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就是新来的临床实习生？”

这是陈夷同苏荷说的第一句话，语气不冷不热，反倒是苏荷，因为紧张出了一身冷汗。

苏荷就是旁人眼中琢磨不透的女子，她喜欢冒险，喜欢挑战，却害怕开始，讲来也令人惊讶。

而陈夷，苏荷终于记起要好好打量一下这个她要师从他一年的老师了。

棱角分明，大概是因为持续工作的缘故，有些许胡茬，可这并没有影响他的魅力，而且，他，貌似很年轻。

这一点是苏荷不敢想象的，学医的人同旁人不太相同，长年累月的学习，不断的练习操作，埋头熟练解剖位置，等到真正独当一面的时候早已不再年轻，忘记岁月是什么物什了。

“今天我暂且带你熟悉一下医院环境”，陈夷语气仍旧稳重，多年的从业经验让他练就了同语气一样有条不紊的步伐。

终于捱到中午，是的，是捱，对苏荷来说，在任何不熟悉的场景里，即使陌生人再热络，街边的灯火再浓重，她也会如坐针毡，用如今的词来形容她一点也不为过:矫情。

“陈老师怎么样”，

“陈老师是不特帅”，

“陈老师有女朋友吗”，

回到宿舍，苏荷还没来得及喝水，就被舍友暖央和恩雪追问，字字直击陈夷的八卦。

苏荷顿了顿，“蛮夷？”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众人只当她是玩笑话罢了，并没有当真。

但苏荷却是认真的，他，似乎并不简单，也并不像表面那么温顺，那只是生活赋予他外表的假象而已。

“无妨”，这是苏荷告诫自己的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早已无力顾及他人的虚情与假意，世界给她什么样的人生，她都只能欣然接受，然后为之奔忙。

二

在同学眼中，苏荷充满了秘密，她会在睡不着的午夜独自去酒吧大醉一场然后在三点准时叫车回来，她会在别人没有预料之时背上行囊去看民谣歌手的音乐节，她也会在他人疲于奔命时静静的煮一杯港式奶茶写一篇她自己很满意的小文，更重要的是，她比寻常女子要美的多。

她是无常的，她又似乎有自己的轨迹。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太孤独了，孤独的忘了狂欢是什么，忘了期待几时会温暖。

“早上好，”这句意料之外的招呼和陈夷那个明媚的微笑，一时间让她有些错愕。

“今早上我有手术，待会儿带你去换手术服，你整理下就出来吧”，没等苏荷回答，陈夷就径自到办公室了。

“真是蛮夷之人”，苏荷又想起了这个词，虽然不太恰当。

第一次靠近手术台的苏荷充满了好奇和渴望，她想要尽快成为同他们一样的熟稔的主刀医师，更甚者，她只是喜欢这种不要命的生活常态，足以冲刷她的孤独。

那是一台腹腔镜的微创手术。

“知道微创手术怎么做吗？”陈夷比平日温柔，这让苏荷更加困惑不解，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不屑。

“知道，在书上学到过，要打三个孔，利用这三个孔来进行手术”，苏荷条理清晰。

陈夷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手术医师就是那样的本领，一边同你交谈为你讲解，一边还能安然自若的做着手术。

“这是胆总管，这是胆囊，切除胆囊时要注意周围的动脉，要分得清动静脉……”，陈夷滔滔不绝。

苏荷倒也听的认真。

“或许，他也是一个不错的人”，苏荷慨叹道，她倒并不是就此对陈夷改变看法，可她不知道，爱呀，就是这样悄悄萌生的。

三

吃午餐的时候，是陈夷带苏荷去的，他在前面走，苏荷同他保留着一段距离，苏荷眼中的安全距离。

陈夷并没有询问苏荷想吃什么，就在职工餐厅里点了两碗面。

面端出来时，苏荷有些绝望，苏荷是个怪人，不吃辣不吃香菜不吃牛肉，可那碗面满满的都是香菜，气的苏荷想骂娘。

“怎么，不喜欢吃吗？”

苏荷尴尬的笑了笑，然后说了声没关系，开始低头挑香菜。

那顿饭苏荷吃的很辛苦，对，就是辛苦。

陈夷突然大笑起来，苏荷有些不解。

“我同你这么大时也像你现在一样拘谨拧巴”，

苏荷突然想流泪，她的满身是刺，她的生人勿近，她的放肆无畏，他懂。

后来苏荷才知道，陈夷长她五岁，陈夷出生在医学世家，难怪他年纪轻轻便学识八斗，陈夷的字写的很漂亮，陈夷的脾气也温顺的离谱……

这样的人，无端令她心疼，他可能只是愿意在闹市添置一幢房子，养一只眼睛会发光的猫同他说说话，可在浮华世间，他的那点奢求落了空，他只能不断努力，伪装自己从不渴望功名的初衷。

