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跃龙门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出租屋大约两平尺的窗户透出来一抹稀薄的亮光,斜斜地刺入到床上,仿佛要摄走人的魂魄似的。雨一直在下,雨点密一阵疏一阵打在瓦楞铁盖的屋顶上,发出噼噼啪啪声响,急一阵缓一阵律动。我拥着被挺在床上,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脑袋早被雨滴声敲击透了,灌满了水般一片混沌。我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斑驳开裂的天花板。天亮了还是天尚未黑,我搞不清楚。雨,仿佛下了一个世纪这么久。此刻还在我的头顶叮叮咣咣地敲击着,听上去,还没有打算彻底停下来的意思。仿佛嫌路途奔波的人们还不够艰辛,还不够狼狈似的。我懒得动弹一下,连翻身都懒,这具躯体仿佛在床上生根,不再是人,是一块朽木,是一堆霉斑,或者别的什么。屋里阴潮,散发出一种陈腐的霉味,十余平米的斗室就是我的世界,四面墙和吊顶都是墙皮剥落,角落处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霉斑。床占据了四分之三的空间。剩下的给了一张瘸腿的破书桌和一张不胜重负、坐上去会发出吱吱呀呀惨叫的木椅子。它们共同承载了我的核心资产,一台用了三年的国产笔记本。我还有一些换洗的衣服,都塞在一个帆布包内,放在床里侧。如今恐怕也如被褥一般潮乎乎地发霉了。总而言之,我的世界发霉了。

对了,门后影绰绰堆了半人多高的玩意是什么呢?嘿嘿!那是我点外卖剩下来的饭盒、餐纸、筷子等垃圾。原封不动地用打包来的塑料袋系起来丢在墙角。时间长了,也就垒到半人多高了。当然难免有剩饭剩菜汤汁之类的洒出来。屋里的其它房客便有了生计了。在上面的角落,一只并不老练的蜘蛛开辟了它的新领地。

开门到走廊,到尽头下两层用铁块焊接的楼梯就是村里的大街了,一百来米狭窄拥挤的街道两边密布着各种各样的小馆子。面条、盖饭、烧烤之类的,主顾都是我这样年轻的男女租客。即便是通过外卖平台点餐......

实际上,我现在吃得很少,喝得也很少。一天点一顿外卖,或者两天点三顿,摄入少,排泄就少。我很久没拉屎了。憋了尿,我都伸到空矿泉水瓶子里解决。墙角摆了一溜,好像老家人存的泡酒。

房东来了大约会掩鼻而逃,继而大发雷霆。丫挺的!你才丫挺的!你这个破工地房老子还不租了呢!神气什么!没我们做这些外地人!你丫屎去!搭两层工地简易房就成了寄食阶层。整日游手好闲,吃得脑满肠肥。世人所言不虚:投胎是命运的主要变量!

蛛兄,下一个租客,如果愿意收拾,恐怕你就得另谋出路了;不过也许不用过于担心,即便是女租客,在通勤和十来个小时的工作之余,大约没有力气来打扫狗窝了。即使是休息日,恐怕也会如我一样,躺在床上刷手机。

蛛兄,在听么?我发霉的世界,是你的好世界。你张网,然后静等猎物了,从容不迫。其实,投胎做动物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公园里的阿猫阿狗比很多人幸福多了,至少我这样的……搞不清楚动物修炼千百年只为了一个人形。

人的世界,管你道行多深的妖魔鬼怪,恐怕是搞不清楚的。其实,人自己多半也搞不明白。

雨,就是不停,仿佛是奔着洪水滔天的末世而去。管它,头昏沉沉的,又困乏了,先睡它一个世纪

2

我坐在店里最靠里的位置,望着门外霏霏的淫雨。深秋的晨风卷进来一股潮冷的空气。老爸立在门口,茫然地望着外面;老妈坐在门边低头看着短剧,手机声音很大:现在你们知道本公子的真面貌了吧,不错!我就是董事长在国外留学的儿子……闲时,全靠这类短剧滋养我们一家贫瘠的精神生活。一把粉色雨伞举到门口,伞尖滴水成线条滴到地上,一张年轻女人疲倦的面孔露出来,咧嘴打着呵欠,目光往里扫了一下,我浑身瞬时被灼烧了一般。老爸如一截活过来的木桩似的,从沉睡中苏醒,吃什么?老妈也收了手机,把目光投向客人。女人进了店,脚下和垂下的伞尖淋淋滴滴地带了一大串的水渍。

