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让我去相亲,却意外相到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本想着与家国融为一体,却在十六岁这一年有了小女子情怀。
公子特别特别好,而且他特别喜欢我。
只是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一
城里的街道永远那么热闹,人流就像永无止境一般,一群接着一群的涌入迎春阁。即将沉没的夕阳将天边映出一片火红,映在一位娇嫩可爱的小姑娘的脸上。
“春姨,听纳兰姐姐唱戏要多少钱啊?”
无比稚嫩的童音,回荡在迎春阁嘈杂的楼房里。
春姨不耐烦的挥挥手:“十两银子!你有吗?小孩子懂什么,少来打扰我做生意。”
小姑娘失落的摸了摸衣袋里的铜板,低着头正欲出去,就听一不大却异常清亮的声音:“这是十两银子,小姑娘你不必走了。”
她有些诧异的回过头,只见一身着白衣的公子正含笑望着她,牵起她那白嫩的小手,柔声道:“你去看纳兰姐姐唱戏吧,我就不去了。”
“那公子你……不就不能去看了吗……”她忸怩着,眸中似含有歉意。
“无妨,我日日都来,少一日也是常事。”那公子轻声笑了。
小姑娘用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道谢道:“那就……多谢公子了。”
他挥挥手,转身便消失在人海里。
夜幕已悄然降临,唯有戏台前搭起的支支蜡烛,烛光通明,将戏台映的清晰无比。小姑娘挤进场内,寻了一檀木椅坐下,捧起桌案上的茶盏抿了抿,等待着戏的开始。
一声锣响,场内骤然安静。我踏月上台,面上画着我本不喜爱的夸张妆容,托着碧色的水袖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
“夜幕回首,不见旧颜;晨起凝塌,依稀无故人影;祈他平安,归来——”
无比悲伤的开场白,我轻启朱唇,动听的字句逐一而来。
“君在否?”
“望娘子平安。”
“君……在否?”
“望娘子……平安。”
庄蝶归然梦去,晚霞映在西边,云起落,花开谢,人生死……
何处梦外?
二
楚国,百花齐放,清香扑鼻。
月光洁如雪,万物沉寂。一少女脚步蹁跹,在宫院内旋转身姿,舞衣淡蓝的长袖映在夜色里,轻轻飞旋,宛若一轻盈的仙子,如此美丽。
我双唇紧抿,峨眉淡扫,在舞蹈中记忆起曾经盛世时父王对我的评价:
“棠儿胜雪的肌肤如同洁白无暇的美玉,又不缺乏英气之姿;体态婀娜,舞起来真真令人赞不绝口。”
想入非非间,惊觉耳边忽然传来---
“……清荣公主?”
我吓得连忙收起舞姿,回首望去,只见一提着灯笼的小太监缓缓过来。
我正了正脸色,道:“谁允许你擅自闯入本公主的宫殿?”
小太监大惊失色,忙跪地道:“公主息怒,奴才只是巡查路过,看见公主府上有人影,便心生狐疑,前来查看,已保公主冰清玉洁之躯。”
我自嘲的笑了笑,这宫人一个个都巧舌如簧,凭口舌之力自己是断然斗不过他们的。许久,我轻声道:“本公主在练习舞姿,以有公主的柔美体态,以后不必多问。”
“诺。”小太监起身,提着灯笼匆匆离去。
我无声叹息,收起舞服,换上单薄却绣满图案的里衣,躺回白玉床上
困意如同潮水般涌入脸庞,我轻合双眸,纤长的睫毛搭在眼窝上,一切看似都那么风平浪静,安详美好。
次日,我睁开朦胧的双眼,勉强撑起身子,见屏风后微胖的人影,心里已了然,道:“本公主即刻就去,德公公请回吧。”
虽嘴上这么说,但身体上传来的种种疲惫令我不禁重卧上榻。可一想起父王在等,只好又重新振起精神,拿起塌边一件淡桃色长裙,梳了一个简单的流云髻,别上金玉发簪,接过宫人递来的水盆简单洗了洗肌肤,便在宫女服侍下上妆。
黛笔轻勾柳眉,胭脂点上朱唇,铜镜中的我容貌倾国倾城。
待我理裙摆,将额前几缕碎发埋在耳后,露出洁白光滑的额头,便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一笑,随即吩咐道:“随本公主起驾。”
宫人应道:“诺。”
御书房离公主府不过不到一里的路程,许是怕父王等得急了,又或许是怕路边尘土扬到我的裙子上,宫人们执意要我乘轿。于是不到一刻,我们便到了。进去的途中宫人们也对我指指点点,本该安静地御书房此刻却也略显嘈杂。
“女儿给父王请安。”
御书房内,我优雅的踩着莲步,冲着高大威严的父王行了个礼。王上虚扶一把,随即转头与身侧的一位身着紫色衣袍的中年妇女道:“刘妈妈,棠儿不错吧?”