如果了解是亲近的常态，那心疼便是暧昧最初的样子。

生活一如往常，只是不同的是苏荷同他说话的语气不再凌厉。

四

因为外伤导致颅骨缺损，那个五十岁的男人苍老却含糊不清像个孩子。

苏荷又动了恻隐之心，这样的同情和怜悯是学医之人的死穴，生老病死是世界的规律，性命堪忧的紧要关头是不容许人有片刻犹豫和稍许难过的。

苏荷只怔怔的站在那里，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那样脆弱的生命她要怎么挽回，她还是涉世未深。

“过来帮我夹头皮夹，愣着干什么”，陈夷终于生气了。

不像往日嗔怒带着宠溺，而是真正的恼火。

苏荷突然又想哭了，委屈和茫然令她无所适从。

因为患者有多处外伤，骨折处的手术也同时进行，人很多，可陈夷并没有给她留面子，当众斥责她，她的羞愧无以复加。

整个一上午她都浑浑噩噩，等到手术结束时，她几近虚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离开手术室的时候，她脚步沉重，

“苏荷”，她只当幻听，并没有回头我

“苏荷”，声音越来越清晰，她知道有人在叫她，她缓慢的转过身来。

是陈夷。

她顿时垂下了头，想来是陈夷又要教训她了。

陈夷几乎是跑过来的，他好像有些尴尬，干咳了几声，搔了搔头，

“对不起苏荷，只是在生命面前我没法冷静”，陈夷怕是个怪人吧，在这个别人不屑一顾初出茅庐的苏荷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她的喜怒。

苏荷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猝不及防。

作为补偿，陈夷请苏荷吃饭，当然只是在职工餐厅里，短暂的休息时间不允许他们有过于丰盛的午餐。

还是那碗面，只是这次不同的是，没有香菜。

苏荷顿时感觉到心头丝丝暖意，只是短短的半小时，陈夷的同事们都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有种叫暧昧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惹的苏荷怪不好意思的。

“不必理会他们”，陈夷伏在苏荷耳朵旁轻声说道。他的话突然就那样传进来，像微风过境般让她沉醉，苏荷的心跳的很快，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也忘了从几时起她竟然控制不住她自己的心了。

五

苏荷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只是在前男友背叛自己同闺蜜好上这样狗血的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忘记了怎样去爱。

若爱如初见，那便不会有肝肠寸断天人永隔的高调悲伤。

“爱这种东西真不简单”，暖央如是说，苏荷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夷，这个她得共度一年的老师。

他仍旧对她温柔，处处为她安排好，全然不顾同事们的调侃和异样眼光。

这大概就是喜欢吧，想要为她安排好一切，即使会无疾而终，也一腔孤勇作茧自缚。

苏荷还是会去酒吧玩，只不过是陈夷陪着她，也没有再那么晚回去过，他不允许她穿太过暴露的衣服，提前为她买好舒适的运动鞋和长袖休闲裤，活生生将她打扮成逛超市的居家妇女才罢休。

他从不参与酒吧里的热舞，只是无聊会喝几杯，有人搭讪时也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夸张的指了指旁边已经微醺的苏荷，那众女子立马从痴笑换上不屑的表情，陈夷倒也不在意。

只是陈夷想不通的是，这般模样的苏荷仍然会有人来搭茬，这令他很恼火。

他突然意识到，认识苏荷后，他的内心世界竟变得如此丰富，他不禁失笑，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这个敏感脆弱的像个孩子一样的女人。

2014年跨年的时候，苏荷喜欢的民谣歌手在c城巡演，苏荷提前买了两张票，她没同陈夷商量，他们的不清不楚使她不安。

“这有什么苦恼的，正当年纪，他未娶，你也没有嫁，这不就是爱情嘛”，恩雪的话突然敲醒了苏荷。

她的敏感让她变得懦弱，也忘了去拥抱。

她还是告诉了陈夷，陈夷答应的很爽快。

那晚苏荷很开心，同朋友喝了很多酒，她开心她郁结在心的那一点别扭与不适终于解脱了，她起身去洗手间廊内抽烟。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江宸和安天岚的，她那个“杀千刀”的前男友。