我想她大概赶着去上班吧,她要了一碗馄饨一屉小笼包,坐在靠墙的位置吃着。背对着我,我盯着她的腰身看了一会。老妈扭头吩咐我:大胖,还只顾坐,不晓得把门口拖一下。老妈的嗓门像个大喇叭,我至今还是很难适应。我硬着头皮起身拿了拖布去拖了拖,来回草草地拖了几下,忽然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我不敢抬头,飞快地退了回来,那一刹那,心里充满羞愧、愤懑、无奈……

食客陆陆续续上来了,父母像陀螺一样转起来。我抽空打打下手,收拾碗筷、抹擦桌案、清理垃圾。更多时候,只是坐在偏僻得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发呆!

在这个阴雨连绵的早上,老大那张老气横秋的倔强面孔在我脑中忽然闪过……他如今混得怎么样?我们很久不联系了,仿佛对方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了一样。毕业前最后的晚餐,还是我拉了群——永远的305。第一年,大家还时不时聊一聊,发点信息。忽然某一日就没有响动了,像摊死水般没有任何波澜。我跟他们四个私下基本也不联系了。

上大学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每天要做的就是打发时间,漫长的时间,如受酷刑一般。父母从出租屋每天凌晨3点出门,骑电动车载着头天准备好的食材,骑行一个多小时到店内。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房就剩我一个人了。这时我的呼吸才能略略顺畅了一点。他们起床,要开灯,还得从堆得乱七八糟的工具堆里翻找什么,弄出叮铃哐当的响动,我基本也别想接着睡了,干脆把被子团一团放床头枕了,接着看暴爽的短剧到五点起床,草草洗漱,骑着六百块钱买到的二手电动车去店里。我的分量大约让它很吃力,好几回把我撂在半路。

大二时被封在宿舍好几次,完全活在生理层面,吃喝拉撒睡,当然还有没完没了的性幻想。我长膘二三十斤,几乎每天长一斤,比肉猪的产量还高。胃口撑大之后,人真的活成猪了,吃猪食都能吃下去一大盘。实际上,我妈大约也把我当猪养着。菜市场快闭门去淘换剩下的,半买半捡,杂七杂八一锅乱煮。

早点生意赚的是辛苦钱,饭馆基本不做,把档口租给我爸妈这样的缝里寻食的。刨除租金和食材成本,剩下的基本就是工钱了。用我爸的话说,总比没工可打强。白天准备好第二天的食材,补完一觉之后。他们也会去寻点钟点工的零工接做。

我妈说,这年景,光做一份事,年底很难剩下钱来,年底就得两手空空回家。

来的时候,我妈要给我两千块钱零花钱,说请人没三四千下不来。我说不要,钱对我有什么用呢?我还是一个没断奶的孩子?

唉,这个档口不知还能干多久,门框上方结了一张很大的蜘蛛网,细碎的雨珠挂在上面。我妈让我爸再去物色合适的档口,说这家湖北菜馆可能挣不了多久,老板已经登出转让的信息了。换个老板重新装修或者歇业。我们就得挪地方。对于漂泊,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爸妈干了七八年的早点生意,最长的地方没超过一年。

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滴劈里啪啦打在门槛边溅起一溜烟雨。我爸又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我妈机械地擦拭一张刚收拾好的桌子,一遍又一遍。店内的食客们站起来抻着脖子焦虑地望着外面。

我从口袋掏出手机,搜到永远的305群,鬼使神差地输入:兄弟们,都活着吧!

3

今年的气候比往年更怪异,节气是深秋,可是盛夏似乎从没走开,正午的日头酷暑难当,大地的一切似乎正在一点一点被融化,我总感觉被一种粘稠的透明的东西包裹着全身,无可遁逃,一种令人绝望的窒息感笼罩在人的心头。

午饭后,水产大厅里的人们大都出来找个阴凉处透气、歇息。阿发,一个四十多岁大腹便便、胡子拉碴的男人,像一条在泥浆里打完滚的大鲶鱼,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株大榕树下的一张帆布躺椅里,榕树稠密的枝叶形成了一个圆形阴影。我的老板兼表哥正张着嘴巴、流着哈喇子,鼾声如雷,打乱了树枝上的几只蝉鸣的节奏。蝉声嘶力竭地在鼾声的间隔间争夺主权。每到日中,阿发就要用漫长的午睡来弥补头天夜间麻将桌或者牌桌损失的睡眠。我很担心,哪天他连这个档口也输给别人了。不过,我也是杞人忧天,表嫂在牌桌上表现出来的韧性和执着不次于他男人。至于上午做生意的间隙,夫妻两个还会一起总结昨日夜间出牌的得失。

