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依依拖着行李箱,下了车站,就走进这座城瓢泼的大雨里。
天上是乌黑翻滚的层云,地下是乌压压赶路的脑袋,从天到地上,都是一片暗沉的灰色,雾蒙蒙的遮住了静立着的路灯,绿得冒油的灌丛,还有钢筋铸就的高耸层林。
她握紧手上箱子的拉杆,四处张望了许久,终于将眼神集中在身前,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然后迈起了步子。
一步,拉杆箱嘎达地响了一声。
两步,她松开手上的雨伞,一阵大风刮过,把她的伞卷上天空,然后打着旋消失在一片雾蒙蒙的世界里。
三步,雨突然停了,乌云还没来得及散去,阳光就已经努力地透过云层,洒下丝丝光线。回来了。
闭着眼睛抬头,雨水拍打在双颊上,暗沉的世界突然旋转起来,然后道路、人群、车站,一切都消失了。
大鲸开始从天上现身,她的脚下蔓延出去,开出一朵朵花,从花丛里跳出一只全身放着荧光的小鹿,扭来扭去地一蹦一跳地往前,踩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照明的荧光,远方是一片漆黑,近处萤火的风景正在一点点绽放开来。
回头啊。有个声音在她心里说。
回头啊。
她把一切杂念驱除出脑海,只记得自己将要做的事。
她突然丢下行李箱,掉转头去往回狂奔,就像当初五十米冲刺的时候,听不见人群的喊声和叫声,只有风声,呼呼作响地,她甚至连前方的地面都看不见,就这么闭着眼睛冲刺,偏离了航道,摔得左膝血流不止,也要一直闭着眼睛。
什么声音砰地一声响,一声闷沉的响雷在天边炸响,把她从幻想中打出来,抬头才发现,轰鸣嘈杂的车站还是车站,道路依旧被雨水洗刷地越加明亮,人群依然低着头在她身边来来去去。
看了一眼时间,她知道不能再感慨下去,她不可以停下。于是她跑起来,溅起一地水花,这一次,是向前了。
没有我。
听说她回来的时候,整个城市都飘起了大雨,听说她楞楞地站在原地,雨伞也被狂风卷走。
2
我坐在天台的围栏上,晃着双腿,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进人群里。
在所有人心里的幻想和故事中,依依的是我阅人无数里,最精彩的一个,一直都是。
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所以他们的思绪老是杂乱地,或是彩色地出现在他们脑海上空,然后一切资源和信息,五彩斑斓的梦都冲进我的脑海。可惜了,有一个人的故事,我却怎么都看不透。
仰头灌下最后一口的冰红茶,牙根开始发酸。碳酸饮料。我跳回天台里面,把空瓶随手丢进看不见的角落。
整个城市依旧笼罩在连绵不绝的雨水里,我看不懂的那个她打着伞,抱着一只猫,在路边不疾不徐地走。
我冲着她后脑勺大喊:“喂!”
她回头,露出甜甜的一笑。
旁边一个路人往这里看了一眼,然后我看见他的头上冒出越界的念头。当然不能忘记要狠狠地瞪他一眼,我赶上前去,一身湿地钻进她淡紫色的小伞下面,“去哪鸭?”
“赶路,还有五分钟要迟到了。”她说,然后把举着的伞抬高了一点,继续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我马上抢过她的伞,让她能腾出双手舒服地抱着在她胸前的猫咪。
时间对于她来说,永远都不是一个问题。这我是知道的,她可以停止时间。
“还是看不出来我在想什么?”她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
“看不出看不出。”抱怨似的喊了几句,我想起那个雨伞被风卷走的女生,问起她来,“我那天在车站的天台,看到你姐回来了。”
她小小声地“嗯”了一声。
“她,她有没有提起我阿?你怎么跟她说的啊?”
