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回忆与短暂的遗忘

关于他的全部回忆,仿佛只发生在春天。空气里凝着明晃晃的光,柳絮堆成引人发睡的梦,少年过短的校服露出半截手腕,安静的搭在桌边。好像是一张静止的照片,但窗外摇曳的玉兰花提醒着我时间的存在。它们是流动的,永不停歇的,一切都在这静默中流逝了,飘远了,凋落在现在,未来。化成针芒般,闪着细碎的光散落在生活里,不灼目,也不曾照亮过暗夜。它们只是在琐碎的的白日间隙中飞过,那么快,又不知去向了。我抓不住,我甚至都看不清,那些我不曾拥有的,连回忆都以这样的方式散去了。


“如果我离开了,你会怎么办?”

“想你,然后等你回来。”

我沉默着,与他走过一段青石板路,脚步的回响更衬托出这份回答的重量。我想我应该高兴才对,听到这样的话,至少应该感到一丝温情。但这样的欢愉竟丝毫不曾有。


是我不够爱他吗?

我被自己这样的疑问给吓了一跳。但那时,至少那一刻,我认为我是爱他的。我爱他那时拉我时微凉的手指,爱他看我时眼底流露出浅浅的不安。至于他那些为人称赞的优点,我是习以为常的,因为他本该如此。我爱的是他不为人知的弱点,那些因我而脆弱的一面,那些因我而放大的恶劣。那些他试图掩饰的,正是我最渴望看到的。

如果他想,我也可以把我的黑暗面暴露给他看,可是他好像并不在意,他以为我表现出来的就是我本有的样子,就像他一直认为,如果我真的爱他,我就应该愿意为他改变。


我是心动过,那瞬间不是他如同小说男主那样手捧鲜花朝我走来,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情话,而是他笨拙的模仿成熟稳重,夸大自己的胆识和才能,像孔雀努力挣着每一根羽毛,努力压制被称赞后狂喜的样子。他本是个骄傲的人,却忘了自己的羽翼本就如此引人注目。所有那些惶恐,紧张,不安与自负的情绪都交织成网,把我们牢牢困住。


“你就当我是死了吧。”我停下脚步,“如果我离开,那你就当我是死了。”

他听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的眼睛,迟疑了几秒,至到我们两个都大笑起来。本在夜风中沉睡的樱花被惊醒,抖落了一春的花瓣。这样的对话只有过一次,这样的情景却时常被我记起,这样的夜晚也存在于日后的每一寸月光中。这样的他我再也没遇到过,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我也变得模糊不清。在我开始回忆时,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幻象。或者说,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都是我臆造出的。


我以为我爱过,但那维系我们之间的,只有对彼此的期许所构成的感觉,我们不过是在互相引导着成为理想的爱人。至于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从来都不重要,就好像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结束后,从来不会有人在意过去自己扮演的角色。漫长的经历后,就是短暂的遗忘,再投入下一场游戏,循环,再循环,乐此不疲。


了解是最没用的,人都是会变的。和我善变不同的是,他是个追求稳定又略带固执的人。可能因为他是处女座,也可能是因为他接受的是传统又讲究规矩的家族里。他喜欢和我争论,他说有些东西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有些人之所以是这样,是因为他注定会是这样的人。

我喜欢看着他自信说出自己的偏见的样子,看他十七岁就老气横秋的样子。明明比我要小几个月,但在我们都沉默不语时,时间在我们身上快速的流逝了,我看到的是七老八十的他。也是这样漫不经心的翻着书,也是这样,在落座时下意识的挺直背部,见到陌生人时礼貌又略带疏离的笑。在我们都老了,他也会不厌其烦的帮我整理散落在颈间的发丝,会在意水杯里的水温是否适宜,会把琐碎的片段整理成册,送给我。


他记性极好,温柔且热衷于细节。偏偏我就吃这一套,我逐渐毫无防备,在他面前,我开始变得很容易掉眼泪。在他紧张的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时候,我总是慌乱的解释:“没什么,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是真的,我是个不会爱的人,我表现出的不及内心的万分之一。我越是装作不在意,越是渴望被关注,我佯装疏离,只是为了让他更靠近。我习惯过着被人忽视的生活,习惯把过度敏感和可笑的自尊心筑成高墙。习惯了拒绝,习惯保持冷漠,极少付出,计较得失,像个入不敷出的低保户。