安天岚有些尴尬，不自然的撩了撩头发，小声地告诉江宸回去吧。

可酒后的江宸，丧心病狂，这个词一点也不过分。

“苏荷，好久不见”，苏荷磕了磕烟灰，缓缓的吐出了烟圈，翻云吐雾中根本看不清苏荷的喜悲。

“苏荷，看来没有我你过的一点都不好”，苏荷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要回到大厅中去，江宸不依不饶的拉住了她。

安天岚吓的一个劲的揪着江宸，“算了江宸，你喝醉了”，江宸怒意顿时不可抵挡。

他恶狠狠的盯着苏荷，

“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爱过我”，

“为什么同我在一起时你总是那么冷漠”，

“如果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热烈我也不会这般背叛你”，这回，不只是苏荷惊讶，连安天岚也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安天岚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她终究败了，她痴心妄想不择手段得到的这个男人一直都没有全心全意的爱过自己。

而苏荷恐怕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同江宸在一起时，她确确实实是爱着他的，她想时时刻刻同他黏在一起，睡觉的时候想他，吃饭的时候想他，走路的时候想他，可苏荷害怕这样浓烈的爱会吓跑江宸。

于是，她掐着日子约他，同他保持既新鲜却又不生疏的距离。

原来，她的胆战心惊杀死了她的爱情。

六

陈夷来的时候，她正蹲在洗手间门口哭，泪眼朦胧中她看到陈夷满眼的心疼。

她太不争气了，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陈夷面前似乎不管用。

陈夷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许久，她终于不再哭了。

那晚，陈夷将苏荷安顿到了陈夷的女同事家里，并再三嘱托同事照顾她。

苏荷不再酷了。

她有了爱的人，她确定这是爱，这一次，她决定做一次勇敢的人。

跨年的巡演。

人很多，等了很久，那位民谣歌手的声音才缓缓传来。

“你一定渴望同你爱的人来看这场巡演，如果你旁边站着你爱的人，那么祝贺你，如果你是独自一人来的，那么我也祝贺你，这么久的岁月你竟然长成了这副美好的模样。”

苏荷又哭了，她转过头看了看陈夷，她为她的偶像歌颂，她也为他那么爱她歌颂。

“他们匆忙，略带荒凉，深海鲸歌颂汪洋，向往荒野苍茫”

“愿你释怀，依然热爱，与狂野撞个满怀，不再刻意忍耐”，歌声响起时，聚光灯突然就打到了苏荷和陈夷的身上。

苏荷一时间有些慌张，她是害怕暴露在光明面前的，大屏幕中的苏荷，紧紧的抿着嘴唇，因为害怕，指尖有些泛白。

陈夷突然低头吻在了她的脸颊上，毫无征兆。

全场欢呼声不断，许是尴尬，陈夷也别过了头，好在摄像机调转了方向，缓解了他两这个不知所以然的局面。

苏荷已经忘记了那个民谣歌手最终唱了几首歌，也忘了他说了什么，她只知道她的脸烫极了，她抬头看了看陈夷，他并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四目对视的那一刻，他们都笑了。

陈夷拉住了苏荷的手，苏荷没有挣脱。

“那我们就算交往了”，苏荷低头应了一声。

草率却真挚。

巡演结束的时候，作为幸运观众他们获得了一盘剪辑了的现场录像光碟。

光想想，就觉得美好的过分。

七

拨云见日后的他们，幸福的不像话，同普通情侣一样牵手拥抱亲吻，陈夷会带苏荷到他的公寓，为她下厨，做一桌丰盛的晚餐；也会为苏荷准备幼稚的惊喜，带她去游乐场，将她宠成了孩子。

苏荷终于不再敏感。

有了后盾，她的实习也突飞猛进，见识了许多不一样的疾病，也学会了用平常心去面对生死，会对一些小型的伤口进行缝合。

是夜，科里来了一个约30岁左右的青年人，他的头不慎摔伤，只是伤口很小，处理起来比较容易。

陈夷就叫了苏荷来为患者缝合。

简单的做了麻醉处理后，苏荷便开始缝合，她的手法尚未成熟，手总是止不住的颤抖。

陈夷宠溺的看着苏荷，做了手消毒之后便握住了苏荷的手，手把手的教她做缝合，陈夷的缝合技术熟练并且完美，缝合后几乎看不到受伤的痕迹。

那个青年人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苏荷，苏荷不好意思的低头笑笑，脸上都是掩盖不住的甜蜜。

