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跟着管家福伯进来的。
初迈进这高高的门槛的时候,我就被绊倒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前头的正厅一众小姐们正欢快地出门,她们顶着时下正流行的艳丽妆容,身上被装扮得流光溢彩,像一众高贵的雀儿般正讨论着东边新开那座大厦,可一瞥眼角看到我,便一同笑的花枝乱颤了起来。
一
这年头不太平。
战火一烧起来,商家做不起来,农民断了活计,扰得流民四处逃窜。
然江南一带本就富庶之地,各大宗族在此历经百年,分占市场。其中又以盛家为首。
我原是盛家一户佃农的女儿,只是为何会被稀里糊涂送与主家为奴,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但我唯一庆幸的只是我能再次见到他。
第一次见他时还是在乡下,听说是主家的人来收租子,当时我正和邻居的二妞插秧苗,但当我从泥地里抬起头颅时便看到了他,一袭白色衬衣长身玉立在福伯身前,迎着那天璀璨的太阳,那么美好。
我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如何来形容,只知道傻傻看着眼前好看的人。
只这一眼,便记得了大半生。待到后来我年老之后,双眼变得浑浊不可视物,却仍能清晰地记起年少时的这一幕。
可我忘记了当时我的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泥,待到他走后还后知后觉地恼怒了好一阵子。
二
“云杉,过来给我们倒茶了!”我跟几个丫鬟一起立在小姐们身后,听到为首的主家小姐唤声,便赶忙将一早准备的茶水奉上。
“要倒茶就自己动手!你是残废了还是惯的,凭什么对她们呼来喝去的!”门口陡然传来狂躁呵斥声,我吓得双手一颤,不知怎么那茶水没拿稳,一不留神就撒在了其中一位身穿明黄色洋装的小姐身上——她与小姐关系是其中最为要好的,一直都坐在小姐身边。
被滚烫的茶水泼下去,她惊得大声呼痛,抬手就是扫了我一耳光,我捂着流血的嘴角,不知作何应对,只是在家有阿爹阿娘护着,这还是第一次挨打,心里委屈更甚。
只是这里的小姐们多少都是出自跟主家有过生意往来的家族,而我们家世代都是靠着盛家的田地吃饭,我不能惹事。
“对不起这位小姐,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只是一时没拿稳……”
正当我低垂着头不住地道歉时,手臂处却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气提起,拖着我起了身。未及我抬起头,那道清冽的声音又在我头顶响起:“你不必向她们道歉,自个惯是会享受,倒是受累了你,要我说能被茶水泼也是活该!”
我这才看到,他脸部的线条,原来是他啊,真好。
三
盛家老爷是个面相威严的中年男子,一身暗色长装,说起话来的时候胡子也跟着一动一动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不由得挺直了后脊梁,正起了神色。
据说盛家夫人早年病逝,老爷常年在外跑生意也就没了续弦的心思,因此至今膝下也只得少爷和小姐两位孩子,另上头还有个老夫人要侍奉着。
“爹,这个丫头调给我吧。”饭桌上,少爷突然与老爷这样说,手指正指向我的方向,一时间厅内众人都看向了我。
我不自在的又弓起了身子。
“哥,你什么意思!”小姐突然“啪”的一声甩了筷子,“总是不让我使唤她们,那咱们家还养着她们做什么!现在又要走我的丫鬟是吧!”
“呵,丫头不是人啊,不一样娘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就要来伺候你这小姐脾气。再说这丫头本就是侍候在厅前的,怎么就是你的了,我还要不得了?”
“够了!”老爷一声暴呵,大厅内霎时安静了下来,丫鬟仆妇们惊得大气都不敢喘。“我一回来就成天吵吵嚷嚷的,还能不能好好吃饭了!不过一个丫鬟而已,云芝,你哥要就给他!”
“哼!”
这时一直未开口的老太太却突然开口道:“云杉丫头,下午来我院里一趟吧。”
四
秋日的风吹的很温和,柿子树上的叶子已经掉了许些,仅留下大串火红色的果实。
“少爷啊,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些丫鬟这么好呢?”
“什么丫鬟不丫鬟的,都是人哪来什么三六九等,你就该少听云芝那丫头的话,下次她要还使唤你,你不要听她的!她要闹起来我帮你顶着!”
