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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年7月初,安庆城的气温爬到了盛夏的顶端,而这一年此起彼伏的抗争事件,也在这最热的时节达到顶点,就像城南迎江寺的大钟转到晌午十二点,洪亮的声音久久回荡。
酷暑下的人们躲在屋檐和大树下,无精打采地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很快巡抚大人被刺杀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人们还没来得及从这令人错愕的大新闻中回过神,一场暴雨兜头浇下,大街小巷欣喜地痛饮着这场期盼已久的甘霖,整个城市都在这一刻舒了口气。
骤雨过后,日头已经西沉,人们三三两两钻出巷弄,讨起各自的生活。天台里街东首,一名个头矮小的中年男人跛着脚走在暑气未散的青石板路上,整个人佝偻成虾米,干巴巴的,似被抽干了水分。一辆小推车停在前面,上头是一大桶酸梅汤,他摸出二十文铜元,买了一碗,边喝边朝巷尾的教堂张望。暮色里的教堂巍峨耸立,高高尖顶上的十字架被夕阳镀上刺目的金黄,瞬间,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这个枯瘦的中年男人,他闭上眼,神情肃穆,仿佛沐浴在神的抚慰中。半晌,他抬起手臂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又把腋下的报纸小心地塞进怀里,向教堂走去。
教堂有些年头了,灰白色的墙壁爬满了藤蔓,彩绘玻璃窗上几道醒目的裂纹被牛皮纸糊住,那是几年前遭遇劫难留下的痕迹。门楣上“天主堂”三个字的金漆早已褪色,紧挨着的拉丁文铭牌缺了几个字母。宽大的橡木门虚掩着,中年男人迟疑了下,整理衣领,挺了挺上身,随即迈步走进教堂。一股沉郁的香烛味扑面而来,他精神为之一肃,外界的喧嚣立时从大脑中散去。沿着走廊拐到右侧的一个角落,一间不起眼的告解室隐匿在这里,门已经敞开,外面立着块木板写着“空闲中”。绣有云纹的布帘将告解室隔成里外两个空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他轻轻咳嗽了几下,想提醒下帘子后的人,随后跪在一个厚厚的绵垫子上,双手合掌,垂下头。煤油灯“嗤”地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布帘,一个高大的剪影拉过椅子坐下,开始画起十字。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们。”口音显然是一个中国人。
“阿们!”他举起右手跟着画十字。
“我的弟兄,身体好些了吧?”
“承蒙神父记挂......没事了。”突然他想起什么,“您居然听出来我的声音来了呀,毕竟这只是我的第二次告解。”
“每日聆听羔羊倾诉的人,耳朵总要灵敏些。”
“这定是主的恩典。”
“我的弟兄,你有什么要向天主倾诉的吗?”
“我......”他张了张嘴,喉头突然哽住,好一会,他才继续说道,“年轻时我背叛过一个......不该背叛的人。”
“那个人对我很好......我恨我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为什么不能坚强点......那时的我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办不到......”
“上主的慈悲高过诸天。”神父声音放轻,像哄一个做噩梦的孩子,“祂的羔羊无需在回忆里反复受刑。"
“一个良心有亏的人,一个懦弱的人,如果不忏悔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过,又怎么能面对更大的风浪的考验呢?”
“不管什么样的风浪,主都将和你一同面对。”
“我的罪过是三十年前犯下的,希望得到天主的宽恕,也希望天主可怜我,赐予我勇气,让我战胜懦弱,去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事......我要从头讲起,不会浪费神父您的时间吧?”
“了不起的事?......我的弟兄,主随时都在倾听。”神父坐了下来。
“三十年前,安庆的岳西县有个叫店前镇的地方,那里穷得叮当响,土地里刨出的那几斗粮食,连孩子都喂不饱,不少乡民就偷偷从蕲春贩卖一点私盐,补贴些家用。本来这是个不公开的秘密,历任知县也都默许了这样的做法。可是那年新来了个黄知县,突然提高了乡民的税银粮赋,还严令禁止乡民买卖私盐,违者要下入大牢。乡民们苦不堪言,几位乡老商议后,决定托人上书官府,求知县给乡民个活路。”
神父的椅子“吱呀”响了一下。
“端午的时候,村中祠堂前有个舞狮会,乡老们恰好在那里遇到了裴仁礼——裴秀才,大家都是裴家的佃户,平日也都相熟,几位乡老便邀请裴秀才用饭,席间,说起县里禁私盐的事,堪堪落了泪。裴秀才是个菩萨心肠的读书人,一时义愤,便答应为乡民陈情......”