我坐在檐下的台阶上,目光像摇动的摄像头扫过整个水产市场的广场。远端的一株大榕树下,几个男女支开一张桌子正在打麻将,男人们光着脊背,脚边放着冰啤酒,吆喝声一声叠过一声。更多的人是支开帆布躺椅躺下歇息,年轻的伙计则是坐在台阶上看短视频。没有一丝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这种气味如影随形,如附骨之疽,无法消除,我已经不像初来时那般感到恶心、作呕了。就像庄子说: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许不用多久,我就会像表哥一样,感觉不到自己身上洗擦不去的腥臭味!

整个午后,我都是这么无所事事地坐着发呆,坐着,什么也不做,感觉时间的停滞。接下来还有一个漫长的下午,生意清淡,来不了几个客人。在潮乎乎、闷热的摊位前,我大部分时间也是如此发呆,或者用迟滞的目光望着大厅内其他同行。玻璃箱各类鱼虾海鲜大多数失去了活力,即便水中的氧气管汩汩地冒着氧气,也很难让它们打起精神奋力地游一游。也许它们清楚了自己的最终命运,在案板上被宰杀,烹饪成美味,葬身人腹。

我的见习期比一般的学徒更长,处理鱼鳃、鱼鳍时经常被割破手指。阿发见了总要摇着他肥大的脑袋,弯下腰,劈手夺过刀去,一手在案板上按定鱼,熟练地处理,分解。长久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让他的动作竟然有了一种颇有节奏的美感。因为有了表亲这层关系,阿发把水产行做生意的诀窍也对我倾囊相授,当着顾客面沥水怎样尽量留点水分,过秤的时候怎么使用阴阳秤,怎么在售卖的前一天如何催肥、怎么看货、怎样选货、怎么砍价。这些要如宰杀工作一样形成肌肉记忆,才能在这个行当混饭吃。阿发说:舅舅为供你念书,把棺材本都垫进去了,到头来,那张纸一毛不值。舅妈身体又不好,心血管要进口药才管用,又没报销,一般的家庭哪里吃得消,一拖垮了。本来该你顶起来了,可是,你如今光棍一条,工作没有,一毛不值,全靠舅舅一个人打零工,怎么撑得住?!你跟着我学,早点出师,到其它水产市场也租个档口,赚多赚少家里也有个指望!

阿发小学没毕业,十几岁出来闯荡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半辈子,比我更洞悉这个社会的运转规则。我没有理由不照他说的做。我也很想做好。但就是做不好。就像他说的:你脸上写上大学生三个字,人家就会来买你东西么?!快半年了,我是整个水产大厅的小伙计里面最笨拙最迟钝的。很多个晚上,我怀疑自己根本不是干这行的料!可是我是做哪行的料呢?十年苦读让我具备了哪些生存技能能在社会立足呢?我们从考中来的,自然也想着考出一条路来。大三时,一打听,多一半的同学在准备考研!毕业后,我也琢磨过,想到多读两年之后,不是还得找工作?就算搭进去的时间不值钱,一年几万块钱不还得找父母伸手?南方几个城市飘了半年,无奈退回老家。镇上我这种退回来的很多,都在准备考公,县里的网格员一月工资两千,四个名额八百人报名。考公比考大学竞争更惨烈!务实一点,赚点钱吧,镇上不少人在制作腌笋出售,笋,山上有的是,谁拔了算谁的,也跟着搞了搞,抖音上拍了视频吆喝。忙乎四五个月只有十几个人关注。哪些平台都是汪洋大海,没钱买流量,就像一滴水跌落其中。

今年的天气格外反常,夏季多雨,到处是腐烂的泥泞。而入秋之后,气温却不断攀升,季节似乎错乱了。我身上黏糊糊的,大脑的意识也停滞了。我只是呆望着四周的一切,这是我的世界,一种无可遁逃的粘稠和腥臭!