“你见她,就能看到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亮晶晶的眼珠闪着光。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独自一人站在雨中,衣服被淋得湿透。这是阿黛停止了时间,自己去赴约了。
依依和阿黛不算是亲姐妹,阿黛是捡来的,像一块石头闯进依依的生活里,还有我的生活。见到她的第一眼,发现看不到她的想法之后,我就知道,弄不懂的话,我不会罢休。
然后依依心中绮丽的世界发生了动荡,我眼见着它崩塌,然后一点一点地重塑。
还没重塑完,依依就离开了这座城市。
她一步步踏进车站,我看见她脑海的鲸啸,混乱的漩涡,还有转过头来最后一眼发红的眼眶。
我看见她心底深处的秘密,在心中隐藏的角落,她一声声大喊,我喜欢你。
如果她没有下定决心,没有能够用勇气冲破一切障碍地说出来,那说明,她没有胜过自己。我想我还是选择等待。
阿黛也红着眼挥手,直到她姐姐的身影消失在检票口。
现在依依回来了,她做好决定了。
3
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再看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幻想,那些或烦躁或恐惧或雀跃的五彩斑斓的心情,有时候在脸上显示出来有时候又完完全全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情感,我无法阻止自己不去看,只是那些进入不了我的大脑。
看到了,却像瞎子。
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找不到一个与我相关的梦。
然后是时间,逝水般流失,一天天如同瞎子一样度过,转眼才发现,原来失去竟像这般,让整个世界都褪去彩色的感觉。
当我再次看到依依的时候,想要问她却问不出口。只看到她脑海的思绪杂乱纷繁,远不像她表面上如此沉静。
纷杂到理不清思绪。在小茶馆的一角,我捧着一杯冰红茶,依依在对面,阿黛在她身旁,抱着自己的猫。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好像是五分钟,也好像是一个世纪,阿黛一定是用了她的时间暂停了,不然怎么让人感觉时间的缺失感如此强烈,又如此漫长。
依依低头吹着杯里的茶水,阿黛的头顶什么都没有,依依的脑海里是海上席卷飓风,还有某种深深压抑的情感。
“依依。”我说,看着她抬起头,眼睛水亮水亮地,“你要不骂我一通吧。”
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阿黛站了起来抱着猫走了,我和依依都没有动。
海上的飓风卷着厚重的云层,落下雨点,微微张了张口,依依的眼睛里流出清凉的水珠来。
然后狂风骤雨的思绪里,我隐隐听到那些声音。
白痴。
笨蛋。
傻瓜。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装作不知道。”依依说。
你知道,却又为什么不说出来。
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笑了一下,浅浅的,让人心疼的笑,“你能看到别人的想法,又怎么样呢?你从始至终看到的,都是最浅层的东西,你看不到本质,看不到别人的心。”
是的,我知道,我从来就知道这一点,我看不到别人的心,所以我不敢。
“但是我能。”依依说。
我看向依依的脸,她不再流泪了,抿起双唇做出坚毅的样子。
“你能看到我的心,你看到什么了?”我脱口问了出来。难道看不出我一看到你心跳就加速,看不出我脑海里想的都是你在你离开的时候,看不出我一想到失去你就觉得什么都褪色了吗?
她没说话,又低下头来静静喝着茶水。
阿黛抱着她的小猫回来了,我还是看不见她的想法,她从来不说多余的话,总是沉默着。能看到别人思维的我,就好像一直面对一个黑箱。
无解的迷题。
依依转过头,去够背包,然后站起来向我道了再见。阿黛的嘴角微微扬起,跟着姐姐慢慢地走了出去,白猫跳下来跟在她们脚边。
所以呢,我到底该怎么办。
4
原来依依确实是要向远方飞奔了,处理完家里的事,她就要再次离开,这一次再也不回来了。
可她明明想回来,想再也不离开。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看清了他们想法的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做法。永远的言行不一难道就是人类的本质?
也许,她是跟随着心的指引吧。也许在那个我所不知道的城市,有一个更值得她眷恋的人。
我坐在窗前,望着被雨水洗刷一新的街道和楼房,人群的头顶黑压压地来来往往,头上影片一样地放着一如往常的思想画面。今天午饭要邀请她一起吃,一个明明不下雨还打着伞的人这么想着;不知道家里的孩子在学校用功没有,吸引到女孩子没,一个拎着装鱼和菜的袋子的年轻妇女迈着匆匆的脚步;同学会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怎么面对他呢,一个女孩子盯着眼前的水洼,慢慢地往前走。
是了,我不知道谁爱谁,谁关心谁,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心。但是,这些想法,不是爱着的体现吗?
是吗?
为什么依依的画面都是风景了,她失去思考的能力了吗?我回想着她绮丽的世界,可以愣怔着看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再加一个黎明。
依依第一次离开时,蝉鸣声在熙攘的城市里也无法忽视,让人烦躁,想要流泪,而无数嘈杂的幻想里,我明明清楚地听见她在呼喊着喜欢。我以为等待就能得到她的勇敢了。
至少这一次,不要再逃避了。心里有个声音说。
举起手里的电话,我拨通阿黛的手机,清脆悠扬的声音过后,传来她慵懒的音调,“喂?”
“你姐的车次在什么时候?”
“你不是说不来送她了吗?”