话音未落,神父手里的念珠突然滚落在地,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神父?”他想伸手掀动帘子,又马上缩回。
“哦,无妨,我的弟兄,你继续讲吧。”
“这个事没那么容易,裴仁礼不过是个落第秀才,家里也算不上名门望族,且裴家家风正派,跟官家素无瓜葛,井水犯不着河水。裴仁礼更是不善疏通,只是常有书生意气,酒后喜空论国事,哪懂得官场里的弯弯绕。可是裴秀才向来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思虑多日,还是壮起胆量,拿着书表,来到县衙面呈黄知县。他这等小人物,知县怎会放在眼里?况且这私盐禁令,实是为了给黄知县亲属经营的官盐赶走竞争对手,搞垄断经营。黄知县应付几句,便想打发他离开,没承想裴秀才来了牛劲,在大堂上慷慨激昂,痛陈百姓疾苦,说什么:‘望大人体恤下情,目光放远,切勿杀鸡取卵云云’。黄知县终于按捺不住,吩咐左右将其拿下,痛打三十大板......”
“哎,真是个书生!”帘子后的神父又挪了下身子,椅子发出更大的吱呀声。
“是呀,神父,可他也是为了我们平民百姓出头啊!”中年男人抬起头,看着神父的身影,继续说道,“他是个好人,那些打在他身上的板子,也痛在百姓的心上啊。”
“我的弟兄,你是亲眼所见的这些事情吗?”
“神父,我也曾是店前镇的村民......当时裴秀才的遭遇传遍了十里八村......而且......而且我们曾并肩战斗过。”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那时,我们乡有位白姓教书先生,他并不是本地户,而是十几年前迁来的,饱读诗书,还懂洋文,颇有才华。我十岁的时候开始跟白先生念书识字,他见我家里穷,慷慨地免了我的学资,平日我便常帮他干些家务,跑个脚力。慢慢地,白先生给我介绍了‘拜上帝教’,让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拜上帝教,神父您听说过吧?”
“确有耳闻,是当年天平军信的教派,跟我们的天主教有很深的渊源。”
“对对,就是被洪秀全改造后的天主教......彼时的天平军已经覆灭,余党据说都被铲除了,剩下的流亡到了海外。我不晓得他是什么来头,白先生也不曾透露半分,对我来说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讲的东西,解答了我很多困惑。以前生活的窘迫、亲人的离世,还有官府的欺压,让我精神萎靡,看不到出路在何方。自从加入了拜上帝教,我感觉很多苦闷可以倾诉排解了,时常还能得到白先生的一些奖励,让我心里暖乎乎的,找到了归属感。我们加在一起的教徒有八十来人,不过为掩人耳目,每次聚会的人数最多不超过十人,所以,直到很久我才知道,裴秀才也是拜上帝会的一员。只是开始我们并无很深的交往,偶尔搭几句话,点点头而已。白先生说,拜上帝会除了天父,还有天兄、天王,天王虽然已经不在,但他还有个侄子尚在人间,在暗中观察着我们。私下里,我们都猜测这位白先生可能就是那个侄子,不过,我们谁也没去问,我们都知道这件事的风险,为了信仰,我们要保护好白先生。等我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准备去考取功名的时候,白先生却动身前往香港,他说有几个失散的亲人在那边找到了,他要去跟他们团聚。大家虽然都不舍得他离开,但我们都尊重他的选择,毕竟内陆管控严苛,外面的世界更利于拓展教众,拜上帝教也许会在那边发扬光大......惜别白先生,我们这些人便让裴秀才主事,继续开展传教活动。”
“我的弟兄,上帝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耶稣。所谓天兄、天王的说法并不存在。”
“是的,神父。我后来弃了教,再后来又接触到天主教,见到正宗的经文,才明白之前的谬误。不过我对拜上帝教还是有感情的,二者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紧密,而且白先生也修改了不少原有的教义,看起来其实较之前更接近天主教了。”
“愿光荣归于父、及子、及圣神,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阿们......”