少爷总是如是说。拿他自学校里学来的话就是:人人生而平等。
少爷是个很好的人,府里的丫鬟们都这么说。可他同这里又是格格不入的,他说的话我听不懂,我甚至觉得从来没有人能够走进少爷的世界。
这种想法让我感觉很是丧气。
香扇说我是被少爷惯坏成的小姐脾气。
少爷看见了也只是摸着我的头说:“云杉丫头也才将将十四,这样有生气些好。”
我的脸颊顿时滚烫起来,这让我不由联想到火炉上烧开了的水。
面前的少爷温柔的一塌糊涂,我捂着脸,羞涩的跑掉了。
跑了之后又开始后悔,我今天真是太不守规矩了!
直到往后很多年,我还是很怀念他眸中的温柔和灿烂。
五
近日里府中的变动越发的频繁了起来,即便我一介闲人,都能察觉到这些不对。
香扇将我拉至一旁:“我听门房那边说,今儿大早,府里又有一批老人被遣散出去了。”
“为何?”
“嗯……据说是府内人员过剩,少爷提的。不过少爷都给了这些人一笔丰厚的安家费,让他们安心的养老。年轻力壮的也都被派去店里做活了,想来生计是不愁的。”
我紧紧的扯着香扇的衣袖:“那咱们呢?咱们也会被遣散出去吗?”
熟料香扇定定的看了我一会,方才一脸戏谑道:“你想知道啊?不过这少爷的心思哪是我能猜得到的,你要想知道自个去问你家少爷不就好了?”
“你们两个!不想干了吗!”
“啊呀!福伯对不起嘛!我们这就去。”香扇撇着嘴离开了。福伯走到我面前,叹了口气,“云杉啊,少爷在前厅,招待客人呢,你去取些茶水过去吧。”
我没有去,因我平日里视力极好,远远地便看见,正厅里那前几日调侃我的徐家少爷也在,他是小姐一个闺蜜的兄长,自上次他被少爷训斥过后,我也被少爷告诫以后一定要避开他。
当我端着泡开的西湖龙井茶走进少爷的书房时,他正伏在案上写作。见我近来,他好像很是慌张的讲那红色小本藏于身后。好看的眸子上染了一层愠怒:“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我……对不起少爷,这是今日的茶水。”我小心翼翼的将茶水置于案旁,正欲退下。“等等,你这泡的什么茶?”
我突然变得欢快起来,“是上好的龙井,老爷上旬南下时带回的。”
岂料少爷突然变得暴怒起来:“外面多少民众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甚至于连性命都难以保全,我又怎可做这些资本家的行当,有怎对得起这些国人们!”
少爷突然扬手,打翻了桌前的托盘,滚烫的茶水撒了一地。少爷的手背登时通红成一片,一条条愤怒的青筋竖起。
可是他是少爷啊……盛府荣华几世,他又怎能等同旁人?
这样的少爷让我有些害怕。
即使我知道少爷还是心善的。
六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格外迅猛,我和祥嫂上街买菜,随处都可看到那些逃窜的流民和哀哀的乞丐们。一不留神,就被一个小孩子撞到了,小孩穿的破破烂烂的,眼神黝黑,祥嫂赶紧将我一把扯过,仔细叮嘱道:“你可仔细着些,指不定这外面哪有甚么些传染病!”
小孩一瘸一拐的走开了,我这才注意到他这病腿,还带着仅三根残缺的手指。原来是乞儿。
我忽然想到了我的阿爹阿娘,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祥嫂,你先回去吧,我忽然想起来少爷上回还跟我说想吃龙须酥,我自个儿去买来很快就回去。”
“诶,那你自己可小心着点儿。”
“放心吧。”
回府后我便径直去了花园,自从这里的花匠被辞退后,我便主动揽了这些活儿过来,左右在这府里带着也无甚么事,香扇说我这是劳碌命。
“听祥嫂说我昨天想吃龙须酥了。”
我裁花的手一抖,剪刀落了地,我下意识的要去捡,少爷已先快我一步。
“无事,我只是想说……我比较想吃你亲手做的。”
他讲那大剪亲手交到我手中,我却在思索他话中的意思。
七
“云杉……云杉醒醒……”
我迷茫的睁开眼,“啊香扇,谁啊?怎么了?”
