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那些婶婶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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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座落在长江以北的一个圩区,离长江只有八十华里的距离,严格地讲,算是江淮之间。但是那些年在外地,我总以江南人自居,应该是受了那首《忆江南》词的影响吧。圩区的人家,要么驻圩埂而建,要么,在稻田的中间垒起一个土墩,座落其上。我的老家便座落在这样的土墩之上,取名“高墩”。

        高墩上只有十来户人家,你挤我我挤你,凸显了宅基地的贵重。小的时候,印象中的高墩子是很大很大的,头顶上的天仿佛就罩着这一块。而对于老家每个人甚至阿猫阿狗,都存有自然而然亲近的感觉。这里是天底下最珍贵最暖心的地方。但是人的感觉会随着外界的接触、年龄的增长、生活的压迫等诸多原因,渐渐改变。这体现在回老家的次数渐少,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也越来越少,便淡忘了那些朝朝暮暮的曾经。以至于生我养我的地方,多年梦中都不曾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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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大家为了各自的谋生,各奔东西,一年鲜有见面,但彼此之间的联系无形之中还是存在的。先前老家婚丧、做屋、生孩之类的大事,有电话联络,现在好了,有微信往来。老家自有那些个活跃的弟兄,与时俱进,合时宜地组建了老家群。于是常常有闲人冒泡,发个问候发个笑话或者聊聊家里家外的一些状况。老家群我偶尔也冒个泡,但更多的是翻翻他们的相互讯息,而自己基本保持缄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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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我照样打开老家的微信群,几天不见,目的是看看有啥动静。刚点开,一组老家婶婶们的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说实话,平日里司空见惯,对于老家的婶婶们没太在意。这如同看惯了太阳月亮一般,只在意了它们的升落,而升与落的细节,早已在每日的平凡与繁琐中忽略了。但是这样的一组照片,却给了我视角强烈的冲击,内心无比的触动。呵,原来一直在我身边的婶婶们,她们竟不知何时变得这般的苍老,与我印象中的模样,已相差甚远。

        真的,再美丽的容颜,经不住时光的冲洗;再健康的躯体,经不住时光的磨砺。老家的婶婶们当年何其年轻又何其矫健,如今,在岁月的流逝中,已变老态龙钟,已入风烛残年。惟有不变的,是她们对这块土地的依恋。虽然,这不是生她们养她们的土地,但最终是她们叶落归根的地方。她们爱过了甚至是恨过了,纵使白发苍苍,背屈腰躬,依然守着她们曾经的付出,现在的拥有;守着她们的永远再也回不来的青春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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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时总是在这些婶婶们的棒槌声声中敲醒美梦。天刚麻麻亮,家家户户的灯火亮了起来。鸡鸭鹅先叫开了,它们争先恐后钻出窝笼,拍打着翅膀,伸长着脖子,彼此亲热地问候,然后一齐纷涌向池塘。紧接着,婶婶们挑了满实的一大担,胳膊上还挎着一只箩,陆陆续续向池塘集中。池塘顿时热闹起来,鹅鸭的欢叫声与婶婶们的欢笑声,哗哗的水响声,脆脆的棒槌声,简直就是一曲美妙的乡村之晨交响曲。婶婶每天的交心是从池塘边开始的。女人们之间的秘密不经意地就如同衣服洗去了污渍,一干二净,是保留不住的。一个屋檐下的人,同吃一池水,于是性格相近,趣味相投。用现在时兴的话,大家都是闺蜜,可以说说正事,也可以调调侃儿。大不了一顿嗔骂,甚至招来彼此的水战。衣服洗好了,顺便到菜园里掐些菜洗净带回。这些菜,就是大米饭的搭档,绝对新鲜,无污染,脆生生水灵灵甜丝丝,你是永远也吃不腻的。

        满桶去,满桶回,洗干漂净的衣服及时晾晒了。家家户户门前的晒衣绳上,竹叉上,挂满了灰白或褐黑的衣服,如旗在晨风中飘荡。婶婶们忙完这,又赶紧做早饭了,孩子们得上学呀。不一会,家家屋顶的烟囟飘出了乳白色的炊烟,空气中便弥漫了烟火的味道。婶婶们边塞柴火,边拿起扫帚,刷刷刷地打扫屋里门外的卫生。倘若不争气的鸡猪乱屙,势必引得婶婶们的叫骂。有时还传来鸡尖叫猪哀嚎,这是婶婶们在体罚它们。这时孩子们要注意了。聪明的,赶紧一骨碌起床,揉揉眼马上接过婶婶们手中的扫帚。这样的孩子肯定赢得婶婶们内心的甜蜜。也有的孩子懒,死猪一般睡着,那大半是男孩子,婶婶们只是眼钝了下,装作没有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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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年代屋里哪家没有三四个孩子?梯子档样的,都是老大带老二,老二带老三,像传接力棒。没有办法呀,婶婶们也只好让孩子们自管自,因为她们委实被生活缠得吐不过气,抽不出时间来打理这些孩子们。就让孩子们糊得像猫样的吧,喂饱这些吊罐一样的肚子要紧。婶婶们洗衣浆裳劈柴做饭之外,还得抽空打理自家的菜园。菜园四季常青,换了一茬又一茬,在她们的心灵手巧中,像变着魔术,今儿花开了,明儿挂条了,后天又结果了,总之,天天都有惊喜。平日里够吃外,怎么还得腌制些,以备青黄不接时用。菜正长时,蓬蓬勃勃地,多了,青饲给猪鸭们吃。不能有一丁点的浪费哦。