刘妈妈笑着点了点头:“公主殿下果然是国色天香,沉鱼落雁,连我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女人都要赞叹几分。”
恭维话不知是真是假,可这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含笑冲刘妈妈微微福了福身,随即对王上道:“父王,您叫女儿来可是有何事?”
王上拂了拂下颌上的胡须,道:“这是长安城刘妈妈,她的母亲是你母后的媒婆,如今你母后离世,你又即将成年,也该到了嫁人的年纪。今儿我就请刘妈妈为你牵一牵红绳。”
母后与刘家是世交,听父王所言,母后当年便是刘氏建议她来王室选秀,没想到从此逆天改命,刘氏门楣也因此得到了楚王的扶持与依靠。
我却觉得那或许只是刘氏的运气罢了,何有鬼神算命一说?
刘家专供月老,这点我是知晓的。不过听父王这么直言坦白,心底多少有些惊讶与不解。
为了不让父王在刘氏面前难堪,我淡淡的抱着看热闹的想法应了下来。
我笑颜道:“女儿听从父王之见。”
刘妈妈笑开了眼,从怀中取出一丝红绳,走近我,将红绳轻柔的绕在我的腕上。
我配合的闭上了眼睛,作出娇羞担忧状。
许久,刘妈妈开口道:“清荣公主命中与战场颇有良缘,今生的郎君怕是个将军。”
算命之人总是直言不讳,媒婆也是如此。但是听她说自己与战场有缘,还是不小的吃了一惊。我睁开双眼,温言道:“既然如此,多谢刘妈妈了。”
王上脸色算得上和善,命人赏了刘妈妈银子,刘妈妈拿了银子后乐颠颠的走了。王上对着面前的我,道:“刘家人说媒向来准确,要不然,明日我命人带你去司徒将军府上转一圈?他家有儿,今年也上过战场,长相俊美……”
“父王,姻缘这种事怎能如此儿戏?徒靠一丝红绳定然是不行的。”我立刻否决。
王上的脸沉了沉,“无论如何,这刘家人把你母后说到寡人身边来,就是有能力的,将军没有不好,可以持家,寡人认为可行。”
我长长叹了口气。父王这一年来找了无数红娘媒婆,说了无数次媒,就是我一贯否认,王上也无可奈何。只是,如今这长安刘氏可不是小家族,她可以来宫里只为给我说亲,就算赏个脸也要应下。
“那……女儿遵循父王之见。”
王上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便挥挥手让她退下。我隐约听到,父王已经开始为我筹办明日的行程了。
父王的苦心我懂得,不过是想让我早点出嫁,万一哪天秦国打来了,我也不至于没个依靠。
可这未免太快了,也不是我想要的。
与我而言,即使最终结局已经注定,我也可以让鲜血染红这土地,孤身一人,反倒了无牵挂。
可惜父王并不这么想。
四
戏又唱了几分钟,台上人物轮番换着,讲述着一个悲伤的故事。起初我扮演的是一位苦命姑娘,出嫁没有几年,相公便离世。整部戏配乐悲凉,脸谱个个都愁丝满面。
小姑娘捧着茶,看着台上的戏子,心里生出几分难过来。
都说戏子无情,可他们为何将满腔的仇怨都移交给他人?丧夫之痛,她年纪尚小不能体谅,但是,她却想起了自己那名命苦的爹爹。
他爹爹乃是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听闻她爹爹名称的无不为之闻风丧胆。只可惜,爹爹短命,年不过三旬便离世。这与戏中女主的相公离世时状态极像。
不过她从来不看那相公,她只关注那个身着素裳的女子,一颦一笑,一泪一苦,都尽收她的眼底。
那如画颜容,却终是与世无缘。
五
翌日,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公主府就响起了德公公那拖呛拖调的声音:“迎接清荣公主入将军府——”
宫人一大早便起身忙活,片刻后,一位丫鬟叫醒了半睡半醒的我,望了望外面的镶着金边的轿子,不禁苦笑了一下。
在丫鬟们的忙活与柔声催促中,我略显不情愿的起了身,用冷水被迫自己清醒,告诉自己此行不过是去堵住父王的口,没什么大不了的。万一不得不嫁给这位未曾逢面的司徒将军,也算是为国“牺牲”,一切都值得。
我匆匆换上一件淡粉衣裳,简单挽了发髻。又换上与衣裳相配的粉靴,使人看起来清新又文雅。不管怎么说,此次一去,说不定也会收获一位朋友,打扮自己也是对对方的基本尊重。
出了殿门,看到那马车前没被拴住的白马,顿时感到有趣的紧,于是便想要捉弄德公公一番,便起身跨上了马。
“得儿——驾!”
