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宛春匆忙地脱去粘着棉花絮的一副袖套,这袖套洗得泛白无色,只能依稀泛出淡淡的浅蓝色牵牛花轮廓,她快步朝着车间出口走去,心里想着若是撞上了车间旁边食堂开晌午饭,少不了又是一番折腾。已是晌午,食堂的曹大爷敞着粗布褂子,咧着嘴笑着露出黑黄的牙,一声吆喝“开—饭—喽!”,食堂小伙子们将白花花的馒头一锅锅端了出来,端到了饭堂窗口,软得跟棉花似的馒头冒腾着热气,一脸盆子猪油炖白菜摆在馒头的最中间挠骚得人牙缝儿痒痒。食堂窗口早已是熙熙攘攘地排着一大队人,多半是各车间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们,膀子上搭一条蓝白条纹毛巾,冬日的车间不冷,可长时间的加工早就让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湿了后背,工装外套纷纷脱了搭在硬实的膀子上,一手顺势拽着外套,一手端着饭盒,趁着打饭的档儿,小伙子们也终于有空子瞄几眼姑娘,仗着一帮子人,若是瞅着俊的,眼珠子不上下打量几圈儿那可是挪不动腿的,哪个兄弟看到那心动的姑娘,大家就一起扔毛巾吹口哨起哄。 这棉纺厂的产业如今蒸蒸日上,是清水县的一手好牌,县政府的官员们恨不能每周来督查一次,一年里也少不了几次电视台的报道,据说下个月要来一个老美参观团,说是为了什么中外友好交流。其实这些都干老百姓什么事呢,在吃饱饭都困难的日子里,宛春靠着姐姐姐夫好不容易在县里棉纺厂找了个女工位,原是想着给家里老人和兄弟姐妹挣点饭票,现下也是有些自顾不得了,姐姐宛云的孩子出生后小病不断,宛春一天三班倒,昨夜里十二点到早晨五点熬完流水车间里的夜班,趴在宿舍里睡了两个钟头,早饭没来得及吃,又从七点站着纺织麻袋到十二点,现下怕是午饭也打不得了,宛春想着先赶到姐姐家里看孩子,这小外甥女晗晗偏偏是个淘人厉害的主儿,只要是不抱在怀里边便哭得像是要断肠似的,宛春又性子里爱孩子,村里头哪家小孩儿什么模样什么脾性,宛春总能微笑着说给娘听,还能把自己逗乐了,若是遇上放个半把天假,回家走到村头了,看到孩子也要蹲下来,塞到孩子肚兜里一块冰糖。喜欢孩子的宛春当然更是放不下晗晗,每次一到姐姐家就把哇哇大哭的娃抱在怀里,晗晗倒也跟她二姨通着心气儿,一抱就不哭了,宛春每次看着在怀里熟睡的晗晗倒也不觉得累了,只是苦了姐姐,月子里没吃着一点东西,出了月子也是一心扑在棉纺车间里,姐夫也抽不出一点时间顾上姐姐和小外甥女,跑大车拉货虽说挣钱却也是不分白天黑夜地跑。娘叮嘱宛春一定给姐姐看好晗晗,姐姐生了孩子身体越发得不好,瘦成一根细棍子,娘说宛春还年轻,少睡点不要紧,宛春每天跟姐姐倒着班看孩子,感觉日子累得焦心,倒也充实。 车间的流水线一年到头轰隆轰隆地运转,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疲惫,工人们不论老的小的咬着牙倒也能撑得住,老的凭着经验和习惯倒也能混下一天的工作来,小的如同宛春这样的有点儿心气儿的年轻人,多半是得有门子亲戚在厂子里或是跟哪个部门的领导认识,才能从村头的泥土地里走出来,穿上一身光鲜亮丽的工装服在上县里的扛把子企业上班。宛春羡慕厂子里头跟自己一般大的年轻人,遇上歇班,宿舍里头的姑娘们大清早起床,散下平时盘在工装帽子里的乌黑的长卷发,穿上时新的裙子和高跟鞋,挽着胳膊去县里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哭得稀里哗啦得再去逛个夜市,欢欢笑笑地淘些个女孩子们喜欢的发卡和项链,路上说不定还能被骑着黑杠凤凰牌自行车的青年叫住要个电话号。这样的日子近在眼前,但是离宛春很远,宛春的日子只有两件事:纺麻袋,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