“阿们!”
“我的弟兄,你继续讲吧,那个裴秀才后来怎样了,他的遭遇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吗?”
“其实,我刚才讲到的这些,还只是裴秀才遭到的最小的罪,他最大的罪跟我有关系......”男人咽了咽口水,手在褂子上摩挲着。
“全部都说出来吧,我的弟兄。”
“裴秀才遭了三十大板后,便被下入大牢,牢内阴暗潮湿,肮脏得让人作呕,那些板子留下的伤口由于没得到及时处理,长了脓疮,让他彻夜难眠。他的妹妹来探视,当场哭晕过去,同在一个房里的犯人,都说他一介书生居然受得了这种罪,真是硬骨头。消息很快传回村里,乡民们徒步来到县衙,跪在外面,请求县老爷放人,我当时也在其中......那时觉得自己是有勇气的,现在想来,不过是个表象,也许是人群给了我力量吧,在真正的考验面前,还是暴露了我的软弱,哎,真正的考验又要快来临了呀,神父。”
“又要来临?你指的是现在?”
中年男人向右倾斜下身体,伸展一下那只跛脚,舒了口气。
“......这个我还是到后面再说吧......黄知县觉得乡民们这是在威胁他,便让衙役们用棍棒驱离百姓,乡民们义愤填膺,积怨已久的怒气迸发出来,抄起家伙,气势汹汹冲入县衙,劫了大牢,救出裴秀才,并一把火烧了衙门府。惹出大麻烦的黄知县居然换上平民衣服,灰溜溜从后院逃走,此后再也没有回到安庆。”
“乡民们太冲动了。”
“话虽这么说,但当时的情形,官民之间已经势如水火,黄知县不去安抚民心,反而火上浇油,遂使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黄知县看来是作威作福惯了。不过,乡民们怎么应付接下来的形势......”
“裴秀才被救出后,安徽巡抚震怒,纠集了上千人的绿营兵,准备对店前镇下死手。乡民们很快得到了消息,知道此次在劫难逃,惶惶不可终日。大家于是推举裴秀才为头领,商议对策,此时拜上帝会的成员极力主张裴秀才率领大家奋起抵抗,言说必得拼上性命,才有一线生机。各村乡老也都同意了,裴秀才立即根据乡里的地形特点制定了防御计划,嘱咐几位教会成员带领大家分头行动。
官军们行动并没有那么快,据说因为军饷不足,中间官兵闹事,停在半路不走,加之半道又遇到洋人的军队,一言不合,交起了火,耽搁了许久。
这期间,乡民在拜上帝会成员的组织下,操练武艺,我因识文断字,也做了一个小头领,按照指示,把拜上帝教的信仰讲给大家,此时乡民们虽同仇敌忾,但毕竟都有妻儿老小,大敌当前,顾虑家人,难免情绪紧张,听说死后有个天国,那里人人平等,没有压迫,安居乐业,充满喜乐,便纷纷入了会。之前,出于安全原因,拜上帝教的传播极其缓慢,意外的,这次的抵抗行动,让我们的教众数量急剧扩张。更主要的,它让我们更团结,因为只有忠诚的信徒才有资格进入天国。”
“信仰会凝聚人,当年欧洲的十字军东征,靠的就是信仰的感召。”
“是的,神父。一个多月后,官军终于赶到,显然他们并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大摇大摆骑着马开进村里,一个个横眉瞪眼,准备像切菜那样把村民的脑袋砍下。但很快,他们就见识了我们的厉害。秘密就在于路上都是乡民们挖的土坑,上面铺上草席,盖着浮土。马入深坑,士兵们滚落马鞍,迎头就遭到我们雨点般的石块,一片鬼哭狼嚎。后面的马匹受到惊吓,互相冲撞,又甩下很多人。乡民们冲出埋伏点,拿着各种农具,还有削尖的竹竿,杀向他们,官兵惊慌失措,完全乱了阵脚,加之村民各个奋勇,人人争先,官兵很快就大败而逃,扔下上百具尸体。战后,裴秀才总结说,乡民们坚信死后会升入幸福的天国,所以才有了不怕死的勇气......不过,我那时并没有机会感受到那种视死如归的决绝。