香扇只是坐在我床头,焦急的催促着我:“你赶快收拾收拾!咱们快逃吧!”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滚了下来,“你说的什么话啊!”
“不是……这盛家要倒了!这搁府的家丁丫鬟都在跑,咱们趁着还早,赶快卷点值钱的跑路吧!迟了怕是连自个工钱都捞不着!”
我推开香扇,打开门,果真这块园子里荒芜一人。快步跑向大厅内,那边穿成各种制服的人站成一团,我正准备走过去,身体却突然间失重,被人奋力地向后拉扯,我回头一看,是少爷。
“我不是让香扇带你走吗!”他低沉着嗓音愤怒道:“你现在还跑回来干什么!”
只是还不待我回答,大厅那边便传来了小姐的嘶吼声:“哥!哥救我!哥救我啊!”
一个黄色军装的男人正绑着她,双手还上下撕扯着她的衣服,而她的旁边,还躺着老爷,老太太跪在一边大叫“畜生!”
这边显然也很快发现了我们,少爷与他们打斗了几番,明显不敌,见我不走,我们也很快被绑住活捉了,给扔到大厅。
少爷被擒,很多的丫鬟、仆妇们都一一被这些人拖走,欲实施强暴。只是轮到我时,那个方才玷污小姐的人刚想走近,这时一旁的徐少爷却走了过来,“诶太君,太君我今儿个在'醉月楼'设了宴席,还为您准备了份大礼,您可要赏光啊?”
那人动摇,徐少爷继续道:“诶这就一小丫鬟,您看不如赏给我啊,我愿意拿这个数作为交换您看怎么样?”说着他伸出手比了个“五”。
那太君方才点头表示同意,徐少爷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见了急忙退至他身后。
我就这样被带回了徐家。
八
“徐少爷,我家少爷被他们带去哪儿了啊?”一到徐家,我便焦急问到。
“嗯……他啊,你放心吧,被他们带走了……不过你放心啊,那些日本人还图他盛家隐藏起来的那些产业,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再说也说不定有人救他的。”我一问,他就什么都袒露了出来,没有了调戏我时的咎气,这样的徐少爷……好憨。
我“噗嗤”一声笑了。
“丫头啊,你……”他伸向我头顶的手陡然愣住,转而尴尬的收回。“你想好以后去哪了没?”
我摇摇头。
“不想回家吗?”
我愣了两秒,还是摇头。
他吸了吸鼻子,别开脸闷闷道:“那……那既然没有去处的话,不如以后就跟着爷咯。”
“好啊,那往后就承蒙徐少爷关照了。”
“你这丫头……嘿嘿。”
其实我没有对他说实话。我只是家中父母收养的孩子,而那日我在街上捡到的乞儿,因一时心善将他带回家中求阿爹阿娘收养时,被他们一眼认出是他们失散多年的亲儿。爹娘对他爱到不行,以至于我后来每每回家探亲时都被他们越发不待见,领里的也都纷纷笑话我。他们好像不想要我了,我好像才该是那个乞儿。
可是我还有少爷啊,那时的我总这么想,虽然少爷现在被带走了,但是徐少爷答应给我会救少爷出来的 。徐少爷是个好人,只是外面的人好像都觉得他不正经。
九
隔壁的丫头们都说盛家倒了,往后就是徐家一家独大。
我冲过去却听到了一个令我震惊的消息:原来那日老爷遇害身亡,老夫人暴毙,小姐不堪受辱而选择自杀。少爷被劫后不知所踪,偌大的盛府付之一炬。
那我以后是不是再也回不了盛家了?我不敢想象。
我去找徐少爷,他沉默良久后说是要带我去见少爷。我跟在他身后,绕进一片狭小的巷子后左拐右拐,终是来到了一处低矮的门房外,我抬起手,终是没有敲响。
“回吧。”我说。
冬去春来,四季流转。徐少爷终于正式接手了整个徐家,这些年他一改往日的散漫,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整治徐府上下,大力引进新式机器代替人力,效果显著,使得徐家的势力、财力迅速扩大。
“时间过得好快啊,云杉丫头都十九了呢。”
我回首,“徐少爷。”
“还叫徐少爷呢,过去这么多年了,盛家的人都没剩多少了,你还是……”
害怕他再继续说下去,我紧张到一时失言:“天赐。”
熟料他却很高兴着满口答应。
“嗯。”
十
徐天赐是亲日的,这放在明面儿上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包括我。只是他怕我不高兴,就从不带人来家里,对外也常常可以避开我。
而同时广为人知的流言还有:我是他的未婚妻。
可事实怎样大概也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吧。
可即便我这个未婚妻从未露面儿,他还是时常一脸骄傲的向他那些商场上的朋友们炫耀这位未婚妻是多么的如花似玉、贤良淑德,说是自己娶了八辈子的福分,顺便也打消了外人想要借此塞人的念头。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徐府呆多久,好在我和徐天赐还能各取所需,虽然这些都是演给外人看的。
