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
南京东路尽头的和平饭店，是上海近代第一栋现代派建筑。1929年犹太商人Victor Sassoon构思并创建了名为“华懋饭店（CathayHotel）”的酒店，建于南京东路外滩路口，这就是后来的和平饭店。
难怪这家饭店位于九楼露台的西餐厅叫做华懋阁(Cathay Room)。我才疏学浅，本来以为Cathay是某位女子的名字，后来查询了一番资料，才知道并不是。
直到十九世纪，西方人都还在用Cathay来指代中国。Cathay这个词在欧洲流行起来，是拜《马可·波罗遊记》所赐。Cathay指的是中国北方的游牧民族契丹。所以香港的国泰航空，上海的和平饭店，金庸笔下的乔峰，都跟这个Cathay有着很深的渊源。
尽管知道了这个名字的由来，我还是愿意一厢情愿地认为Cathay是凯西，隐藏着创始人某种隐秘热情的名字。因为，和平饭店在中国近代传奇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以至于它本身就成了一个故事，比起“中国饭店”，我更乐意用“凯西饭店”这个更具人体温度的名字来称呼它。电视上尚且正在热播陈数主演的《和平饭店》，不用说《上海滩》呀这些经典中的经典。但凡拍到本世纪初的上海，很难不给和平饭店一个镜头。事实上，从和平饭店正门进来，经过金碧辉煌有着绝美天花的大堂，往右手拐，通往华懋阁的走廊里，两侧已经摆放了无数在这里拍摄的电影海报，你能看到巩俐等精美绝伦的脸在这黄铜色的背景映衬下，显出幽幽的梦幻的光。
今天我约一位制片人来这里午餐，我是一名编剧。
我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本来我们所说的“剧”大多是指“话剧”。话剧这个艺术行当在本世纪初一直是娱乐的无冕之王——也就是说，在胶片和现代摄影术尚未诞生之前。它的特点，把让人生百态浓缩在短短的一个多小时之间，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完全封闭的场所，黑暗之中展现给有限的观众看，即时性，浓缩性，也就是说，看一场话剧，你可能在短短一小时体会一个人生，但可能此次就成绝响，——是不是很像爱情？——你一辈子只有一次在此次此刻这个舞台观看这部剧产生某种感想的机会。
但现代摄影术产生之后就不一样了，下载一部电影，可以看几百变几千遍，可以看着看着暂停去吃个下午茶，也因此注意力不可能如同现场观看那么集中，也因此其中一些珍贵的东西会永远失去。那不是演员造成的损失，而是观众出于便利的选择，牺牲了可能抵达灵魂的强度。
所以学完了四年话剧出来，发现话剧几乎在中国没有出路，令我一时不知所措。当然每年京沪几个剧院一年到头舞台剧演不断，但仔细研究一下就知道那都是些什么剧。《开心麻花》，海派滑稽剧，《无人生还》，经典推理剧，东野圭吾原作改编舞台剧，还是推理，没有杀人，没有搞笑，人们就无法生活下去了。当然还有孟京辉，还有赖声川，但是《暗恋桃花源》和《恋爱的犀牛》已经演了十几年了啊，每年只是原样重来一次。
好吧，陈奕迅已经唱过了，“音乐，话剧，诗词和舞蹈，糅合生命千样好”。事已至此，只能安慰自己，艺术不分门类，真艺术家不拘形式。
想当田纳西·威廉姆斯的我只好试着去给电影和电视剧当编剧。聊以安慰的是，田纳西·威廉姆斯的剧目也很多次被改编为电影，而且话剧改编电影有一个好处，话剧以对话取胜，场景有限，不需要很多外景，也不需要特效，绝对节约经费。
今天我要见的这位制片人是位女士，已经执导过两部小成本文艺片，据业界风评，是此中高手。初步了解下来，很适合我。我们均对大制作不感兴趣。在我，是出于职业的自傲，我写过故事，不需要曲折的情节和华丽的背景，我相信人心就是一个大宇宙，我只需要把其中曲折展现给观众看。
M女士在前期交流中，告诉我这部文艺片的女主角已经定档某位以演技闻名的中年影后。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是从何方请来这位大神？”
原来，她告诉这位影后要拍一个中年女人的故事，还说，此片上映了，您就是中国的梅特尔·斯特里普。影后一听大感兴趣，在她现在这个阶段，已经不愁名利，或许也是拼一口气，在中国电影市场，女演员的更新换代飞快，到了三十后半就只能去演姐姐妈妈的角色。她的老相好，一位名导演，已经悄悄把一部新片的女主角从她换成了一位年轻得多的新星。她去质问他的时候，他还义正言辞地说：“这是网上舆论所致啊——之前传言主角是你的时候，好多观众留言那个难听，资方也不高兴，这次就算了好不好？”
算M运气好，有了女星的加盟，投资也来得特别容易。总之，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东风就是我——“你要是拿不出好本子，你在这行就算完了。”M威胁我说。
M有一头美丽的波浪卷，身材修长，穿着低胸吊带，外面披一件黑色长开襟毛衣，脚蹬Stuart Weitzman的黑色长靴。