白马迅速疾驰,德公公急了眼,忙命令道身旁的侍从:“去!追……追!”
好在我只是跑了一阵,过了一会儿,速度便慢了下来。那侍从在前面带路,德公公驾着轿子跟随着我。
将军府离皇宫不远,不过就几里的路程,一个时辰不到就到达了。我派人前去扣门,结果那开门的人一来就行了个跪拜大礼:“奴才叩拜清荣公主,清荣公主万安。”
“请起。”我学着父王虚扶一把,那开门的人起来后,恭敬道:“司徒公子就在书房内,公主请。”转身便想要向内通传,被我一口制止:“既然在书房,还是不要打扰公子读书了,你自己带我进去就好。”
“是。”那人应道。
我在那人引领下跨进门槛,德公公一行人就在外面等候。
司徒将军府果真名不虚传,整个后院姹紫嫣红,还种有一林竹子。一到夏季,阵阵清香便扑鼻而来。家奴见我喜爱竹子,便介绍道:“我们家公子喜爱竹子很多年了,自从主母辞世后,公子便在后院栽了一大从竹子。”
“你们家公子倒是重情重义之人。”我称赞道。
许是这话分量太重,家奴一时不知答应些什么,只顾自己在前方引路。我并不在意,紧跟在他后面。
“清荣公主,到了。”
我微微抬头,看见黑匾额上提着金色的大字:
静心阁。
名字起的倒雅致。我顾不上答话,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
屋内少年亭亭玉立,手捧竹简,星眸在一行行字迹上扫过,腰侧挂着一柄银白长剑,头发高绾,英气十足。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凝视着他那俊美无双的面容,眼神中泛起一丝丝光芒。
长眉丹凤眼,薄削的唇,月白色长袍十分衬他。我贪恋这认真静谧的氛围,也欣赏着他微皱的眉间以及略有青筋的双手。我目光瞟见屏风后挂着的一把长剑,心中的向往之感油然而生,不觉掏出腰间用来防身的匕首作对比,轻轻叹了口气。
他似乎察觉到了目光,抬首一望,正好对上我拿着匕首笑着看他。我暗叫不好,如今楚国内乱严重,他又手握兵权,八成是把我当成刺客了。
果不其然---
原本柔和的眼神顿时冷厉三分,拿起银剑就刺来。我的功夫虽说不上精湛,但在同龄人中依然出类拔萃,拔起匕首与他过了几招后,道:“司徒将军,冷静一下,我是纳兰忆棠。”
他微微一愣,随即立刻收了银剑,双手抱拳道:“臣愚昧,还望公主见谅。”
我长舒一口气,含笑道:“早就听闻父王说司徒家的少将军俊美非凡,风度翩翩,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敢问少将军尊姓何名?”
“不敢当。公主才是倾国倾城之貌,粗臣司徒御自然不敢与公主相提并论。”
我莞尔一笑,想让容颜更是柔情三分。我拿起案上司徒御方才捧着的竹简,看了半晌,才温言道:“司徒将军真是爱兵如己,本公主自愧不如。”
司徒御微微福了福身,道:“公主自谦了。古有孙子兵法,现如今的武力不可失传,不用功些,在战场上怎么多杀几个敌人?”
第一次,我的眸中闪过几分崇敬。他是保卫他们国土的战士啊,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厮杀,又怎能和我这等深闺之人相提并论?
司徒御继续道:“秦军前几日又打过来了,还抓了上千无辜百姓做俘虏,真真是欺人太甚。好在我军强大,击退了秦军,不然不仅仅是我,连整个楚国都要命悬一线。”
说到激动处,他连自称都忘了,道:“秦军卑鄙,秦王功利心重,一心想霸占天下。在我看来,天下太平不是最重要的?几国和平共处难道不好?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又有何用……”
他突然顿了下来,意识到自己似乎越矩了,忙道:“臣知罪,还望公主饶恕。”
我轻声笑道:“将军的治国之法本公主听着着实有趣,本公主渴望的也是天下太平,只是王权之争,我们这些局外人只管效命就是,旁的又何从说起呢?”
