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 我掀开珠帘,那些水翠色的珠子碰撞生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珠子扬起,落下,像水珠溅出了河岸几丈远。
母亲端坐在紫藤椅上,旁边燃着的安神香从凤首香炉的镂空里蜿蜿蜒蜒地流出。她闭着眼睛,眉头微蹙—我从来没有看过她笑过。
“母亲。”我又唤了一声,她仍然闭着眼睛,旁边阿尧对着她耳朵切切地说着些什么,干枯的右手有节奏轻拍着椅子的扶手,我自觉无趣,便在盛满瓜果的桌子旁坐下,斟满一杯子的茶水,仰头,喝下,呆呆的出神。
母亲的怒叫在我齿间茶香还未散尽时,朝着东厢房赵姨娘的住处硬硬地掷出。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斟满了一杯茶,全倒在了地上,茶水迂迂回回流到了凤首香炉脚下 。
“这怎么合礼数!凤首图案也是她一介妾室用得的??!”母亲蓦地睁开昏黄的双眼,那双经历太多世故的眼。
我一直觉得父亲死后,母亲和赵姨娘的关系就会好上很多,至少不比以前,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但如今看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母亲已经年过五旬,比不得赵姨娘青春靓丽,脾气气质亦是样样比不得她,但是她是正室,因为她是正室。
这么多年以来,我亲眼看着赵姨娘在母亲的正室威严下苟且地活着。而母亲,一看到赵姨娘服服帖帖地来赔罪,那双昏黄混浊的眼睛就散发出一如青春时的光彩 。
我似乎有时候会为赵姨娘感到有一丝不公,正是如花般的年纪,大可觅得正当好年纪的如意郎君,却被我父亲强娶了来,已经年过六旬的父亲。父亲生前虽对她百般疼爱,却是五年后就撒手人寰,她一个二十五六的姑娘家家,又无子嗣,不能改嫁,在家里真是确确实实一个孤零人儿。
“母亲。”我乖巧地走上前,奉上热茶,自顾自地说:“这是库里今年新来的岳阳小凤,您不是最爱喝这道茶。”
“没得商量,你和他的事,没的商量。”她终究没有接过茶,阿尧扶着她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拐杖敲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下午小厮就传来消息,赵姨娘又罚了月俸。
我躺在金线绣的彩蝶游花的绒毯上小憩,外面点点滴滴地下着雨,梅雨季节就是这样,从早到晚,下个不停。
“你和他的事,没的商量。”一闭眼就又想起母亲昏黄的双眼。我是真心爱着允和的,允和亦是真心待我。即便他已有正室,但是,真心爱一个人,就算做妾,也无碍。
他曾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给过我家传的玉佩,刻着龙纹凤纹,双龙戏珠的图样。
他嘴角有颗痣,身上是好闻的檀木香,做生意向来讲究信义,他会说,:“子抒,商者,义为先。”
他唤我子抒的时候,别有一番温柔韵味。
他自小丧母,有种不卑不亢的气势,却有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就像春日朝阳。
我爱他,爱他到发狂。
二
“你要我说上多少遍?宁为乞者妻,不做富人妾。”烛光摇曳着,大红的蜡烛折射出微弱的光,母亲的面容因而看的不是十分清晰,但是,她脸上的皱纹,沟沟壑壑,就算不就着光,也能看的清楚,就像刻在上面般。
母亲摆摆手,气息微弱,外面的猫头鹰咕咕的叫着,她骂了一声,转而又说,“姓张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经营的茶生意近来总是亏空,你叔伯说,……”
“你别说了。”我执拗地打断她的话,我不允许有其他人这样说允和。
母亲拍拍胸口,从躺椅上直起身,顺出了一口混浊的气息,我看见珠釵下,她密密的白发,密密地铺了一层。
“别把他的茶拿过来,我不喝。”母亲平稳气息,只说了这么一句,她后来索性背过身,只看着窗外的月亮,模模糊糊的白光。
三
1903年七月十九日,如果可能的话,我不会去赵姨娘的屋子,不会多看她的梳妆台一眼,或者,我宁愿我在那天剜去自己的双眼。
说不清那天是去干什么,大抵是一些琐事,赵姨娘不在,鬼使神差般的,我失了礼数,迈向她的内寝。
那枚玉佩特别刺眼,像是个十分不重要的物件,散在半开的抽屉里,我耳边响起了允和的话,“子抒啊,这枚玉佩你要好好留着,这是我祖母传下来的,仅此一枚。”
差点忘了,赵姨娘不过三十,顾盼生辉,巧笑倩兮,怎么会不得人喜欢。
两枚玉佩,两个人。
我哂笑。
可能唯一难受就是,我视如珍宝
的东西,被他人弃之如敝履吧。
那天天特别阴,天气特别闷,夏虫都禁了声,连抱怨这鬼天气的力气都没有。
四
我把那枚玉佩,和赵姨娘一模一样的那枚,还给了他,附语:多谢君之厚爱。
特别玩笑的是,张家那位允和先生,因为亏欠太多债务,进了局子。局子更是查出他将陈茶掺着新茶,以高价倒卖。“商者,信为先。”张先生的确很讲信义。
自此之后,我爱和母亲聊天,总是有的没的扯上一些,关于很多事情。以前吧,我会觉得母亲这番景象,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她大可以活得更加自在,如今,我倒是觉得,有些时候,是父亲根本没有给母亲机会。
五
三个月后,我出嫁了,是城西的一个富商,也是卖茶的,位居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