无论如何,他的出现犹如洪水猛兽般把我筑的高墙摧毁了。他知道我的不堪和脆弱,他想让我成为更好的人,他试图拯救我,让我成为他理想秩序中的一环。他说你应该如何如何,又说他很需要我,我们拥有的是彼此。

因为爱而改变,人们把这个叫做“磨合”。他总说,如果我是真的爱他,就愿意为他做一些改变,同样的,他也会练习成为我希望的样子。我们就会这样密不可分,永远在一起。

我不清楚,我是否真正爱过他。


我以为我爱过,但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因为他而改变过,哪怕只是一点。我也不需要他为我改变。我只是降落在他星球上的宇航员,我只是被那里的景色吸引,我不需要他为我种出果实,因为我无力回报。

他是很好的人,具备了别人认为的一个优秀的恋人所有应有的品质,可惜到底是我不适合。我擅长逃避,随心所欲。可能因为我是白羊座,可能因为我从小欠缺管教。我深知所有的多变都来源于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所有人都会离我而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每一个人,在相遇的那一秒起,我就想过了分离的情景。而在我看来,大多数人,都只是活在同一空间中一条条错综复杂的线,短暂的相交之后,就是漫长的分离,渐行渐远,再也不见。


和他,便是这样两条相交的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开始渐行渐远了。沉默变成尴尬,无话不说变成无话可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记不清。回忆把残忍的事情篡改的面目全非,时间仍在流逝,一切就在静默中改变了,过去的就再也不会出现。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开始喜欢刺激我的痛处,用这种方式报复我逃避和疏离。他在那坍塌的高墙下欢呼,把我的丑恶当成利器,威胁我顺从他的意志。


啊,说起这个来,我清楚记得那次争吵,清楚记得他满脸厌恶的对我说:“滚。”,清楚记得他眼里的厌倦和失望。这样的情景只有一次,这样的表情我也只看过一次,而我也绝不会允许有第二次了。

是那时候开始的,我学会用沉默结束一切争吵,不再期待他的温柔。没有任何期待了,我和他都是如此,在沉默中。

是那时候开始的,我又把高墙慢慢筑起,我变成了温顺,不再辩解。之前所有关于爱的幻象顷刻间烟消云散,我的善变浮出水面,保护我,计划着离开。


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也是在这样的阴天。似乎所有的离别都会发生在阴雨天,那时我像例行公务般把情人节的礼物交到他手中。仿佛是有预感,看着他,眼泪就流了下来。他惊慌失措,他说对不起,他伸出手来要抱我。我讨厌他这样,讨厌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就道歉的敷衍,好像这样做的话什么都会解决了。我躲过了他的拥抱,甚至没有最后正眼看他一次,就搭上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如果我离开,那你就当我死了。”我是说,如果我会主动离开,那只会是因为感觉不到爱的存在。或许是有人变了心,或许是爱意的传达有了偏差。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当一段感情不值得挽留时,就该当做是死了。

或许是我太过敏感,或许是我太过理想主义,或许我本就是个让人莫名其妙的怪胎。我莫名其妙的相恋,又莫名其妙的失恋。爱与不爱,都在一念之间凭感觉完成。至于剩下的,都不过是蓄谋已久的表演。


和他是在春天分手的。那时候我们不再穿校服,窗外也没有玉兰花,只记得那天是中午,阳光暖烘烘的引人发睡。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并没有哭,只是在心里骂了几句傻逼,对他,也是对我自己。

后来,不到一个周,他就和另一个女生在一起了。那女生看起来很可爱,和我一点都不像,也不是他曾说过会喜欢的类型。人果然都是会变的,至少实践证明。如果和他再次辩论的话,那一定是我赢。


时至今日,我的高墙已经重新修缮完毕了。我很高兴我没有被改变,我还是那样随心所欲又善变的女人。只是偶尔回想起这一切,比起欢乐或者悲伤,更多的是朦胧和不确定。那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清楚。我们只是在一起做了一场美梦,一场春日限定的幻觉。


时至今日,我仍在练习着和不同的人相遇,告别,我仍是一颗不知疲倦,奔向未知的点。


我想,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我会不会也遇到那样一个人。他不会闯入我的高墙,不会试图拯救我,甚至不会对我抱有期许。他愿意看到我的黑暗,但不要求我改变。我们互相治愈,不必活成彼此期望的样子,不用磨合,不用密不可分。我们只需要做好自己,就好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保持安全距离,永远陪伴。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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