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我不懂事,总缠着我的贴身侍卫要溜出去玩。他总是一副无奈的样子,温声制止我,但最后总会同意带我出去。
因为我是相府千金,要是生气了他们就得挨罚,所以他们都顺着我。
侍卫的名字很好听,叫崔青山。我曾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答得端庄方正,一板一眼地说道:“我娘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噗嗤一声笑了,果然是没念过书的人。我和他说,你要记着这个意思。
“青山簇簇水中生。”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说觉得好美,我有些得意,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随便一唬就给唬住了。
崔青山人长得好看,全然不像粉头油腻的公子哥儿。他虽为下人,却也有气量,从不卑躬屈膝去讨要升职,只做好分内的事。可他的性格又极其温和,待人有礼。
那时候我性情顽劣,不知上善若水为何物,只觉得崔青山是我见过最温和的男子,于是笑嘻嘻地夸他“上善若青山”。
所以才说水中生嘛。
-2-
后来我长大了些。
上元节的时候,有世子约我一同赏灯。我不喜欢那个世子,我知道他是为了攀上我家才邀我出去的。于是我和崔青山说,我要同你出去。
崔青山先是婉言拒绝,说世子会生气,不能因此伤了感情。我瞪他,用张牙舞爪的模样吓唬他。他叹了一口气,说让我换身寻常衣服再出去赏灯。
我兴冲冲地应了,回房是满目的红衣。果然是灯节,连衣裙都是红艳艳的一片,十分应景。我想了想,还是挑了箱底最素的一件,是水蓝色的齐胸襦裙,和崔青山的蓝衣相映。
街上十分热闹,崔青山却没带我驻足赏灯,而是带我去了城南桂坊。
桂坊是个专门卖糕点的铺子,做出的糕点样式新巧,味道香甜,我最爱吃那里的桃花糕。
崔青山果然为我买来桃花糕。我俩并排坐在护城河边的低矮城墙上,藏在巡逻军看不见的角落,泠泠月光也照不进的角落。
我手里捏着一块桃花糕,吃得满嘴都是。崔青山看我许久,突然别过脸,肩头不停地耸动着。
我知道他在笑我,登时有些恼怒,命他转过身来。他憋笑憋得脸都红了,嘴里却还是一本正经地回道,是,小姐。
趁他没反应过来,我塞了一块桃花糕在他嘴中。
我凶巴巴地指着他,吃掉。
崔青山眉眼点着笑意,扶稳我的身子,含糊不清说道:
“是,小姐。”
我脸噌地红了。从小到大都是崔青山护着我,这时候我怎么就不争气,居然脸红了。
我说话磕磕绊绊的,崔青山凝眉细听,半天也没听清。
我只好说,我允许你唤我芸儿。
这么多年,小姐我都听腻了。
我却存了别的心思。
按理说,崔青山应该婉言拒绝,然后在我的再三要求下迫不得已唤我。
但这次他没有。
他看了我许久许久,眼底的温柔是我从未见过的,直到月光照了进来,我看清了他脸上的笑意。
他轻轻地附在我耳边,唤我。
芸儿。
那一刻,我明白。
他的眼里都是我。
-3-
崔青山陪了我十年。
十年后,他娶了我府中的管事丫鬟。
他娶亲的那日,身着红袍,嘴角仍笑得温和。
我知道他们会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崔青山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寻不到啊。
他们在我身前敬酒。
崔青山手执酒杯,拜天、拜地、拜我父母。
可他却再也没看过我一眼。
-4-
后来我老了。
嫁给世子后,我过得很好。膝下子孙满堂,个个功成名就。开春的时候,曾孙扑棱着白胖的双臂,笑咧咧地问我:“孙奶奶,桂坊的桃花糕什么时候能吃呀?”
我愣了愣,好像有什么酸麻的情绪从心底升起,脑内隐约有一个清润的男声说“芸儿,桂坊的桃花糕,你最爱吃的”。
但人老了,记忆也模糊了,始终想不起那人是谁,大概是奴仆吧。
可是奴仆又怎会亲昵地唤我闺名?
我想不明白,索性不想。曾孙仍在撒娇,缠着我要吃那桃花糕,我轻声哄他说:“奶奶给你做,好吗?”
曾孙的双眸晶亮亮的,“好呀!奶奶不许反悔!”
曾孙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感到安心。人这一辈子,不求神,不求佛,但求能有个安稳日子,如此便好。
我拍拍孙子的背,笑的时候满脸皱纹,只管答应着他:“好、好,乖孙孙。”
我看着庭院,满目桃红,都朝着我温柔地笑。
-5-
我做了一个梦,十年呀。
我见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