当时我的任务是站在高处摇旗,给各处村民传递信号,没有参与战场上的拼杀。当敌人溃逃,我被大家的勇气感染,热血沸腾起来,抓起一把镰刀,追了上去,没想到一个官兵掷出一支箭,射中了我的肩膀。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我能亲手杀死一名敌人,也许我就会获得真正的勇气,哎!就是因为这次的负伤,让我失去了让自己脱胎换骨的机会。”
“不是人人都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即使已经获得勇气,也有可能会被夺走。”神父声音变低,像是自言自语。
“有了勇气还能被夺走?......裴秀才是我真正敬佩的人,他的勇气即使面对死亡威胁也没褪去......这个是后话了,我还是继续讲吧。
赶走官军后,大家群情振奋,有人建议裴秀才干脆一鼓作气,拿下安庆城。裴秀才拒绝了这个提议,转而吩咐大家兴建礼拜堂,方便大家日后进行教众活动。礼拜堂在兴建过程中,从安庆城来了一位传教士,送给裴秀才本书,上面有天主教教堂的图片,受其影响,礼拜堂也从单独的大厅扩充了几间屋子。礼拜堂建好后,裴秀才带领信众进行了一次集体祷告,除了念诵经文,我们祷告天主护佑店前镇的百姓,平安躲过这一劫难,还有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等。裴秀才和那个传教士成为朋友,经常向他讨教教义,当时我一直疑惑,裴秀才究竟信的是哪个教?”
“我也听人说过,岳西县当年确实有座小教堂,原有的建筑本来要拆掉,是一个传教士出手将其买下,并对它进行了改建。这个传教士就是现在我们天主堂的第一任司铎。我来这里任职,也以他做楷模。”
“中国人做本堂神父,非常罕见啊,听您的口音也是江南人士吧,神父可是在本地入的教?”
“我是安徽人,不过我是在香港受洗。后来追随一位神父前往法国,在小修院完成了学业。”
“这实在难得,神父可说是为我们安徽人争光了。”
“感谢主的恩典,你继续讲吧。”
“巡抚得知官军失败的消息后,大为震怒,正准备再次调兵之际,朝廷忽下旨意,命其分出兵马驰援新疆抗击沙俄入侵。当此时,北方出现严重饥荒,灾民流离,社会动荡。朝廷国库空虚,军队支出勉强应付对外作战,安庆府也没有更多钱粮,向地主豪绅征缴恐又会增加不稳定因素。店前镇事件,便暂时被压了下去。逾年,安庆来了一位俞知县,此人圆滑狡诈,颇有计谋。他并未急于清算旧账,而是悄悄开始施展怀柔手腕。他先是减免了租税,又划定出一小块地方,准许有官府发放盐引的百姓贩卖私盐。换句话说,最初乡民们的诉求,现在都悄悄得到了满足。面对这些攻心之计,百姓们慢慢放松了警惕,此时又是秋收时节,很多乡民开始退出抵抗军,回家收割粮食。热血慢慢平息,冷静下来的人们又开始缴纳税银,早前的盐贩去官府登记,申请文书,重新操持起贩盐的买卖。之后,官府又发出告示,称前阵乡民的抵抗是忤逆朝廷,加之杀死官兵多人,实是犯下大罪,若要扣上造反的罪名,皇上必然兴师问罪;念百姓原是良民,一时冲动,情有可原,然国法森严,这罪名须得有人承担,方可向朝廷交代;村民只要交出几个领头的,其他人则既往不咎,绝不株连。”
“这位俞知县的计策太歹毒了,只怕裴秀才凶多吉少了。”
“确实如神父所言,此计一出,立时就分化了乡民,大家嘴上虽然说断不能出卖秀才,做落井下石的小人,但心里早已泛起嘀咕。教民们见情况不妙,一商量,决定把裴秀才送到上海,此时的上海开埠已经有段时间,是洋人的天下,只要能平安到达,官府就不能拿他奈何,至于生计,以裴秀才的学识想来不是难事。于是,大家组成了五人护送小队,我也是其中之一......”