吃完饭,我就看到老二在群里发的信息了?!还活着吗?我不知道!给我们送外卖是个瘦瘦的眼镜男,怯生生,很生涩,一看就是有那张纸的。在水产大厅湿滑的地上左顾右盼找档口,蹬着一双平底鞋,脚下一滑,差一点跌个仰面朝天。

阿发曾用他久经世故眼睛盯着他的背影说:就这种货色,送外卖也是白给!

我听了,顿觉饭菜难以下咽。

阿发待我还不错,他们两口子吃什么,也给我点什么,下馆子也带着我。只是我总觉得格格不入,心理怪怪的!

一个寝室里面,我跟老二关系最近。他心广体胖,为人很坦诚,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第一次得新冠被封在寝室里,他一副没心没肺、能吃能喝的淡定姿态激励了其他人。

老二,好久不联系了,你还好吗?我盯着手机屏幕,良久,一个字也输不进去。

拂了……拂了,粘稠而密集的蝉鸣声灌满了整个耳朵。

4

在等候取餐的间隙,我用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发宿舍群里。我故意咧嘴大笑。并发了一段语音,兄弟们,我穿黄马褂快三年了,现在不是外卖小哥,而是外卖老哥了,看见我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么,风吹日晒,很有老男人的沧桑感吧。语音的背景音是湘小碗嘈杂的声音,老冯凑过来插播一句:老林,又在泡那个妞呢?!我们这个快递站三十几个外卖员,二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光棍,五六个老头,四五个中年妇女,三个年轻姑娘。平时相互称呼,各自姓名前加个老子。如果有年纪大的跟年轻的一个姓。那只能委屈年轻的重新做小了。

我说兄弟们,我们原生家庭是有重力系数的,上了大学我们以为重力消失了,毕业了就要落地了。当然,老五不算,是不是,因为你父母垒起来的阶层比我们的父母加起来都高,所以你的落差小,即使跌了也不疼。对不对?我觉得吧,人总归要面对现实,活在过去或者幻想未来没多大意义。毕业了,都是成年人了,你总不能再向父母伸手吧。总得先养活自己吧。我跟着村里人出来送外卖,心理上也有过一番很痛苦的挣扎,想得太多,害怕别人的目光、害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后来发现,有文凭送外卖、干滴滴、当保安的大有人在,也就渐渐心安理得起来。别人怎么看你,议论你,说你闲话。能拔根毫毛支援你?!屌毛关系没有,在乎他作甚?我也劝我父母,长吁短叹的有什么用?!我送外卖一月至少还能赚几千块,比呆在你们身边啃你们两把骨头强吧!后来,他们也就慢慢地接受了。形势比人强嘛。既然干,咱就像准备考试一样卖力,也不见得比谁就差吧。在这个站,我每年的收入都能挤进前三。老大我知道,一向要强;老二、老三我估计还没有从心里的泥沼走出来。老五就不说了,跟我们不在一个段位,现在操心的估计是孩子的教育问题,报什么班?去哪个学区之类的。已经进入到另一个轨道上去了。兄弟们,好久没聊,就多说两句。好了,我要去干活了,你们要不嫌啰嗦。下午的空档再聊。