让陈夷和苏荷都不解的是，那个青年人并没有严重到需要入院治疗，他还是执意要住院，并且要住单人病房。

考虑到他的担忧与害怕，医院为他办理了入院处理。而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竟然指定了苏荷当他的主治医师，虽然多次告诉他苏荷只是实习生，还不具备主治医师的资格，他还是决心要让苏荷做他的主管医师。

劝说无果，只好派了陈夷做他的主治医师，而苏荷在陈夷查房的时候一并过去观察病情，那人不再推诿。

哦，对，忘了说了。

那个青年叫江沅，江宸的哥哥。

八

第二日，江沅告诉护士他的伤口又疼了，见陈夷出诊不在，她只好叫来苏荷。

苏荷没多想，便去了病房。

江沅向苏荷指了指疼痛的部位，苏荷为了看清楚伤口情况，将他的碎发往额后捋了捋，江沅突然握住了苏荷的手，顺势将她按倒在病床上，他开始疯狂解她的扣子，放肆的吻她，手不规矩的在她身上游走。

苏荷死死的用胳膊挡住他的脸，可奈何她太过柔弱，只能用力抿住嘴唇。

随行的护士害怕极了，怔了片刻才想起来要去叫人。

“你知道我弟弟离开你之后过得有多痛苦吗？”

“你让我弟弟不快乐，自己却同别人如胶似漆，我也让你感受下什么是绝望”。

苏荷终于明白，自己被不明不白的报复了。

等护士叫来人时，苏荷已经面如死灰，保安带走了江沅，被抓走时，江沅并没有难过，反倒是冲着苏荷大笑了几声，像是解脱，又像是嘲弄。

陈夷还是知道了，出诊回来时，所有人都像约好了一样缄口不言，他感到蹊跷，便询问了另外的毕业实习生。

他是破门而入的，苏荷又被吓了一跳，陈夷双眼充满了血色，明明怒意无法压制，却还是温柔的问苏荷怎么样。

苏荷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哭的陈夷骨头都酥了。他抱着苏荷，就那么坐了一夜。

医院的处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医院并没有起诉江沅，反倒是劝说苏荷退让一步，为了医院的名誉也为了她的前途，倘使公开那段视频录像，于她来说也是一场噩梦。

苏荷的绝望一点点加深，她害怕她就这样沉沦。

陈夷很快便知道了处理结果，他的心揪的紧紧的，像驶过千军万马，那是他的苏荷啊，那是他都舍不得斥责一句的苏荷啊，是他即使忘了自己的喜怒也要让她开心的苏荷啊。

他的生气不无道理，他的冲动已然控制了理智，他赤手空拳的找到江沅，是的，是赤手空拳，他已然视死如归，倒不是恢弘志气，他只是为了爱。

他的拳头如雨点落下，江沅也没反抗，只是一直笑，笑容有些渗人。

陈夷的怒火随着他的笑一点点加深，他的拳头也越来越用力，他也忘了自己到底打了他多少下，江沅渐渐地不再笑了，陈夷的手也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江沅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他没有笑，也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九

陈夷进了监狱，因为杀人未遂。

五年有期徒刑。

右手粉碎性骨折，再没有机会拿起手术刀。

入狱的那天，苏荷没有来，他向后望了望，空无一人，却到处都是指责和谩骂声。

苏荷又成为那个敏感拧巴的苏荷，害怕白天，害怕人多，害怕汽车鸣笛，害怕同人交往，总在晚上的时候反复看那一盘有他们共同回忆的录像带，她突然想到巡演时陈夷同她说的话，“我祝贺我自己，找到这样热爱的人。”然后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睡着。

我笑说生活不够疼痛，你只是笑。

陈夷入狱一年的时候，苏荷去看陈夷，他剪了短发，胡茬比初次见面时多了些，目光也不再像从前一样熠熠生辉，他们都低着头，隔着那块传音板小声嘟囔。

像陌生人一样寒暄。

“我要走了，”苏荷说，“我突然想离开这了，现在没有在上班了，不适合了”，语气决绝。

“离开这对你来说可能更好”，最后的最后，陈夷都在为苏荷着想，苏荷又哭了，不像从前那样放肆了，隐忍地不让陈夷看出来。

可陈夷还是看出来了，他的心依旧如刀割，他的爱依旧如火烈，可他要选择放弃了。

比起他，她更适合美好的人。

十

“那后来呢”？小辛缠着我问。

是的，我就是苏荷。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可那些痛却实实在在存在在我的心里，铭心刻骨。

陈先生，情人节快乐，这次你又要给我什么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