男人停下来,似乎在思考接下来怎么讲。一只蛾子飞过来,绕着灯光飞舞,神父伸手拨弄灯芯,溅起的灯花噼啪作响。
“我们先是找了条小船,扮作渔民,沿着长江一路东行,才过小孤山,就见到不远处厘卡飘着的旗子,以及泵船上架设的弗朗机炮,说明官军已经进驻了。没办法我们只能悄悄上岸,找了个农家夜宿。半夜的时候,一阵嘈杂声响起,有队官兵过来排查,为了掩人耳目,我们从后窗分散逃走,我和裴秀才一组,一路狂奔,在附近的山上找到座破庙,暂时歇息。整整一晚,我们都没有合眼,当太阳出来,我仗着胆子,去外面查看,这地方离村庄很远,荒郊野岭的,看不到人烟,估计官军也不会查到这里。我让裴秀才待在庙里不动,把贴身的匕首留给他,自己去找些吃的,走了几里路,才看到户人家,他们很穷,没有什么食物,我只要了一罐水,和几个馒头,给了几枚铜钱。就这样,我们在庙里待了几日,可是天天吃这些没油水的东西,实在难以忍受,尤其是对于秀才来说更是难挨。看看这些日子再也没有官兵来烦扰,我的胆子大了些,走了很远,来到村子,在集市上买了许多吃的,主要是些肉食。往回走的时候,在村口祠堂的墙上,我看到张海捕告示,上面画着裴秀才,说是有胆敢窝藏逃犯的,斩立决,还连累家人,没收全部土地。如果举报逃犯,可以拿到赏银800两。看到这个数字,还真吓了我一跳。老实说,我真心动了,毕竟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心里还盘算这些钱能换来多少良田。念头只是一闪,随后我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心里暗暗咒骂:我要是因为赏银出卖裴秀才,那我还是人吗?返到住处,看着裴秀才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心里才放下了自责。又过了些时日,天下起暴雨,屋顶漏了,裴秀才和我找来杂草和瓦砾堵住了窟窿。裴秀才因此受凉发起烧,两天两夜也不见好,实在是担心得要命,我就去村里找郎中。没想半道碰到一个熟人,我装作没看见,这人却一把拉住我,说要跟我平分赏银。撕扯间,我将他推翻在地,拔腿就跑,我不敢往庙的方向跑,却一路跑到个驿站,撞见几个官兵,恰巧地保也在那里,说我是生面孔,便将我抓了起来。不久,那个熟人赶到,把我指认出来......
那些官兵啊,太凶狠了,太残忍了......他们把我吊在树上,扒光衣服,让一只大狼狗咬我......我实在忍受不了呀,天主啊,为什么让我那么懦弱呢,我也想让自己坚强,可是我的肉体凡胎先投降了......”
“我的这只腿,就是那时留下的残疾。”男人换成坐姿,伸出瘸腿,抚摸着。
“哎!那样的迫害太歹毒了。”
男人双手紧紧交握,指甲陷入手背,空气仿若凝固了,漫长的等待后,他又继续说:“我曾无数次祷告,可天王并没有显灵......那一刻,我对拜上帝教就产生了动摇。”
“然后你就弃教了?”
“是的,神父......后来很多教友都背弃了信仰,不过他们多数人并非因为怀疑教义,而是迫于官府的威逼——弃教者才能获得减免税赋和贩盐的特许。”
“人之常情,你们恐怕是最后一批拜上帝教的成员了吧?”
“据我所知,几年前,广州还有某个天王后人,搞过一次未遂的革命。”
“革命未见有成功的先例啊......据说前几日,有个姓徐的,杀了总督,想造反,还是被抓住了。”
“确实很难哪......可是这些人都是在为我们的同胞争取自由啊,是为了减轻他们身上的苦难,为了不再被奴役......”他手指用力攥紧。
“你的思想很有革命性啊。”
“神父你也是汉人,难道你不同情同胞的境遇吗?”