老五:还是老三洒脱,我现在累成狗,下班回来,还得当奶爸,夜里睡个囫囵觉都难在,羡慕你们自由自在的生活。

老四:明显凡尔赛了,我倒想结束单身狗的生活,穷屌丝一个,彩礼出不起了呀。一天十来个小时干下来,回出租屋倒头就睡。啥也不想。

老大:不想……挺好……免得……人……坠入深渊……

老三:我现在在忙着杀鱼,我敢保证我杀鱼的技术是我们宿舍最高明的 (苦笑的表情)。

老二:我压坏三辆小黄车,估计上了滴滴的黑名单了(哭的表情)。

老大:三年……很快……就毕业……三年了……

5

我想,在外人看来,我跟其他送外卖的没什么两样。过两年,有文凭送外卖的人多了,整个社会也就不以为奇了。听老冯说,相邻的一个外卖站有一个戴眼镜的硕士。我听说后颇有找过去聊几句的冲动,不过,这个念头电光火石一般一闪而没;聊什么呢?你上学念哪个专业?投了多少简历?家里人想了什么办法,找了什么门路?心理感受如何之类的屁话有什么用!说点难兄难弟、兔死狐悲的话,犯得着么?带着一种隐约的比较上的心理优势去幸灾乐祸?水没到你的颈部而我才到腰部。在人漫长的一生中,大学四年只是很短暂的经历。况且我们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家,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学校,隔离封闭的时间几乎又占据了三分之一。网课又占据了一多半。混着、混着就毕业了。这段时光本身就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我几乎忘记了有那么段经历,几乎忘记了有那么些同学。我很少发朋友圈,几乎看微信,主要是离我现在的生活很远。当然,也是没有这份闲情。下午休息的时候,老冯他们躺靠在电动车上刷短视频,或者凑在一起说荤段子。他们的业余时间大部分用这些东西来填充。甚至跑单的时候,也看视频。我提醒过他们好几回,在电瓶车急速骑行的时候,分神很容易出事。无奈他们就是不听。我空闲的时候,很少刷视频,仍旧保留着大学时养成的阅读习惯,有些专业性很强,很难啃,硬着头皮也要一点点啃下去。我想,在这些方面,我跟同事们还是挺不一样的。

外部的很多东西你无法改变,在强大的环境面前,个体尤显得渺小,你只能沿着一条它塑造好的轨道艰难跋涉时,人很容易向它屈服,一点点沉沦,陷入一种深度的麻木。我清楚,读这些书并不能带来现实的利益,受到某个慧眼识人的女子的青睐,或者某个胸怀宽广的老板的赏识。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内心变成一片荒漠。有时候,你对这个世界、对这个社会了解更深,带来的烦恼和痛苦也会更多。我愿意在宿舍群搭腔,愿意说一大串,是因为我了解他们几个内心的苦闷和傍偟(老五除外)。

我们宿舍五人,老大、老二、老三、我家境大抵是相似的,父母都是第一代农民工。我们都是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带大的,确切地说,是留守儿童第一代。老五家是县城的,父亲还是一个什么局的局长,跟我们的父母本身就存在着阶层差距。在他们的年代是天堑一般的鸿沟。即便放在现在,依旧如此。很显然,我们的父母进城打工三十几年,攒了一些家底,老家盖房、供我们上学,所剩无几了。但如今他们老了,身体开始出问题了,而我们呢,甚至连当年他们能打到工都打不着?时代的变化总是让人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处在我们这个阶层的一代人无疑是艰难的,谁都不愿轻谈未来,谁都不能避免面对未来。

我心里一直很清楚,送外卖吃的是青春饭,除了解决眼下的生计问题,不能为未来沉淀下什么东西、手艺、资源之类的。你总得为将来做某种打算或安排,哪怕通过长久的时间来实现。

在学校时,我们也不是完全饱食终日,实际上我们这种出身的子弟骨子里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安全感;各种信息汇聚出一个结论,大学生找工作越来越难了,对我们内心不可能没有冲击,我们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老大除了专业课的营销管理之外,自学了计算机编程;老二学会计。老三写网文,希望能写出爆款。我呢,研究中医。《伤寒杂论》、《本草纲目》都啃下来了。

但最大的问题是,哪个公司愿意给我们提供边干边学的机会呢?!

6

老大:这两天我总做梦,梦到被封闭在305,房门和窗户都在外被焊住了,窗帘必须拉得严丝合缝,不然,外面就有狙击手瞄准。电也断了,昏天黑地的,搞不清白天黑夜。外面只给一只便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骚臭气味。门腰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空洞,挡板外开,以传递食物、水和通风之用。人,反正也是半死不活的,终日瘫躺在高低床上,刚开始还能大喊大叫,踢打门窗,无济于事之后,除了哀嚎只能呻吟......每隔一段时间,窗外树上的一只布谷鸟开始吟唱,不咕……不咕……躺着的“死尸”就明白了,一天过去了,天亮了,于是停止啜泣,擦抹眼泪,竖起耳朵听着天使一般的鸟鸣,这叫声滋润了每个人干裂的心田,希望的种子慢慢生长出来了……后来,封闭解除了,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地熬过来了,可是,每天清晨再也听不见布谷鸟的叫声了。于是,整个一天所有人都像重新感染了一般,恢复到从前的萎靡状态,谁能告诉我,布谷鸟为什么不在了?

老二:我偶尔想到隔离的日子,伙食不错,只要你愿意睡觉,可以没完没了地睡懒觉。你们为轮到谁下去取餐吵嘴的时候,我从不参与,我宁愿多睡会,也不要去放风!