“我要订同车次的票。”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下来,阿黛大概去查车次了,我望着窗外,乌云翻滚着慢慢被风吹得挪动,雨点却积聚在其上不愿意落下。
我一直在努力想,努力地想,工作几乎都是线上的,互联网行业,调到那座城市的分公司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房子呢,只要有卡,有钱,就不会出问题,也就这么简单了吧。
那年远走的时候,依依也是这么一路想下来的吧。
“我姐...不喜欢惊吓。“那边传来阿黛略显喑哑的声音。
“我不是去吓她的,我是去给她惊喜的。”我打开衣橱,开始琢磨要带什么衣服回去。
电话挂断了,然后微信里,阿黛给我发过来依依的电子车票截图。
-我去送你们。
-你去送你姐姐,先别让她知道,我想先安定下来,再说。
-松了一口气。
-怎么?
-我怕我姐没人要了哈哈。
-哈哈。
她下定决心离开,我也是时候该看清自己。
5
车站是无数离别,也是无数开始的地方,乌云上聚集的雨点开始飘洒下来,纷纷扬扬地,几乎都看不见了,人群和思想。
我站在车站的入口处,却突然迈不动步子,阿黛还是会带着她那只猫吧,猫怕淋雨,要是忘了带伞,一个人怎么回去?
依依呢,看不到她人,我也不能给她看见。
人群开始隐没了,我从远处听到空灵的鲸笑,恍惚间好像进入了依依的梦境里。一只绿色的小鹿歪歪扭扭地跳着,经过的地方都被萤火照亮,黑暗的天空也开始闪光。
我往前走了一步再一步,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变化。
走到第三步的时候,一只白色的猫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晃着尾巴,脖子上系着一只蝴蝶结,小名牌上写着阿黛的电话号码,“走失小猫,请拨打电话:)。”
第一次见到阿黛就是因为这只猫,然后发现自己无法读取她的思想。
我蹲下来,伸手摸上小猫的头顶,它伸着脖子蹭过来,突然之间,整个世界的画面变了,我身处一段段思维记忆画面的中央。那是阿黛的思维和记忆。
红着眼眶挥手的阿黛停止了时间,去拥抱她的姐姐,哭得气都喘不上来。
打着紫色伞的阿黛暂停了时间,绕着我转圈,“你你你,一见我就问我姐,哼,自己淋雨去吧。”然后噘嘴转身小跑着抱着猫咪离开。
茶馆里抱着猫的阿黛在姐姐起身之后悄悄暂停了时间,低着头对我说,“姐姐说她能看到别人的心,你看不到,那我就对你说啦,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她站起来倾过身子,一个吻轻轻落在我的额头。一个腼腆的笑,一脸潮红,直到恢复了平常的姿态。
打着电话的阿黛眼泪飚了出来,连时间都忘记暂停,于是赶快挂断了电话。
我静静地看着这些画面,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依依说过,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也感觉不到别人的心。但是她看得到,我好像能明白,她为什么执意要走。
停下来吧。
我知道阿黛已经暂停了时间,我能想到她崩溃地蹲在地上大哭的场面,这画面以前的我,是面对那个疏离冷漠的阿黛,怎么都想不到的。
这次太久了,太久了,久到我甚至能看到依依的世界,能看到潜意识最深处的印记。
“得到能看透他人思想的能力,但对自己真正深爱的人,将永远看不透她的想法。”
“没关系,看不透,我一定会好奇,会去追的。”
意识又再次陷入黑暗,真的太久了。停滞的时间像沉甸甸的石块压在四周和心房,我已经感受得到了。
那辆列车停在原地,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发车。也许等阿黛真的放下的时候,能再次微笑而疏离得有一丝可爱地就像从前一样面对我和依依的时候,一切就可以继续了吧。
也许这些都是一个梦呢?
也许我根本不能看穿别人的思维,也不认识依依和阿黛呢?
也许醒来就会发现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高中生,每天被习题淹没,在题海中琢磨人生和隔壁漂亮姑娘的那个高中生呢?
这场梦,什么时候能醒?
恍惚间我看到三个蹲在一起的孩子。
一个男孩,两个女孩子。都穿着校服,女孩子一个扎着马尾,一个披着头发,混在一起在沙地上画画。
男孩子夸夸其谈说,“如果未来我拥有读心术,就好了,别人想什么我一眼就看得见。”
扎马尾的女孩子说,“那我想要暂停时间,让你读了也什么都做不了哈哈。你呢你呢?”她捅了捅旁边那个发着呆的女孩。
“我想看见心。”
“哈哈哈。”男孩子笑了起来,“心什么的,都是你们这些女生幻想出来的东西。心脏就是一个器官,有什么可看的?”
一捧沙子经由两个女孩的手,撒到男孩的身上。
就在这里停下好了。我知道这是依依幻想的场面,毕竟大家都是四散浮萍,在人生的中途相逢。但是,就让阿黛永远停下这个场面吧。
列车开不开已经不重要了,醒不醒已经不重要了,我看着这片沙地,这三个玩沙的孩子,嘴角不自觉地就翘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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