我尽量使自己的语调轻一点,温柔一点,令他听着舒服一些。
司徒御眸中闪过一丝欣赏,转瞬间又被愁容所代。这秦国日渐强大,而楚国则逐渐变弱,王上昏庸,好色贪酒,皇子无能,无才无武。仅有清荣公主纳兰忆棠出色,怎奈何她是个女儿家,不能称王,只得早日出嫁,离开这战乱之地。
“公主所言极是,是臣逾越了。”司徒御作辑道。
我接着含笑:“将军若是喜爱这兵书,本公主书房里倒是有不少。若有日,希望将军能去观望一二。”
“臣定有时光顾。”
毕竟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孤男寡女待久了也不太好,于是我便起身要走。
“那本公主就告辞了。”我柔声道,眸中澄澈明亮,望了他一会儿,便拂袖离去。
司徒御站在案前,望着那淡粉背影,久久站立不动,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远处,才回过神来,拿起兵书看起来,而脑子里却仍是她那含笑春风的模样。
她是楚国公主啊,与其他昏庸皇室不同,她若是个男儿,定能是个铁血帝王。
奈何天意难违。
六
那日回府后,我就命人将书斋打扫干净,安插了十几名丫鬟太监,日夜守在门前,还命一些懂得兵法的侍卫罗列出几列摆放有关征战书籍的柜子,放在书斋前头。
众人都有奇,他们这位公主主子只舞不武,怎么何时整理出这些都要落灰的兵书来了?
公主府内顿时谣言纷纷,说纳兰忆棠许是看上了这司徒御,为了他来研究兵法,学习武功。这事传到王上耳里,便就成了喜事一桩,我这个父王,这几年来朝思暮想的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并非不喜欢我,而是王权之争血雨腥风,而我还尚未满双十,尽快有个值得依靠的夫君,倒也是好事。
当事人我却不为所动,每日平静如旧。
三日,宫中谣言渐渐淡了下来,甚至有人替我澄清道:“公主天资绝色,怎会看上司徒御这等莽夫?许是公主爱上习武,钻研兵书罢了。”
我也曾疑惑,难道司徒将军实在是过于忙碌,从而爽约了?
未曾料到,三日后,一位骑着白色骏马的少年郎直奔公主府。他依然如那日,披着雪色披风,白衣翩翩,俊美非凡,令宫中许多丫鬟都为之倾倒。
“求见清荣公主。”他道。
“这位是?”门口守门侍卫奇道。
他拿出令牌,正言道:“司徒将军三子,司徒御。”
守门侍卫明显愣了愣,但还是恭敬道:“将军请。”
司徒御踏入了公主府。
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华丽,院中种着树树腊梅。场地也不是很大,有几间房屋已然拿去当储藏室了。
“司徒将军?”
我正闲来无事,闻声赶来。
司徒御回首,福身道:“见过清荣公主。”
“将军对我来罢。”我柔声轻笑,一身浅碧的袍子随风飘扬起来。司徒御紧随其后,随着我穿过府上一道又一道的门,才来到书斋。
“公主书斋如此清幽宁静,可见书籍对公主的重要性。”
我温言:“并非如此。本来书斋十分简陋,自从那日邀司徒将军来府上读书的时候,我就把书斋重修了一下,落灰的兵书也整理了出来。”
话音刚落,眸中闪过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情。司徒御的耳根子明显有些烧红,抿了抿唇,道:“公主盛情难却,请。”
我依然是那个万年不变的表情,含笑道:“请。”
书斋内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收拾过了的。檀木书柜十分明亮,近闻木香扑鼻,案上笔墨纸砚通通齐全,兵书也整齐的摆放在案前。
司徒御两眼放光,感激的望了我一眼,便走到书前,专心的摆弄起来。
“将军若是喜欢,这些书便带回府上吧。”我见他如此欢喜,便建议道,“本公主平日里不喜这些。”
他推辞,“公主殿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无功不受禄,贸然收下这些兵书,只怕是有不妥。”
“有何不妥?”我瞧着他对那一沓兵书着实爱不释手,便再次出言相劝,“三日前一见,公子的才华与见识使本公主大为赞赏,也算是为本公主上了一课,出于感激,本公主送几卷兵书,又有何不可呢?”