老四:记得有一次在图书馆自习,快到晚饭时,忽然就被封起了,说是有密切接触者,我环顾自习室,一多半是女生,虽然戴着口罩,光看明亮的额头和眼睛就知道美女肯定不少,心里窃喜,封它一两周才好呢。结果捅了嗓子,折腾了几个钟头,把人都放出来了。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是莫大的憾事,不然,在大学兴许有机会谈一次恋爱。还有,你们记得么,在操场上做核酸,跟开全校运动会一样,人山人海,蔚为壮观!

老五:旋转门……知道么?外面看着进去了……可是转着、转着很有可能又转出来了……社会上有很多这样的旋转门,你们知道吗?

老三:我几乎不去回忆那段生活,想起来就呼吸困难,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一种幽闭恐惧症。尤其是我跟着做了水产贩子的学徒之后,工作的一部分内容就是宰杀水箱里的鱼类。我看着禁锢在水箱里的鱼,恍惚间,自己变成了其中的一条,很久没敲键盘了,昨天夜半时分写了一些文字,贴出来污一污兄弟们的眼睛——

鲤鱼跃龙门

水产市场的普通鲤鱼售卖给人食用的,而锦鲤的是售卖给人欣赏的。锦鲤的价格数十倍、百倍于食用鲤鱼。鱼贩水箱中的食用鲤鱼卖得只剩一只不足一尺长的年轻鲤鱼了。它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即便鱼的记忆时间很短。可它会一次次地明白自己将来面临怎样的残酷结局。隔壁鱼摊,鱼贩养了一只颜色鲜艳的锦鲤以招揽顾客,其他鱼类被无情宰杀,而独锦鲤被主人精心饲养着,生怕其那里不舒服,这条聪明的鲤鱼也明白这些条杂种被很好地圈养,肥吃肥喝,无忧无虑,只需优哉游哉即可。怎么逃出命运的手心呢。杂种的颜色杂交出来的。正宗鲤鱼祖祖辈辈进化出来的隐蔽、伪装本领在这里成了劣势,从前,鲤鱼注定要成为人的食物,倘若能取悦人类,那么价值显然远大食用。可是它不可能给自己染上色彩冒充杂种。它只能通过其它方式来取悦人类。它潜到水箱底部奋力地跃出水面,起初,鱼贩坐在摊前只顾看手机。几次之后,听见动静,抄起地上的杀鱼的短棒要敲死它。它已经精疲力尽了。隔壁鱼老板说:你那条鱼有点意思,卖给我吧。

鱼贩听了,沉吟半晌,眼珠转悠着,没有卖。次日,鱼贩在市场大门口打出一个广告,305鱼摊免费观看鲤鱼跃龙门,顾客寻过来,鱼贩用杀鱼棒一敲水箱,鲤鱼便得了指令,即刻潜入水底,奋力跃出水面,再扎入水中,一遍又一遍。整个市场轰动了;顾客们连同水产贩子全挤到摊前,人一天比一天多。鱼贩意识到发财的机会来了,不再仅限于市场表演了,而是去大剧场、电视台、大平台去表演。节目有了响亮的口号:鲤鱼跃龙门,谁看谁发达。

一天上百次的跳跃,让鲤鱼感觉筋疲力尽了。当它停下来的时候,鱼贩便会用杀鱼棒凶狠地击打水面。有一天,它终于感觉身体被掏空了,衰竭了,只能有气无力地漂浮在水面。鱼贩再凶狠地锤击它也无动于衷了。

发了横财的鱼贩绞尽脑汁想着榨干它的最后的价值。苦思良久,想出一妙计:拍卖跃龙门的鲤鱼。其肉可以媲美传说中的龙肉。吃了除了滋阴补肾,还可以带来兴旺发达的好运。于是,鲤鱼被高价卖出,成为富人餐桌上的一道美味!

过了许久,杀鱼伙计的父母找到鱼老板,说他们的儿子失去联系了。现在年轻人做两三天不声不响走掉的有的是。鱼老板想,不过看这对乡下夫妇可怜,发了善心,带他们去报了警。警察调出水产大厅四周的摄像头,小伙计的身影自某天开始就查不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仿佛世界消失了一般。

鱼老板忽然想到那条跳龙门的鲤鱼看着自己的眼神……


发迹了的鱼贩才想起自己的杀鱼伙计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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