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禾雨
01
北方的雨总是来之不易。秋天的雨是软绵的，落在房檐上，落在玻璃上。一滴一滴，一粒一粒，像是女子的低喃。于是，他便很容易地想起夏雨来。
那是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卷。一侧红色的头发别在耳后，他望着那只粉嫩的耳朵出神。
她十指触着凉凉薄薄的玻璃，歪着脑袋对他说：“那个打篮球的高个子是不是特别帅？穿红色运动服的那个。”
他正数着那只可爱的耳朵上一长串触目惊心的耳钉，心里庆幸着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六个。
见他发呆，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左臂，“看见了吗！高乐？就是那个长刘海的高个子。”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嗯，看到了”。
操场上一大群同学在夕阳里奔跑着，跳跃着。他看清了夏雨指的那个男生。高二六班的美术特长生，他叫林峰，是他小学同学。“怎么样？他是我的新男友，老娘我追了半个月！”
很多年以后，他脑子里都还记得那只粉嫩的耳朵，和那一长串可爱的耳钉，还有那双大大亮亮的眼睛。高中毕业以后，他们去了不同的大学，他留在北方，她追随林峰南下。这么些年，偶尔联络，也偶尔见面。
今夜的雨一直淅淅沥沥，一滴滴落在心坎上。他望着玻璃外的雨愣神，烟头差点烫着手指。他决定给她打个电话。
“喂，夏雨。家里下雨了，九月的北方秋味已经很浓了。你那里……”
话未完她的哭声便钻进了耳朵，呜呜咽咽，和窗外的雨混为一团，他又开始愣神了。
“高乐，我和林峰散了。我累了，要回去了。回去你请我去吃火锅”。
“好啊，你回来给我打话。嗯，你好好的。嗯……你和林峰……”她挂了电话，在他不知道该安慰还是该询问的时候。
放下手机，他又点燃了一根烟。她要回来了，心疼，伤感，心里却又忍不住的一丝窃喜。他想起她那六颗闪亮的耳钉，在他看清楚是几颗时，满怀庆幸，心里却又像是被什么捞疼了一下。
其实心里是零乱的。一个人的空间，把所有的灯开得大大亮亮的，像夏雨的眼睛。那么亮的发白，刺的眼睛发胀。他想起那天的夕阳，他问，你喜欢他什么？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可能喜欢上他一手拿着画笔，一手夹着烟的样子。
从那之后他学会了抽烟。上学的时候一只手在纸上解三角函数，一只手夹着烟。解不出来的时候就放在嘴里拔几口，食指都被烟头烫出疤来。
那时，他就是传说中的学霸，而且是长的帅的学霸。太多的女生把他视作男神，他却唯独喜欢上她。他有时也问自己：喜欢她什么了？他第一时间所能想到的可能是别人都在认真听课，她一手撑着左边脸颊一边打瞌睡的样子。
02
他去机场接她。她的飞机晚点，他在机场多等了两个多小时。她穿着白色的圆领棉衫，丸子头。戴一对简易的黑色耳钉。
她说，高乐，好久不见。然后走过来拥抱他。他一时无言，伸出一只胳膊回抱着她。他闻到她被晒得干燥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阳光气味。
他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问，南方的九月还很热吧？她拍拍自己的胸脯说着，这儿是凉的。不过现在热乎乎的。高乐，太好了，又见到你。
他领她去吃火锅。她要了啤酒，仰头几大口后她眯着眼睛说，花时间去平息内心的失望和伤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在心里打的一些安慰话的草稿突然褶皱成团。她不需要。
喝了两瓶不到她就开始醉了。他耐心地听她说话，她说她的梦想是做一个贤妻良母，林峰的梦想是成为中国的宫崎骏。大学的时候他们还好的跟个模范情侣似的，毕业以后就什么都变了。
林峰每天在出租屋里对着电脑忙着画稿，做着他的漫画梦。夏雨在一家台资企业做财会，那点微薄的收入入不敷出。房租水电网还有林峰越抽越多的香烟，再加上吃穿。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后来她在一家酒吧做兼职，做酒水推销。一天晚上一位顾客送她回去后，他与她争吵最后扭打在一起。
她站在六楼的窗台上说，林峰，老娘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就从这跳下去！老娘天天这么辛苦是为了谁？林峰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大阵仗，但一向处在主导地位的他不肯轻易败下阵来，他说，你们女人生来就是爱钱的！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突然袭来，夏雨顺势从窗台上的墙壁滑下来，坐在窗台上的大理石上。最后她平静地说，她累了，分手吧。
好了，别喝了，我都知道。他说着夺过她手中的啤酒。她一手撑着脸颊，耷拉着脑袋，是真的有些醉了。他突然想起高中时她在课上打瞌睡的样子。