听到我的后半句,他像是纠结了许久,本想再次推辞,可看到我那诚恳的神情,便应下来:“承蒙公主厚爱,臣感激不尽。”
我嫣然一笑,幻想自己的两只眸子里如沐春风。
这却让一旁的司徒御不禁想到诗经中的一句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二人在书斋内待了近两个时辰,待月上树梢,司徒御才依依不舍的起身告辞:“清荣公主,择日再会。”
“司徒将军不留下来用晚膳了么?”我见他要走,心里流露出一丝不舍,就想要出言挽留。
他看着我,笑道:“臣这又是拿公主的书,又是吃公主的饭,实在是内心过意不去。”
“现下本公主与公子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如此生分做什么?”我不满的嘟囔道。
“下回吧,”司徒御面上虽有动容,但还是决定要走,“等下回名正言顺了,臣一定会同公主用晚膳的。”
我察觉到他的话外之音,虽然不知是否是我自作多情,但抹抹红晕依然是涌上我的脸颊。
我低头不再挽留。
他却若无其事的笑道:“再会。”
院内的竹林在月色的映照下格外忧愁,待他走后,我如同往日那般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心中盘算着下一次见面应该是在什么时候。
少女的情思在夜晚的清风中分益增长,可却又如同墙角的花,还未绽放,便要凋零。
七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还没有等来第三次相约,变数说来就来。
秦国突然打来了。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夜捅城门,民间大乱。楚王忙命司徒御及他父亲前往城外防守,又亲自率兵三千,在城楼上观战,稍有不备,即刻支援。
可这一次不同于上次,楚国如今民不聊生,还在处于前段时间的战乱恢复中,经济凋敝,兵力衰弱,根本与秦国无法相抗衡。
而秦国却是有备而来。
司徒御这边已经有所吃力,楚王立刻带领三千精兵,杀出了城门。秦军见楚王亲自上阵,眸中闪过惊恐,却依然镇定自若的步步稳招。司徒御一行人已将秦军打到了宽阔的沙场之中,他回首望着已有几里之外的城墙,叫嚣道:“秦军也不过如此,只会对老弱妇孺下手,遇到稍微强一点的,就被打的如此下场。”
秦军将领也是承得住气的,道:“我大秦从不逞一时之快,却未料到楚国如此肤浅,不免有些失望。”
司徒御冷笑一声,待要挥手应战,而身后却幽幽传来一道铿锵的女声:“秦军夜晚私闯民宅,杀害无辜之人,难道还不算厚颜无耻,无知肤浅吗?”
闻声,楚王及司徒御双双回首,只见一身穿红甲,肩披鲜红斗篷的女子跨着雪白骏马,腰间插着一柄红壳软剑,鲜亮的红色令人看了都不寒而栗。
纳兰忆棠。
“公主……”
“棠儿……”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发出。
父王临行前让我在宫中好生待着,甚至连遭遇不测时的逃跑路线都为我安排的明明白白。可是百姓们苟且偷生,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我却成了一个有着功夫却还在宫中锦衣玉食的娇公主,这像话吗?
我可是楚国的公主!
于是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我穿上了曾经习武时做的红色盔甲,带上一把剑便驾马驶出城门。
我目不斜视的进入部队,原本温和的星眸此刻变的犀利起来,只有唇边还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秦军果真不知天高地厚,认为一次伐楚不成,第二次就行了?我楚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
“那先把这场仗打完再说也不迟!难道你们楚国人都那么爱说大话吗?”秦军将领道。
我的手搭在雪白骏马身上柔顺的皮毛上,几乎与洁白融为一体。忽然,我猛的收手,拔起半寸软剑,剑芒顿时露出亮白寒光。秦军将领警惕的将手搭在剑上,随时准备应战。
我嗤笑一声,唇角那最后一抹笑容随即逝去,面目露出杀戮之色,朗声命令道:“杀啊!”