此刻，她双手交叉抱臂，搁在铺着白桌布的餐桌上，不时拿起叉子叉一口牛排放进嘴里，听我讲我的剧情构想。
“首先，这部剧是张老师（女星的名字）主演的，她是我们最大的王牌，所以剧情我都准备为她量身定做。”
“方向没错。”
“关于中年女人的戏呢，有一位大神已经写到了登峰造极。”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斯蒂芬·茨威格作品集。里面我已经用即时贴贴出了重点。
我翻开《象棋的故事》中的一页，茨威格这样写道：“我素来感兴趣的就是各种有偏执狂的人，即囿于某种单一的思想不能自拔的人，因为一个人用来局限自己的范围愈狭小，他在一定程度上就愈接近无限。”
“人间自有情痴，此事不关风月——茨威格写了各种各样痴心的人，其中《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你知道，一个女人将一生献给了一个并不记得她的男人，徐静蕾拍成了电影，反响很好。”
“不过他还有两部更杰出的小说。”我翻到《马来狂人》和《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个小时》给M看。
“《马来狂人》，讲一个在热带殖民地服役的医生，某天一位高贵女士前来求他堕胎，他告诉她除非她用身体做代价，否则不会帮她。女士拒绝了，私自去了小诊所堕胎，大出血死去。医生精神崩溃，暗暗坐上载着女士的棺木回欧洲。在棺木运上岸的那一刻，吊起棺木的绳索断了。棺木掉进大海，医生也跟随棺木跳进大海。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个小时》，一位寡居已久的女人，在赌场遇见一个嗜赌破产的年轻人，他准备自杀，女人跟随着他，救了他。她决心彻底拯救他，不光拿出钱给他还债，还跟约好让他离开重新生活。离别之际，她才发现自己对他怀有异样的感情，于是赶去火车站想跟他一起走，谁知没有见到年轻人。真在她伤心欲绝，以为错失了一生挚爱时，转身在赌场里发现了年轻人。”
M说：“听起来确实戏剧性十足呢。”
“你不觉得这两个故事里的女人可以是一个人吗？”
“对啊！”M眼睛发亮，“一个圣母心的女人爱上了小狼狗，无良医生想趁火打劫，见死不救，最后却爱上她，因为无力挽救她的死亡内心受到谴责，以殉情告终。嗯嗯，小狼狗和不娘娘腔的备胎，都是女人最爱！”
于是，我们这部名为《马来狂人的女人》的电影就正式立项了。我把剧本写出来，M把剧本拿给张影星看，据说她感动得不得了，哭得眼泪哗啦哗啦，“她已经在揣摩怎么演了，还说这铁定是她事业第二高峰。”M说。
我喜欢和女人打交道，因为她们都会真心相信故事。
不过，难搞的是这部电影的导演申某。
据坊间传闻，申某是M的爱人——虽说他已经结婚有子。不过艺术界人士，有点花边新闻也是正常，我从不以私事来判断别人，更何况M确实是个可爱女人，长期一起工作，很难不动心。
申某处于事业上升期，他是个合格的好导演，但他以前的电影大多是男性题材，这种情绪化的女性电影在他眼里看起来神神道道。
“这个女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爱上一个小狼狗呢？那个医生怎么又无缘无故爱上一个自己本来要趁火打劫的女人呢？不合逻辑。再说，前面还铁石心肠不肯帮她，后面就抱着她的棺材殉情，现实中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我说服不了他。如果硬要我解释，那就是热情这种东西是难以解释的。“她明白他是个不值得爱的人，但难以抗拒的是他在她身上激起的不可理喻的热情。”这句话解释够了吗？
很明显导演并没有被说服，但M和张影星却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
总之影片在磕磕盼盼中终于到了杀青阶段。在剪辑时导演也是各种不满意，甚至放狠话说，这部电影不要署他的名字。M为了某些镜头的去留不惜跟他吵了几架。我曾经看到收工后深夜M和张影星一起喝酒，两个女人一边喝一边流泪，又似乎在互相劝解安慰。
电影终于上映了。M和张影星赢了。这部电影好评如潮，甚至获得了当年的金马奖最佳影片。
我没有去参加颁奖典礼。自从这部电影上映以后，我就成了编剧界红人，已经有新的工作找上了我，此时我正在北海道某个日式旅馆采风，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金马奖颁奖典礼。
M和张女星一起上台领了最佳影片奖。M举起奖杯，泪光闪闪，两人相拥的画面，作为难得的女子情谊被播放出来，在社交网络上获得一片点赞。
当天晚上，我的朋友圈也被M的一篇告白刷屏，这篇文章的题目是“申导演，我爱你，但是再见了”。M在这篇文章里，详详细细地记述了两人不伦之恋的始末，她在其中的曲折心事，一一成为下面留言的看客们的谈资。她在文章的最后说：“一个不相信故事的人，我只能在这里跟你说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