“我的弟兄,天主教徒在这种事情上向来保持中立,不过,跟你说实话,我对那些腐败的官员也深恶痛绝。但是革命者反抗的手段有时候过于残忍,值得商榷......”
“神父,想必你都听说了吧,官府的人把徐先生的心剜了出来,还......炒熟,吃掉。”
“传言未必真实。”神父在胸前画了十字,“说回你的故事吧,后来呢......”
“因为我的背叛,裴秀才再次被关进大牢,准备问斩,据说这次他遭受的酷刑远非常人所能忍受......而我拿到赏银后,去了上海,做起小生意,几年后,攒下几分家业,过上还算安定的生活......可每当夜深人静,我都会梦见裴秀才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
“我的弟兄,说出来心里安宁些了吧?我们每个凡夫俗子都是戴罪之身,所以我们要忏悔,要赎罪。”
“我应该如何赎罪呢?”
“凡你诚心所行的善工,天主必会看到。”
“维护正义也算吗?”
“当然,我的弟兄。”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考验?”
“哦......这个......其实,我明天要和一位女士......私奔。我们在一起四年了,可是我很紧张......”
“这难道比三十年前你面对酷刑的考验更大?”
“是的,我这个人紧张的时候手会抖,腿会打颤,额头出汗......任何软弱的痕迹如果被她看在眼里,都会被她瞧不起,她爱的是英雄,不是懦夫。”
“听我说,我的弟兄,如果她真的爱你,是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
“其实更主要的麻烦是......她是个大人物的外宅......”
“天啊!......你们这样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吗?”
“所以,我给了她时间,让她做出抉择......”男人犹豫了下,接着说道,“她在迎江寺求了签,说我们在一起必会幸福。”
“看来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神父顿了顿,“明天迎江寺有场法会,据说很热闹,她不参加完再走吗?”
“她是要参加......法会开完就走。”
“大人物能放过你们?”
“所以......我们要设法除掉他。”
“非要如此不可吗?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大人物?”
“大人物其实是个恶人,作恶多端,他还伤害了我的朋友......”
“我的弟兄,经书上说:‘谁若用刀剑杀人,必被刀剑所杀。’”
“《申命记》上不也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男人握了握拳头,“不管怎么说,神父,我的决心已定。”
“好吧,我的弟兄......那祈祷吧!天主必赐你勇力。”神父抬高了嗓门,“勇德不是无所畏惧,而是依靠天主超越恐惧——像伯多禄行走海面时那样。”
“请神父降福。”中年男人起身,画十字。
“对了,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要在天主前为你祷告。”
“张吉义”
一阵沉默后,神父也站起身,边画十字,边说,“我们都是迷途的羔羊,唯有主的慈悲能洗净这尘世的罪孽。”
张吉义退出告解室的时候,一张报纸掉落在祷告用的绵垫子上。
1907年的盛夏,至今只下了那一场雨。牢房里闷热得像蒸笼,他上身的背心只剩几块布条,黏在伤口上。
他忽然笑了,干裂的嘴唇间渗出血珠。这次自己挺过了毒打,闯过了第一关,三十年前的心结至少解开一大半。
过了阵,狱卒进来,打开了他的八字铐和脚镣。他心下一惊,难道自己要被问斩了,要吃断头饭了?他刚想去问狱卒,那人就转手离开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死亡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他坐在地上,抱着肩膀,指甲抠进肉里。风声掠过窗户,似鬼怪嘶叫,他大喊了几声。
“祈祷吧!天主必赐你勇力!”神父的声音回荡在脑海。
他跪下来,举手画十字,开始祷告。心里慢慢平静下来,便倒头睡了过去。
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门栓打开的声音,他立时坐了起来。
提牢官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夏布长袍,领口别着一枚铜制十字架。
“张吉义,你认识他吧?”提牢官指着身后的人说道。
“裴秀才?”张吉义张大了嘴巴。
“你认出我来了,我的弟兄。”
“神父?”
“我是裴秀才,也是你的忏悔神父。”
“你,你是人是鬼......你不是被砍头了?”