身后数十万兵士的声音气壮山河,我拔起软剑,剑光在夜色中露出道道白光。
“那女子什么来头?”秦军营帐里,一面容秀气却又不失英气的男子问道。
“回大将军,此女乃是楚国公主。”小卒回答。
“本将军倒还没有听说过,哪个国家的公主在战场上杀敌呢。楚国真是后继无人。”那男子摩挲着茶盏。
“将军英姿飒爽,阵法精巧,楚国不是我们的对手。”小卒在一旁奉承。
“但愿如此吧,”那男子抬眸,“不过可告诉前线杀敌的兵士们,可别把那公主给杀了。这么有趣的人,死了可太可惜了。”
“是。”小卒应道。
杀敌真的很累的,敌军也丝毫不会怜香惜玉,连普通的小卒也那么的强悍……
可是我一点也不怕,毕竟我的身后是楚国的人,我现在,此刻,正在与楚王和大将军并肩作战,我并不是那娇公主,我只是纳兰忆棠。
八
战争持续了很久。
我整日沐浴与血雨腥风之中,楚王脸上已有了惧意,但见拼命杀敌的女儿,还是拿起了剑冲向战场。听闻司徒御还悄悄吩咐厨房给我的餐里加了很多猎来的肉,已保不会体力不支。我虽然跟他说过不要给我弄特殊对待,但是他却义正严词的告诉我,女儿身和他们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
秦军打势凶猛,楚军无法,向西撤退。然而却未料到秦军乘胜追击,一直将楚军遣到了寿春城。楚王整日愁眉不展,司徒御有时通宵看兵书研阵法,还和各个连的兵士讨论策略。司徒老将军年纪大了,无法上战场,便被楚王派了两个心腹护送入城。
“这阵子熬过了,秦军也该退了。”我见不得他们二人如此日渐消瘦,安慰道。
司徒御摇摇头,随即叹息:“秦军没有那么好对付。就算这次伐楚依旧不成,定然还有第三,第四次,所以倒不如将秦军一招打散,收入旗下。”
虽然这是不可能……不,很艰难的……
“可有计谋?”我瞧他一眼。
“未曾。不过我方才研究兵书,上面讲到了‘引狼入室’,不知此法可管用。”
我闻言,猛的一拍大腿:“引狼入室……我怎么没想到呢?司徒将军果然年轻有为,依我之见,不如对外宣称我已经死了,楚国现在内乱的紧,让秦兵趁乱攻入,秦军谨慎,定然只会派一小部分攻入,另一部分埋伏城外,到时,我再去引开那些埋伏的士兵,给他们造成‘楚国公主害怕战争,假死逃脱’的假象,这样你们就可以把那一小部分的士兵剿灭,到时候再来一个四面埋伏,岂不美哉?”
“这怎么行?先不说秦军是否会中计,单凭你一个弱女子,若那些人发现你的那一刹那就拔箭射向你……不行,绝对不行。”司徒御听完,脸色变的十分难看。
“怎么不行?”我不以为然,“保准性命无忧。”
“反正我不会同意的。”司徒御坚决道,“就算你有再强的功夫,也不能以一敌百,更何况秦军那里还不止区区一百……若你执意要用此计,那也是我去引开城外那帮秦军。”
“你走了,城内怎么办?难不成留我和父王一老一妇?司徒将军,现下已经不是讲究私情的时候了,我们要站在国家的角度想啊,你也不想看到楚国覆灭吧?”我有些心急。
司徒御默不作声,紧锁眉头,像是在认真思索着什么。是啊,如今的局势,楚国想要逆风翻盘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相对于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与秦国两败俱伤,引狼入室的确是最好的方法之一,也是最能保全大局的方法……
可是万一她有不测呢?万一秦军不按套路出牌呢?万一……
“我说不过你,你要去就去吧!”司徒御心一横,“不过我要安插五名精兵良将跟着你一起去!他们都是武功盖世,计谋深测的人……”
“好了,好了,”我开口制止,“两名就够了,本公主自己还算上一名,您就慢慢歇息,不用担心了啊!”
说着我便抛出营帐,去安排接下来的一切事宜。
空留司徒御一人暗暗失神。
自责连自己喜欢的女子也无法保全。
不过等到战争结束,若我们双双平安,就去确定关系吧。
等你想嫁的时候,我们就成亲吧。
朋友的身份,我是不会满足的。我司徒御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谨慎谦虚的人,勤俭持家,从来没有奢求过什么;可是因为你,成了我短暂的少年情里唯一的欲望。
我想得到你,不仅现在,还有将来。
过了几日,秦军那边接到消息:楚国公主纳兰忆棠死了!
这个消息令秦军大喜过望,决定乘虚而入,杀个楚国狗血淋头。
“且慢。”主位上的男子道:“这或许是楚国的计谋……”
“欧阳将军,楚国再怎么使计也不会使到公主身上呀!这不恭敬且不说,那公主的性命也是不保啊。末将拦截了几位逃难百姓说,寿春城已经乱的成了一团麻,白布挂的整个城都是,百姓全都逃走了,没逃的也都闭门不出,怕被楚王迁怒!”士兵甲道。
“不过楚国领将司徒御老谋深算得很,还是谨慎点为好,不如先安插一小部分人攻入城池,其余人在城外埋伏,一旦有所不测,便攻入城内。”士兵乙建议道。
“罢了,”男子挥挥手,“全军直接发起猛攻,不必手软,楚国现在已经没落成这般模样,没必要防着他们。”
“将军!楚兵骁勇善战,以千敌万不在话下!不能不防啊!”士兵乙道。
“防,自然是要防的。尽管他们士兵善战又如何,在计谋上,本将军可没有输给过任何人。就当本将军赌一场吧,就赌这是不是楚国的计谋。”男子轻蔑一笑,“就按本将军说的做,不必再议。”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司徒御,又以同样的方式说服了父王,这场计谋来的属实不易,若不做好,反倒是可惜了这一番准备。
这些日子我果然听到了不少动静。
那日,在满城的白布条、哭丧声中,我乔装了一番,引着司徒御硬塞给我的两名武士,悄悄溜进城门后。
不出我所料,秦军果然趁乱攻来,我翻墙一跃,准备欣赏那一小部分的秦军接下来的惨状。
只是……只是……等等!