        婶婶们真能干呀,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家里的事火急火燎地忙好了,又转身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去。毕竟这是一大家口嘴巴的所在,可得要细心地伺候好它。土地出的是比黄金还贵重的东西。播种插秧,犁田打耙样样在行;双抢秋收,割稻挑籽不落人后。孩子们小,又在念书,抢收抢种时,过不得时令,三五亩田起早摸黑也是忙不过来哟。这时婶婶们自发约定好了,换工。今天你帮我来明天我助你,既利索,又热闹。大伙儿边谈心边干活,有说有笑。不时有咯咯的笑声惊起田里的白鹭,它们边扑楞着翅膀边扭头望着这些嘻嘻哈哈的女人们。忙得像猴子啃大蒜似的,有什么值得这样开心的?它们实在是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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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忙时,婶婶们一点也不比叔伯们逊色。叔伯们干活时,还时不时抽上一枝烟,半天吞云吐雾后,才在婶婶的催促中,不紧不慢地做着。恼得婶婶们嗔怪自家男人是驴推的磨,推一圈便转一圈。叔伯们也不计较,憨笑着,谁叫自家的婆娘有能耐呢。农忙过了,公家的事又来了。么公家事?挑圩埂呗。圩区就是这样让人不省心,歇不得一下。每天天还没亮,婶婶们便约起,挑担扛锹,笑哈哈出发了。感情那股兴奋劲,起早赶集似的。那些年挑圩埂可是硬性任务,无特殊情况,必须参加,一般都是在枯水期,河床裸露的时候。河坝上可热闹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人来人往如穿梭,黑压压的一片。婶婶们毫不示弱,大步流星,肩上的担子嘎嘎地笑弯了腰。等到这一切都忙过了,婶婶们仍闲不得半刻。秋来草黄叶枯,是扒柴的好时机。婶婶们仍然是起得那样的早,她们总是早迎朝阳晚接月的那群人。她们不累。她们的脚下仿佛安装了风火轮,永远那般无止无休地滑来滑去。才几天,门前便堆起了几个高高的柴垛,为那一方灶台忠诚地守候着,随时葬身火海而在所不惜。

        确实是得闲了,婶婶们也有手头上的事要做。她们叫这是私事。做布鞋打毛线衣,是她们以此为娱乐最拿手的绝活。这是婶婶们闲暇时的日功课。饭后,暖暖的太阳柔柔地照着,婶婶们便掇了个凳子,呼朋唤友了。其实也不用招呼,自动组合,做鞋的做鞋,织衣的织衣,各自形成自己的气场。观摩学习,讨论指教,鼓励欣赏,是少不了的,只为给家人添一双合脚的鞋,置一件适身的衣。穿在家人身上,乐在自已心里,有自豪感,有成就感,花点功夫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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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只有这么十几家,婶婶们都像亲姊妹一般,彼此照应着,乐呵着,送走了一年又一年相同的时光,却迎来了自己一年更比一年的老去。婶婶们毕竟不是一家子,也偶有争吵绊嘴的时候。比如为两家的屋基场界线,寸土必争,像斗鸡似的蹦来蹦去。但在大伙的相劝下,在长辈的公证中,也就算了。等到屋里办大事,浑然忘了以前的不快,又交头接耳一起商量,事情该怎样办得条理,办得对得起大众。屋里的大事就是自已的事,是容不得半点含糊的,大是大非面前,婶婶们比谁都明白。有时婶婶们争吵,是为了自家的孩子。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哪有不闹心的呢。逞一时威风,使一时意气,便有输赢便有哭笑。笑的无妨,哭的告状。这样让两位母亲也卷入无畏的“护子战争”。高潮处,两人唾沫横飞,白眼直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难辨是非曲直。待其他的婶婶们闻讯而来,调侃几句,也就破涕为笑,各自检讨一番。两人还没来得及安慰或教训自家的孩子,嗨,这两个小杂种,不知什么时候早勾头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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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么样的东西让我们这些咿呀学语的孩子渐渐长大了?是这些日复一日永不回头的时光。只是我们渐渐长大时,我们不无遗憾不无疼惜地发现,陪伴、见证我们长大的婶婶们,却被时光无情地带走了她们美丽的容颜,带走了她们旺盛的精气。老家这些年长大的孩子们为了生活东奔西走,家中也就剩下了这些留守的叔伯婶婶们,是他们在照看着老家,支撑着老家。即便大多数的孩子在外地已买了房子,并且孝顺地接她们去住,但是婶婶们住不惯生地,仍然回到了老家,回到了她们魂牵梦绕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她们熟知的一草一木,有她们熟识的乡情乡音。她们可以随处在身边找到她们的往昔,然后三三两两一起,回忆她们共同走过的那些年月,沉湎于激情燃烧的过住。每每回老家探望时,我总爱到婶婶们家中坐坐,喜欢她们用慈爱的目光打量着我,喜欢她们的问长问短,喜欢她们还叫我余生伢子。是的,在她们的眼中,我永远是伢子。其实我多么的愿意我永远是她们的伢子,就如同愿意她们永远是我的母亲一般。看着婶婶们这些照片,这一刹那的定格,我才真切地心酸地发现,她们老了,真的是老了。可是我坚信,她们带给我的这些记忆,永远是不会老的。纵使繁华落尽,纵使曲终人散,它们永远是我心底最柔软的那部分。遥望老家的方向,祝福婶婶们永远幸福,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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