原本的日子也就这么日复一日的过着,可有一日回来时,我见徐天赐他回来时身上是带着伤的,即便他回的很晚,还小心翼翼的避开所有人。可在我突然开灯的刹那,让他瞬间方寸大乱。
我注意着这些事也不止一天两天了,他有对策,我也不是好糊弄的。
“云……云杉,这么晚了啊,快回去睡吧,小心着了凉。”他小心翼翼地将上身的大衣脱下,披在我的身上。“嘶……”
我跟着心下一惊,赶忙将他推到沙发上坐着,不顾阻挠一把扯开他的衣服,无奈用力过大,他胸前的扣子尽数脱离,尴尬的落在地上打了个转儿。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可下一秒我看清了他胸口的伤痕。大大小小的,是冷兵器划过的刀伤,新的旧的,凌乱的掺杂在一起。在靠近心脏的位置,甚至还有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血窟窿。
我的心在这一刻猛然缩紧。
这么多年,我好像已经习惯把徐天赐当作我的保护伞了。
十一
徐天棂回来了,然这次她并不是像从前一样仅在回门时小住几天的。她的丈夫是沿海一带运货的商贾,掌控着大半的航运,据说是在上月不幸遇害,家财也被日本人强制收走。她一个女人,在外无根无萍,便回了娘家。
我睡醒下楼的时候她正坐在楼下同她的哥哥和母亲喝着茶,见我下来,立刻愤怒道:“哥!你凭什么还让这个女人留在家里!”
“天棂,注意你的言辞!他现在是你嫂子!”徐天赐严厉纠正道。
“什么嫂子!还没成婚就公然住到南方家里,害不害臊!你当初就是为了她,就是因为她才害死了云芝,还拱手让出了咱们家一半的股份给了小日本,才气死了爹!”
我大惊,原来天赐他当年给出的是徐氏一半的股份吗?原来徐老爷不是因疾病不治身亡的吗?
“你这么多年的教养呢?!”
“狗屁教养!我难道说的不对吗!她就是个狐狸精!”
“啪——”
当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徐天棂正满脸难以置信的捂着脸,夫人见了也不顾劝阻,扯着她回了房。
“你不要放在心上。”徐天赐带着一脸歉意心疼的看着我。
晚上,徐夫人避开了他们,悄悄地敲响了我的房门。
“云杉啊——睡了吗,阿姨有些事想跟你聊聊,你看现在方便的话开下门吧。”
我打开了门,“阿姨请进吧。”
“诶。”她坐下后,也不拐弯抹角了,“云杉啊,今天我来呢就是想问问你,你对天赐这孩子怎么看呢。”
我低下头:“阿姨怎么会这么问。”
“哎……相信你在徐家这么多年也都看到了,天赐他不容易,你比我们更清楚。原本呢这战火还没烧起来的时候,徐家也是受祖荫的大户,家里也就天赐天棂两个孩子,原想着对俩孩子多宠些,包他们快快乐乐生活一辈子也是好的。
可这几年啊变故太大了,尤其老爷没了后,天赐他也不得不担起家主的责任来。虽然他平时总是报喜不报忧的,但天赐他总是从我肚子里爬出去,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啊,这孩子有什么苦都往心里憋着,那能瞒得过我这个做娘的啊。
他一直啊,就只对你这么一个女孩子上过心。纵使他从前再怎么吊儿郎当,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尤其是在情爱这一方面,我这儿子啊,迟钝的很。我和老爷先前也给他属意过和盛家小姐的婚事,可惜啊后来……他耽搁了这些年,一直都在等你长大。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面可能没有天赐,但你们好歹也算相互搀扶着过了快五年了不是?哪有什么婚姻能够成人之美呢?最后还不是得归于平淡,所以我希望你要是做不到让他死心,最起码也不要让他伤心。”
“我……我……”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孩子啊,我也都这把年纪了,已经没有力气去计较从前那些事儿了,就盼着儿子能够幸福。”她说着拉过我的手:“娶到他喜欢的姑娘。至于天棂,你也别太计较,一个姑娘家的,往后回了娘家也还得多指望你啊。”
“阿姨——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您。但您放心,天赐有恩与我,我往后会尽心尽力照顾他——以及徐府的。”
“最好啊在添个大胖小子。”
“……”
“徐家的香火该续续了。”
十二
“云杉!快!上车!”