不好!秦军人来的太多了!只怕是司徒御那边应付不来!
我彻底慌乱,出城也不是,进城也不是,最终三番确认城外没有遗留士兵后,才毅然决然决定进城助阵。
不是这样的……我本来预计的好好的,什么都算到了,是因为秦军将领太傻,根本没有防患意识?
还是是他太聪明……我太傻了……
我杀了一路,脸上沾满了敌军的鲜血,却没有第一次上战场时的快意。
我感觉一切都是我害的,虽然这是一场迟早都要爆发的战争,但是因为我而提前了。
我本可以再让他们休整几日的……
我本可以再想想的……
我本可以……
自责的情绪在心底油然而生,唯一的希冀就是能够一抬头看见司徒御浴血奋战的身影。我似乎模模糊糊的看见了那一抹月白,可是就在这时,右臂上传来的刺骨疼痛麻醉了我的肉体。
等待着我的,只有一抹深渊般的黑色。
纵使满腹计谋,终究棋差一着。
寿春城攻破,秦军如豹子般袭来,司徒御带兵对抗,血流寿春。
然而,引狼入室,最终狼食其人。
他,被抓去了秦国。
公元前224年,楚灭。
八
恍惚中感到一阵清香徘徊在鼻翼,我迷糊中睁开了双眼,印入眼帘的,是金碧辉煌的宫殿。
这是哪儿!
我猛的坐起,环顾四周,只见一俊俏男子立在门前,唇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这里……是寿春城吗?”我问。
“不,这里是秦国。”他道,“你们战败了,你的父王和你的小郎君在地牢。”
“什么?楚……楚国战败?!你骗我!”我大吼着,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眸。
泪水却不诚实的从眼角滑落,浸湿了被褥,让人见了心存怜惜。
眼前的俊俏男子阴阳怪气的叹了口气,道:“你的小郎君为了救你,可是以死交换,今日下午,车裂处死。”
我紧紧咬住了褥子,手心攥的渗出了血。我跌下了床,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抓住那男子的肩膀,说道:“我是楚国公主,我的身份比司徒御珍贵,我的项上人头比起他的来说你们秦王一定更想要我的,让我去受刑,让他留下来……哦对了,还有我父王,我能不能自高自大一回,用我的命换他们二人的命……求你了。”
我什么都不怕,真的。
但我怕他们离开,也是真的。
我骄傲了整个年少,可我现在愿意抛下所有,留下这一身骨气,坦然赴死,只要我喜爱的人留在这世上……
求你了。
那男子俯身凑近我,用手触碰我的面容,轻笑道:“本将军征战多年,从未见过有你这般女子,觉得有趣极了,你死了,本将军可要惋惜好久的。”
我向后躲闪,但大脑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我还是在重复那一句话:“我要去替他受刑,我要去……让我去,求求你了……”
“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公主殿下饱读诗书岂会不知?”男子倒也不恼,轻轻抚摸着我的侧脸,“我也是将军,既然他司徒御已经成了阶下囚了,定然许不了公主殿下的十里红妆,可是我欧阳笙可以,不如,公主嫁给我吧。”
“嫁给我”三个字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我忽然想起来,我与他,好像始终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明明我心悦他,他心悦我,可到最终,我们终究还是守着朋友的身份。
欧阳笙却依然贼心不死,色咪咪的盯着我。
我突然掐住他的脖子,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发了疯似的大吼:“你也配?好色之徒,怎么还不去死?为什么上刑场的不是你?”
欧阳笙被我掐的满脸通红,一个扫堂腿将我踢在地上,拔起剑就要刺来。
“真是疯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日就要……”
“将军,刺不得呀。”身旁侍卫劝说道,“大王已经下旨说了不杀她,将军若执意要杀,岂不是抗旨?”