“裴神父,这里交给你了,好好劝劝他吧。”提牢官退了出去,关上牢门。
牢房里一阵沉寂,裴神父从怀中取出一串念珠,缓缓转动。
“我没被砍头,吉义,那天你在告解室跟我讲了很多,但关于我的后来你了解得并不准确,包括乡民们也没人知道我真实的经过......我确实遭到了毒打,也挺了过来,我一心求死,惟愿替一方百姓求个平安。几天后,那个俞知县在一个夜晚提审我,松了我的绑,还奉上茶水。如果......如果我一直那样在牢中按流程走向死亡,我还能保持个名节......”神父手中摩挲着念珠,眼神暗淡。
“俞知县这一放下身段,立时让我的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他说只要我提供白先生的具体下落,就可以免了我的死罪。我不信,因为死罪是上面定的,他个知县怎么能改?他说他已经找好人来顶包。我和白先生相识十载,平日我们诗歌唱和,把酒言欢,互相引为知己,他也早就透露了他是洪秀全侄子的这件事,不过那时我关心的是教义,对于革命并无兴趣。他去香港后,我们都一直有书信往来,对他的行踪一清二楚。”
“那后来你出卖了白先生?”
“当一个本来确定要死的人,突然有了活路的时候,起初我是有点无措的,不知道该怎样抉择。俞知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拿出药膏给我涂抹伤口......我求死的意志开始松动了。他恩威并施,又说,我若不说出白先生下落,就将我的妹妹卖到青楼......家人确实是我的软肋,尤其是我还有个刚出生的小儿......我的防线立时崩溃了。于是我带他们去了香港,假意同白先生碰面......”
“白先生被抓了?”
“是的,当时被抓的还有很多太平军的余党,包括一些从海外回来的同伙。随你怎么看我,我当时的良心确实受到了强烈冲击,我便每日祈祷,可是没有天王显灵。”
“从此我换了个身份,隐姓埋名,寄居香港。后来官府资助我去欧洲学习,在马赛加入天主教,成为一名神父......实为官府的暗差。”
“那是你告的密?”张吉义眼睛盯着裴神父,声音竟有些发抖。
“刺杀毓朗大人这样的大事,我怎能不报?这是我做这份差事的分内。”
“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不是掉了份报纸?”神父面色平静,“上面正好有毓朗大人第二天要参加迎江寺法会的消息,而且你提到跟你私奔的女人要去迎江寺......我就猜到了。”
“那个毓朗就是杀害徐先生的监斩官,是他下的命令,要剜出徐先生的心!”
神父摇摇头,叹口气。
“裴神父!”张吉义猛地逼近一步,几乎是喊着说道,“你违背了天主的意志!”
“你不也在忏悔的时候撒了谎?”
“我虽然没有说出全部事实,但是我的确要跟那个女人私奔.....她是毓朗的小妾,被我发展成了同志,我们相约刺杀毓朗后,就离开安庆。”
“好吧,这些都不重要了......”裴秀才咬了下嘴唇,“今天我来这里的目的......其实是想告诉你,接下来的酷刑你未必能扛得住,如果你能交出安庆革命党的名单,他们可以放过你,而且你愿意,甚至......以后可以跟我一起做个神职人员,我正好缺个助手,你——”
突然,张吉义扑向裴秀才,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我的记忆里,裴秀才是那个带领乡民抗击官军的英雄,是不卑不亢宁死不屈的硬汉,是不顾个人得失为乡民请愿的儒生。可是现在居然同官府狼狈为奸起来!”
“说!你也是被逼的!”
裴神父用力推开他,身子踉跄了一下,一把匕首从长袍中滑落。
张吉义拾起匕首,裴神父扑过来抢夺,撕扯中,匕首没入裴秀才的胸口。
裴秀才闷哼一声,身体一弯,摔倒在地。张吉义后退了几步,颓然坐下。鲜血在地板上缓缓蔓延,裴秀才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勉力抬起手臂,向张吉义招手,张吉义慢慢爬到裴秀才身边。裴秀才又指了指胸口的利刃。陈旧发黑的把手上赫然刻着个”张“字,正是当年二人逃难时,他送给裴秀才防身的那把。
“当——当——当——”窗外迎江寺的钟声响起,足足响了十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