“嗯?好。”
车子飞速地发动,不停地向郊外驶去。我不知道苏天赐为什么会选择在我购物的时候突然出现在街道上,将我带离,只隐隐约约感觉到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最终是在一片靠近湖边的芦苇荡处刹住了车。他低沉地叹了口气,打开后车厢——那里有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我扯出了车外。
我感觉我们奔跑的方向是愈来愈深的草丛。
良久,他才停下脚步,面对着背对喘气的我,欲言又止。
“云杉……你快逃吧……”
“逃?我能逃去哪儿?”面对我的质问,他的脸上显得很是难看。“我父母都搬走不要我了!少爷也丢下我了!你也不要我我还能去哪!”
“呜……”可能是被徐天赐惯坏了吧,我好像开始心安理得的接受他无条件的好了。太贪心了。
“我没有不要你,我托人先将你送到陕北,那边比较安全,你……你先去那边好好生活。”
“那你呢?”
“我……小爷我当然得继续游戏人间哪!”他一笑,好像有恢复了五年前咎气的模样,如果忽略掉他身上那些即使穿了厚厚的大衣也遮不住的伤痕的话。
我当然不相信,“徐天赐你混蛋!”
“对我就是混蛋!听说盛大少也去了陕北,你去了正好找他!再不济也能随便找个对你好的嫁了!反正嫁谁都比嫁我徐天赐强!”
我愤怒的快速收拾起了我的东西,向芦苇里的那户人家走去,他顶着我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垂头上了车。
我其实哪都没去,我又跟了过去,来到他方才停车的地方,沿着那些车轮在草泥地里留下的痕迹,回了城。
十三
我用身上的耳珰换了银票,又去了茶馆坐了下来,才知道原来徐家的夫人小姐都入了监狱,徐天赐密里参与革命,成了通缉要犯。‘‘云杉。’’小巷里黑洞洞的,他自身后将我抱住。‘‘我就知道你这傻丫头自己会偷偷跑回来。’’
他这样紧紧的崫住我,我登时眼眶一热,眼泪又这样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你这丫头,对不住啊。’’他轻轻的揉了揉我的脑袋,‘‘爷喜欢你,可是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比不了你家少爷。’’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可惜爷不争气,爷也没那个福气。对不起……我没能做到像你家少爷一样能舍得下旁的人。那家伙这么多年眼里心里可还都只有你一个呢。所以,去找他吧,抱歉耽误了你这么久,爷也是时候该放手了,如果还有下辈子,爷就是拼了命也定然娶你!”
他缓缓地松开了我。
我知道,我都懂的,别看徐天赐他平时老不正经的,可却最是重情义,平时都往来周旋,替我的忍辱负重已不知有了多少。
盛少爷可以年轻意气,可以看着盛家覆灭,却唯独要护着我。而他却不行,他的背后还有一整个徐府,还有他的母亲和妹妹,以及那些徐家旧部。
谁都可以逃亡,唯独他不行。
周遭的环境在我的眼中迷蒙成了漆黑的一团,我使劲的揉了揉眼睛,费力的转身去 扯徐天赐的衣角……
‘‘嘭!”
