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时候他一个人回家然后躺下来,差不多是死人般的姿势,他其实没有家,所以也就没谁在乎他怎么躺着,屋子里从来没有光亮,所以也就不需要准备灯,他也顾不上洗澡,一条新的床单被他睡得黝黑发亮,经常靠着的那面墙都能画出个影子来。冬天的时候他觉得应该买一床被子,可是没有被子他也过来了,夏天的时候他也就庆幸自己不买被子的决定是正确的,这让他离死又更近了一步。
很多时候,他分不清自己活着还是死了,毕竟过程与他而言都一样漫长又复杂,他从来不跟任何人说话,不管是善良的学生,还是想要周济周济他的早餐店老板,他从没主动吃过一顿饭,但他也从来没有挨过饿,他觉得要是主动给予或者被动索取了,那他就会在周围莫名其妙的网里留下什么痕迹,然后慢慢的痕迹会变成跟周围的联系,那样他就会被记住或者是被遗忘,对他而言,这算是噩梦。
反正他的日子就是这样,不主动活也不主动死,只是有一阵子有件事儿让他特别不安,以至于精神失常到去了同一家餐厅三次,而且看了同一个女生三遍,他被自己吓坏了,可是那件让他不安的事还是不肯放过他,他居然有了梦想。某一天他看了一部电影,是在一个露天广场上的led屏上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各式各样的服装让他眼花缭乱,重复出现的男女主角更是让他心神不宁。他脑子里莫名其妙的一直出现一个场景,可是他很难抓住那个场景是什么,直到他看到有人往不远处的公共厕所走去,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神圣的时刻降临在了他头上,那一刻,他真的有了一个梦想。
他的梦想是要拍一部电影,他要拍一部活人让尿憋死的电影,不是象征性的,也不是艺术色彩的,而且真真切切、确确实实的,活人让尿憋死的电影。等他从神圣的时刻超脱出来,再看周围人的眼神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了,他把电影里的男女主角看了一遍又一遍,把坐在前面一个体重可能有他三个的大姐也看了一遍又一遍。看着周围的明亮,听着身边的声音,他的眼神分明是怜悯了,这些可怜的凡人连梦想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活该他们每个人不被尿憋死。
可是突然电影里情节又变了,屏幕上分明是他的老师,是他的爸妈,是全部的过来人了,他们每个人都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了,每个人都用同样的语调在问他,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看看你,我早知道你会是这个样子,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你一个大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这些声音让他觉得恐惧了,神圣时刻带给他的怜悯和自信一下子又坍塌了,他惊恐的站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他觉得应该从这里跑出去,于是他真的就跑了,跑的虎虎生风,跑的生机勃勃。可是第二天,本市的新闻头条是某成年男子在观看抗日战争影片时,被日本人的残酷暴行吓的落荒而逃,手脚并用,几乎是爬出了市民广场。
当他再走上街时,周围人就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了,还不时的有人朝着他指指点点,信息化的时代,他的那张并不好看的脸已经被人们在各个角落里转了几十亿次了,无数的记者无数的经纪人找上门来了,要采访他,要包装他,要把他打造成建国历史上最痛恨的小日本的标本,要把他塑造成影视剧最深入人心的汉奸。
这等于是把他毁了,他从不主动活也不主动死的美梦彻底被打破了,他原本以为,这么大的世界没人会闲到去在乎一个跟外界没有联系的人,可是他太低估了这些人的无聊程度了,他们超级需要这种刺激,或者是别的什么刺激,他们跟他不一样,他们要努力努力再努力的形成自己活着的证据。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因为他不能主动死,所以夜里再躺下的时候,他睡不着了,他爬起来破天荒的照了回镜子,想看看到底是怎么样的脸能让那么多的人追着他一直不放,可是房间里没有灯,没有光亮,他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就好像他靠着的那面墙上的轮廓缩小了一样。他突然觉得镜子在屋子里也没有必要,所以他往前面打了一拳,一下子,各种声音都有了,各种碎片也都有了。
他拿起一块碎片,凭感觉他知道这块碎片就是自己想要的,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矮,就跟自己一模一样。接着,他还是凭感觉把镜子按在了自己脸上。一下,又是一下,一下接着一下,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直在往下流,流在地板上,流进砖缝里,流往更深更深的土里,脑袋里有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冲击感,这种冲击感几乎要使他眩晕了,他不知道这叫疼,没人告诉他这个叫“疼。”终于他还是晕了,晕倒的那一刻他轻轻微笑了一下,我从今晚回来就没撒过尿,这下好了,活人要让尿憋死了。
让尿憋死算不上主动去死,因为我现在没力气去撒尿了,要是有力气我就去啦。为了配合眩晕感,他闭上了眼睛,可是屋子里反而亮起来了,比他白天看到太阳还亮,比八月十五晚上的月亮还亮,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东西,就好像站在太阳上看太阳,站在月亮上看月亮一样,假如这时候有个人在的话,就会描述他是站在云端上了,可是他不知道云端,可是这会儿也没有别人,所以他真的站在了太阳上,所以他真的站在了月亮里。
可是他终于还是掉下来了,他的知名度让他完完全全被包围了,外面守着的记者听见了玻璃打碎的声音,接着就是水落在地上的声音,出色的联想能力让记者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也就从太阳上从月亮上又掉了下来。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不能由自己的表情里看出自己的情绪了,因为他的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绷带,碰一下是刀割般的疼痛,可是他依旧不知道疼痛是什么,他还是理所当然的感受到了冲击感,这种冲击感使他几乎是痴迷了,他迫不及待的一次又一次触碰脸上的绷带,每一次都仿佛给了他重生般殷实的快感,他突然有些恨周围的一切了,它们居然瞒了他这么久,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此令人不能割舍的愉悦,他甚至感受到了别人说的阻碍是什么意思,在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如此清楚的感受到阻碍的感觉,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脸上的绷带是阻碍了,于是他伸手撕了下来,脸上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掉,但是他毫不在乎,他只是想要那种令人痴迷令人向往难以割舍的冲击感。
这一切都被把他从月亮上拉进来的记者拍到了,记者以家属的身份要求探视,他的行为的的确确吓到了记者,但是良好的职业素质让记者很快平静下来,拍下了一切。于是第二天更多的记者来了,每个人都拿着一份头条相同的报纸。“知名网红狠心自残,致敬当代行为艺术。”他一下子成了媒体眼中的香饽饽,成为了万千无聊大众日常讨论的焦点,而那个记者也因此赚的盆满钵满,不过在记者看来,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好人有好报的故事了。
这下他再也没有一丁点儿办法了,他每天都能从各种途径看到自己满是伤痕的脸,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看自己的脸,难道说大家的工作就是看脸吗?那没什么不去看别人的,偏偏整天盯着自己呢。
再到后来,他连看自己脸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某著名心理医生说他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他的出现要为华夏乃至世界的心理学划上浓重的一笔,医生说了好多遍,他才明白原来是自己病了,是他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所以他病了,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可怜神态要来了一面铜镜,他才真切觉得自己确实是病了,因为镜子里的眼睛和他见过的所有人的眼睛都不一样,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2019 06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