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四九工程
那天,父亲不顾我和妹妹的强烈反对,扛起锨镢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漫天风雪中。
父亲要去开荒。
在我村北面一个叫口后的地方,有一面荒坡。那是怎样的荒坡啊,西侧是一条又长又深的大沟,东侧是一条蜿蜒的毛道,中间则乱石遍布,荆棘丛生。荒坡的上部是村里的坟场,常有乌鸦在那盘旋,荒凉可怖。父亲就是想用手中原始的工具将这面荒坡开垦成肥沃的梯田,再种上樱桃树,变成春华秋实的花果山。
我劝他:“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地下全是岩石,就算你能开垦出来,也种不活树啊。”
父亲一本正经地说:“那地方离家近,还朝阳,可是个宝地。土层是薄了点,但只要我豁上力气深开垦,再舍得水肥,一样能长出好树来的。”
妹妹说:“爸,深冬腊月的,就不能也蹲蹲墙角晒晒太阳?你一个人在家,也没人照顾,可要注意身体,千万别累坏了。”
父亲笑了:“没事,我身体好着呢。干点活倒累不坏,可一闲就闲出病来了。”
我和妹妹无言以对。
此后的日子,父亲是在战天斗地中度过的。所谓“战天”,是因为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父亲要忍受着恶劣天气的折磨;“斗地”,当然是因为地上冻了,往往几镢头下去才能刨出巴掌大的一个小坑。当然啦,这都是我的想象,我没亲见。
我那时上高中,半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父亲都会眉飞色舞地炫耀他的战绩:什么山脚下已开垦出来垒上了地堰啦,东坡的土质意想不到的好啦,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毛道已被辟成可推小车通过的小路啦,也不管我感不感兴趣。望着他那兴致勃勃的样子,我打消了劝他放弃的念头。只是,看到他那张消瘦清白布满胡茬的脸,和那双粗糙开裂布满老茧的手,我一阵阵的心疼。冬天天短,为了节省时间多干活,他早出晚归,中午就在地头啃带来的干馒头,连咸菜也没有。这是别人告诉我的,父亲从来都不提。
一个冬季下来,那面荒坡被父亲开垦得初具雏形。东西两条小路,像两条胳膊,紧紧怀抱着一摞摞的零碎、狭窄的小方地,那些炕头大小的小地都就地取材,用垦出来的形状各异的石块垒上了地堰,整整齐齐的。父亲给它起名“四九工程”。那年父亲四十九岁。
第二年春天,草木萌发、万物复苏,父亲在那片新垦的梯田上种满了樱桃树,足足有一百棵。父亲憧憬着:“明年春嫁接上大樱桃,过个五六年就能挂果,再有五六年就到了盛果期。那时,你和妹妹也成家了,我也六十多岁了,干不动别的了,就看着这片樱桃,给你们带带孩子。”
然而,父亲没能等到樱花似锦,没能等到玛瑙似的红樱桃挂满枝头,也没能等到我和妹妹成家立业,就在五十五岁的那个秋天突然离世。那片梯田,那片樱桃树成了他留给我的丰厚遗产。一年又一年,樱桃树三月落英缤纷,五月硕果累累,我总是把最先成熟的大樱桃采摘下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在他的坟前。他的坟就在上面那片坟场,恰能俯瞰着他的四九工程。我心里念叨着:“爸,这是你种的樱桃,好好享用吧。我和妹妹都很好,你就放心吧。”
十几年过去了,父亲的那些樱桃树已进入了老年期,老态龙钟的,花开得越来越少,果也结的越来越小。我需要伐了重立。2016年冬,先找人把树伐光,然后找了一台挖掘机把地重挖一遍。父亲花了两个冬季才垦出来的荒坡(第二年他又忙活了一冬,平整土地,挖排水沟,并称之为“二期”工程),挖掘机两个小时就搞定,而且,比父亲用镢头挖得更深,整得地块更大更平。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仿佛看见父亲正穿着那身破烂的旧军装,站在地头,手里夹着一根燃着的纸烟,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零乱着,慈祥的目光深情地望着脚下这片他深爱着的土地。
我留下了几块父亲开垦的小地以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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