“哼。”欧阳笙将剑一扔。
我趁着他们二人讲话间隙,逃也似的冲出去。
我也不知道刑场在何处,四处碰壁,一路跌撞。
许是上天指引,误打误撞间,我竟看到了被押送刑场的司徒御。
他一身伤痕,面容布满灰尘,一张脸中只有眸子是明亮而澄澈的,一如初见,却又什么都变了。
我难过的不能自已,想喊却什么也喊不出。
“司徒御……司徒御!”这一声叫喊耗费了我毕生的力气。
他似乎没有听到,又似乎听到了,不然为何脸上忽然挂着两行泪。
纳兰忆棠,我的棠儿。
“我心悦你,我们不只是朋友,求求你回头看我一眼……”
乖一点,快回去吧。
“这些狱卒不让我跟着……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生活……我……”
你会生活得很好的,你会儿孙满堂,你会扭转乾坤。
“我真的爱上你了,不是因为容貌,不是因为才华,而是因为你这个人,除了你,没有人可以……让我如此奢望,长安刘氏说媒真的很准!你听见了吗……”
我已经不能给你想要的生活了。
答应我,好好活着。你活着,我的命就没有白丢。
“还有,我爱你……”
嗯,我也爱你。
九
说完我嗓子已经哑了,无力和疲惫充斥着我的全身。我不知究竟司徒御用了什么筹码,才保住我这条本该丢失的命。
我在地上躺了很久,很久。
他以战犯的身份到秦宫时,满目惊惶的寻找大殿中她的身影。
寻找未果,他开始紧张,即使他已经料想过,自己就算有朝一日成为阶下囚,也要挺直腰杆,对敌国宁死不从。不过此刻,他却有些害怕秦王生气,怕他迁怒于她,怕他将所有楚国人赶尽杀绝。
“我愿一命换两命,求秦王保全楚王与公主纳兰忆棠性命。”
“秦国不缺酷刑,死刑的方法更是成千上万。楚王的命你尚且不能保全,不过这公主的命,你却要用最残酷的死法来保。”秦王看着热闹。
“我愿意。”没有丝毫犹豫,早晚一死,不如让自己的死有意义一些。
“看来这楚国公主,与司徒将军关系不一般哪。”字句冷冷,属于的是真正的胜者。
司徒御并没有丝毫夸张地反应,只是抬起头,眼神空洞的说了一句:
“还未结发为夫妻。”
却早已恩爱两不疑。
绳子绑在他的身上,五马驾车在五个不同的地方,随着一声“行刑——”,马蹄的嗒嗒声伴着一阵剧痛,他拼尽全力微笑着,脑海中只有她笑颜如靥。
谢谢你,棠儿,在临行前,你告诉我说你爱我。
人生短短二十载,尝遍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唯有你,是我毕生的遗憾。
“不——”
或许是幻听,或许是真的,他弥留之际真的看见了一白衣少女向他奔来。只不过,那只是一刹那,下一刻,身首撕裂,血溅当场。
欧阳笙本想卖我去青楼做妓女,而我只想守身如玉。
他拿着卖走妓女的钱,而我只唱戏。也许是因为身份奇特吧,又或许是因为容貌与秦女不同,每次唱戏,总会吸引一群人来听我这没有感情的腔调。
长袖翩翩,失了舞衣,戏子无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
十
戏幕落,台上青衣女子走下,小姑娘放下茶盏,追了过去。
“纳兰姐姐,你是楚国人吗?”
我神情一滞:“是啊。”
“戏里的男子也是楚国人,可惜很早就离世了,尽管他是叱咤风云的人。”她惋惜道。
我也笑,泪水自脸颊滑落
花脸下的月貌凄惨而美丽。
“我的夫君曾经也是叱咤风云的人啊……”
小姑娘却还以为我在说戏。
在我眸中,少年似又策马而来,只为那一卷我本不喜的书。
却不见昔日光景。
记得许多年前的夜里。
月光似如冰,洒落在她的足上,一身喜服,红盖头掩面,微笑着,将一碗烈酒洒在土地上,笑道:“司徒将军,我们都没有成过亲,今天我们就补回来……还有,这里有很多兵书都随你一起下葬了,还有你起初见我时穿的那件白色衣裳……虽然只是衣冠冢,但是依然可以代表你还是活在这世上的,不是吗……”
“刘氏真的说的好准啊,可是她说的却是孽缘,母后也是早逝……”
可是我真的很爱你,第一次见面就要好感了,第二次见面彻底被你周身的气质所折服,战场上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更让我清楚的认识到了你是个怎样的人,我相信我的内心,毋庸置疑。
我喝的酩酊大醉,对着月光傻笑,泪水却爬满了脸庞。
终究大梦一场,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多少年后,想起那夜,只觉得月光白衣翩翩,像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