飘。
却像三座冰山,轰然砸落,将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彻底碾碎、冰封。
沈如珠。
不,王招娣。
那个偷了别人十八年人生,最终在偷来的身份和富贵象征的楼梯上摔得粉碎的冒牌货。
在法律和医学意义上,即将彻底消失。
宋知聿闭了闭眼,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如同冰水灌顶。他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机械地让开道路。
护士推着那张覆盖着白布的担架床,无声地从他面前经过。轮子滚过地面,发出单调的、送葬般的噪音。床单下身体的轮廓僵硬而陌生。
担架床经过角落那排蓝色塑料椅时,速度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减缓。
王招娣依旧低着头。枯黄的头发垂落,遮住了一切。攥着瓷片的手放在膝盖上,纹丝不动。仿佛那推过去的不是她血缘上半身的姐妹,不是偷走她人生又因此丧命的仇敌,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冷漠得令人心寒。
宋知聿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冰棱刺穿。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节哀?讽刺。安慰?虚伪。
担架床被推远了,消失在走廊拐角,前往那个停放最终结局的冰冷房间。
短暂的骚动后,走廊重新陷入一片更深沉、更绝望的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沈国昌在镇静剂作用下断续的、意义不明的呓语,像幽灵的絮语。
宋知聿疲惫地转过身,重新看向角落里的王招娣。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布满伤痕的石像。
但这一次,宋知聿敏锐地捕捉到——
她那只紧紧攥着粗瓷碎片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泛起一种濒临碎裂的青白色。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正从她的指尖开始,如同无声的地震,一路蔓延上她单薄瘦削的、紧绷的脊背。
她在抖。
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的、无声的震颤。
复仇完成了。仇人死的死,疯的疯。
可预期的快意没有出现。
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虚无,如同涨潮的黑色海水,瞬间淹没了她。
宋知聿的心被那无声的颤抖狠狠揪住。他再次迈开脚步,走到她面前。这一次,他没有停下,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视线与她低垂的头颅平齐。
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霉味、廉价紫药水和一种…冰冷的、绝望的气息。
“王招娣。”宋知聿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郑重,“看着我。”
角落里那尊“石像”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细微的颤抖有瞬间的停滞。
宋知聿没有再催促。他只是耐心地、沉默地等待着。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帘上,落在她脸颊那道凝固着血与药的伤口上,落在她死死攥着瓷片、微微颤抖的手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走廊里只有冰冷的仪器运行声和远处模糊的呓语。
终于。
在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后。
王招娣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千斤重负般的迟滞,抬了起来。
枯黄的头发向两边滑落。
露出了她的脸。
额角的肿包狰狞依旧。
脸颊上,“囚”字被撕裂的伤口触目惊心。
但宋知聿的目光,瞬间被她的眼睛攫住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不再是空洞的死寂!不再是燃烧的业火!
而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盛满了巨大荒芜和彻骨冰寒的漩涡!那里面没有泪光,没有情绪,只有一片被彻底摧毁后的、绝对零度般的虚无!仿佛刚才推过去的那张担架床,不仅带走了沈如珠(王招娣)的生命,也抽走了她自身存在最后的、虚假的支点!
复仇完成了。
然后呢?
世界依旧冰冷。
她依旧一无所有。
甚至…连仇恨这唯一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东西,也正在那巨大的虚无中迅速冻结、消散。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茫然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宋知聿的心脏像是被那目光中的荒芜彻底洞穿!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地狱血海里爬出来、亲手将仇人埋葬、此刻却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在冰冷废墟上的女孩,一股汹涌的、混杂着巨大悲悯和一种近乎疼痛的保护欲的情绪,如同熔岩般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权衡!
他不能再看着她沉入那片冰冷的虚无!他必须给她一个支点!哪怕只是一个渺茫的、冰冷的可能!
宋知聿猛地伸出手——不是去碰触她,而是猛地抓住了自己大衣的领口!用力一扯!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大衣昂贵的呢料被他粗暴地撕开!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他毫不停顿,手指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扯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
纽扣崩飞,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弹跳声。
他将衬衫的领口猛地向旁边扯开!露出了脖颈一侧和一小片锁骨区域的皮肤!
在那里!
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在他颈侧靠近锁骨的位置——
一个淡淡的、浅褐色的、月牙形的胎记,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
形状!位置!与沈国昌惊恐之下吼出的、与王招娣后腰那个被认定为“铁证”的胎记,一模一样!!!
宋知聿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血液冲刷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他紧紧盯着王招娣那双骤然收缩的、盛满荒芜和冰寒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燃烧的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王招娣!”
“你看清楚!”
“这个胎记!”
“沈国昌说的那个…能证明你是沈家女儿的铁证…”
“我也有!”
他喘着粗气,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锁住她眼中那骤然掀起的、细微却剧烈的惊涛骇浪!
“李桂芬!”
“那个当年值班的护士!”
“她后来被调到了市妇幼保健院!”
“三年前才退休!”
“她就住在城西!活得好好的!”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暴雨夜!那两个孩子!谁换了谁!为什么换!”
“她才是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炸弹,投入王招娣眼中那死寂的荒原!
“你不是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吗?!”
“不是想弄清楚这一切荒谬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吗?!”
“那就别死在这里!”
“别烂在这摊污血里!”
“跟我走!”
“去找李桂芬!”
“去问她!”
“去把十八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
“亲口问清楚——!!!”
宋知聿的声音如同炸雷,在空旷冰冷的医院走廊里疯狂回荡,带着一种撕裂一切谎言和迷雾的、近乎野蛮的力量,狠狠撞向王招娣摇摇欲坠的灵魂!
王招娣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盛满荒芜和冰寒的眼睛里,那绝对的虚无被硬生生撕裂!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强行从绝望深渊里拉扯出来的、尖锐的刺痛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置信的…悸动,如同混沌初开的闪电,在她眼底疯狂炸开!
她死死盯着宋知聿颈侧那个浅褐色的月牙形胎记!盯着他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盯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燃烧着真相火焰的决绝!
手中的粗瓷碎片,“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枷锁崩断。
她猛地抬起头,脸颊上那道混合着紫药水和鲜血的伤口,在惨白灯光下剧烈地抽搐着。
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哆嗦着,张开。
一个破碎的、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却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字眼,终于从她喉咙深处,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挤了出来: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