他很能理解她的这种心痛，没有谁谈一段恋爱，就能预期到永恒。因为开始我们都是爱的新手，我们什么都不会，没有通关秘籍，没有葵花宝典，没有黄冈题库，只能使劲地给，无论好坏，除了爱我们什么都不会。
他把她从火锅店扶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他问她家住哪里。她说了一个不知名的地址。他从她包里翻出手机递给她，给你父母打电话吧。她不接手机，你帮我拨，然后报出一长串数字。他按了几个数字后，屏幕上显示老公两个字。他又把手机重新塞回到她的包里。
03
她醒来的时候，看到高高的玻璃窗漏进来的月光，水一样流淌在她的床边。她在微暗的光亮里打量这个房间，最后她瞥到床头柜子上摆放着的照片。她起身伸长胳膊按了下床头墙壁上的开关，她看清那是高中拍毕业照时和高乐留的合影。瞧瞧，那时自己是个多漂亮的姑娘，神采飞扬。
她起身走到窗台前的书桌旁，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她看着书桌上摆放整齐的一排书想着，高乐果真是个学霸，毕业这么多年还爱看书。她注意到最靠右的是一本竖起的黑色笔记本，上面别着一支精致的黑色花纹钢笔。
高乐看见房门下缝隙里的亮光从沙发上起身，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后，他敲了两下门然后走进房间。你睡了一下午，现在8点多。饿了吧？先喝杯水。她接过水一饮而尽。她指了指床头的照片，我才发现你一直都这么帅气。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那是自然。哥一直是个传说。
你把咱俩照片放这，女朋友不吃醋？
我一般都是到女人家里过夜，不带回来。
你不会想倒插门吧？说完她突然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有没有话对我说？嗯？
我本来在心里打了很多草稿，可是我觉得你不需要什么安慰的话。大道理都懂。你知道都会过去的。
说完他送她回家，临上车前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竟流露出期待的神情。他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她扬起的嘴角又垂了下去，她说放心，然后钻进了出租车里。
04
他和她终于在一个城市，这让他心安。夏雨很快找到新的工作，仍然做她的财会。他有时约她一起吃饭，有时一起看电影，有时去小酒吧坐坐，吃很多的东西，有时周末会挑一个咖啡店靠窗的位置，坐在温暖的阳光中，看窗外来往的车辆和人群。
开始的时候，她还是频繁地提起林峰。吃饭的时候她会突然说起：他以前总会把我吃剩的饭菜全都吃掉。也不嫌弃我脏！说完哈哈大笑，然后是长久的落寞。看《夏洛特烦恼》时，她把他兜里紧有的一包纸巾都用光了，她一边擦着鼻涕一边说着：你看，我和林峰就是这样的，分手前的几个月，所有的激情都浪费在了吵架上。早知道我也灌他一次，看他能来个穿越什么的吧……
后来她便不再怎么提起林峰了。快到冬天的时候，她告诉高乐她要织围巾，问他喜欢什么颜色。他说什么颜色都行。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只要是你织的。
一次下班后，他们约好一起吃晚饭。她从她的背包里拿出织好的围巾，灰色的。她起身帮他围上，他突然有种倾诉的欲望。他还未开口，便听见她说：大学时，我节衣缩食，也送过他一条名牌围巾。他说哪天我要是离开他，他就用围巾上吊。说完，她低下头去把玩着面前的陶瓷杯子。
高乐有点落寞。他很久没听见她提起他了。当我们爱一个人，会记得和他有关的画面。失去以后，只要一想起，他就会出现，出现在那些画面里。这么多年，她就是这样出现在他的画面里，尽管不曾拥有，也不曾失去。
你说的对，果真一切都会过去。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你瞧，那样的毒誓之后，我们还是一样活着。失恋后总会有一种惯性，让你仍然活在过去。我们以前物理是不是学了阻力？
高乐为她这突如其来的问句愣神，嗯，初中就学了啊。
你就是我的阻力。你让我的惯性停了下来。
他还在思索着她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接着说：高中时，我就觉得你的心里住着温柔的草原。可我是那种想看看悬崖的野马。林峰就是那悬崖。
他回过神来，你现在是想回来吃几口草？
你陪伴我的这些日子，我感觉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我不是想吃几口草，嗯，以后能不能管饱？
他拉起她的手，说，高中的时候我就……
她抚摸着他宽大的手背，我都知道。她想起那天在他房间看到的笔记本，她是从最后一页打开的，上面漂亮的钢笔字写着：夏雨，如果注定你始终不会爱上我，那么，我祈祷以后日日天晴。这样我便不会轻易想起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