‘‘快回去!”
徐天赐突然转身抱住我的头,借着火光,我这才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这才短短几日不见,简直不能用‘灰头土脸’来形容,额头上还躺着血淋淋的、未来来得及包扎的伤口,血水正勘勘向着脸上蔓延。
哪还有半分昔日徐大少的风华。
恍恍惚惚被他扯到了城外,此时徐家残余的部队皆已尽数赶到了。他一面朝着日本人开枪一边对着我狂吼:‘‘快走!”末了又轻轻添了句:“你这丫头可真不让人省心……往后我不在了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我……我是不是又让你为难了,你不要管我好不好……”几番枪响,震耳发聩,这一次他没有回应我。
“呜呜呜……那……那你要记得……天赐……”
‘‘嘭!”
又是一声枪声响起,我看到徐天赐双臂呈大开的姿势站着,无尽的火光照应在他的胸前,我余生的时光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天赐!
我的天赐……
徐家剩下两个士官将我护送至陕北,进城之前我让他们以后各自为生。
由于这场战火,我在一夜之间失了所有的朋友,亲人,以及爱人。
没错,五年的时光,已经足够让我喜欢上徐天赐了。可惜他至死都不知道,原来我也可以放弃所有人去爱你啊,而且非你不可。
只是我早于一年前,被检查出了癌症晚期,我只有剩余不多的三年时光了。三年太短,不够我成为他的徐夫人,可我又贪心的想赖在天赐身边,却没想因此害死了他。
我楚云杉的命不值钱啊,徐天赐是个傻子,你的丫头只想看你好好的活着。
十四
当我来到陕北的这座小城镇的 时候,依着他们给的地址,找到了一处低矮的土房。
我倚着门框,透过漏开的门缝,看到的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正坐在门前的小矮凳上缝着衣料,院子中央传来两个孩童嬉闹的声音,当那个大大咧咧的男人走出屋子当时候,女人正好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脸爱意的看向他。
我一眼便认出了少爷和福伯的女儿。
我默默的收回了正欲叩门的手,这样貌似也好。
十五
我叫楚云杉,生来便是十里八乡的 ‘‘害人精’’
这话说的还真准。据说我刚被抱回家时便有个老和尚途经此处,道我二十岁必有一大截,凡是与其相干的四种人人等皆是不得善了。
我父问起哪四种,他只道是:喜欢我的和我喜欢的,讨厌我的和我讨厌的。
父亲只当他是胡驺,随便一碗斋饭便将其打发了,弄得和尚诧诧不平,于是沿路走便沿路念叨着“楚家有女,不得善终。”
这事听着玄乎,念的多了的人便也当了真。
直到后来我进了盛府,隔壁的二婶子还巴望着看看我还真能把诺大的一个盛家给霍霍掉。
事实证明我还真能。
盛大少爷为了护我抛下祖母妹妹不管不顾,徐少又为我捐出大半家业送给了日本人,活活气死了徐老爷。只是二婶早在此前在小日本的一次屠村运动中不幸遇难了。
我觉得我也确实不像话,好在我也快死了,死了也好,死了就能看到天赐了,我不慌。
最后的时间里,我去了战后医疗部队,成了一名护士
我亲眼见证了战争的残酷,每天面对着无数的伤亡,空冷的心不由得随之动容起来。
我好像更加坚定了我的选择,至少现在我还活着,虽然不能阻止自身病痛的蔓延,但可以给更多的人带来生机。我相信这也是天赐的心愿。
惟愿这盛世太平。
只是我觉得,除了天赐,此生不会再有人那样爱着楚云杉了。
不过还好,他曾经给过我的回忆,以经足够温暖我这两年的时光了。
向阳的山坡上,一轮火红色的太阳正缓缓升起,我静静地躺在了那片山坡上,想起我们的初遇,天赐咎咎一笑;‘‘丫头可愿跟爷走?”
这一次我没有再害羞的躲起来,而是快步走到他面前,轻轻附到他耳旁,我清晰的听见自己说出了深藏已久的那两个字。
“好啊。”
日头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阳光撒落在我的脸上,我想伸手抓住它,终究无力,只好在这处静谧里,缓缓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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