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光排骨水泥猪

1.

  餐馆里都有什么?

我点过一碗兰州拉面,最后抬起碗想一口干掉面汤时,亲眼看到一只滚满油水的苍蝇从我鼻尖窜过,来不及反应它就滑进我的食道……它像这道汤水“特快”的不速之客,是逃票来的,含杂在周围正经的面条和葱花里,一起落进我的胃。

热汤一下迫使我呼出一大口气,吃就吃了吧,还能怎样呢?

所以我坚决不信任何一家餐厅、酒楼、饭馆是绝对干净的。大厅的台面或许光亮整洁,但厨房绝对是万恶之源。苍蝇都不算什么,毛毛雨一般最好处理。难的是老鼠和蟑螂,厨房里的暗角和积垢,滋生出这波携脏带病的军队,且它们还有个特点:无缝不钻、跑得飞快。

本省最有名的一家牛肉粉店,十几年前就曝过蟑螂的案子,登上了报。当时我们一家三口轮流看着那照片,记者有理有据地描绘出蟑螂群是怎么突然间从墙缝里窜出来,几秒间把整面白墙爬成斑点的壁纸。那道无意的墙缝开出暗世界的裂痕,在记者的闪光灯下逼真地呈现,像被雨水打湿的眼线,越拉越长……客人连连后退,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我妈放下报纸忍不住笑:“肯定是对手干的!”

或许对手躲墙角悄悄连线记者,但蟑螂团实打实就在你自己的墙缝里,只能认命、罚款,再整顿。

文章还在末端科普:此次闹事的蟑螂属于生命力更强的“德国小蠊”,擅爬难飞,所以看着密麻恶心。那也是我第一次认识这种害虫,随后没多久它也爬进了我家餐馆厨房。

我必须要说,在南方,老派的蟑螂是比较大只的,浑身粗壮油亮,两条触须又长又细,是它天生自带的“雨刷”。这种蟑螂我们见多了,经常从暗角墙边窜出来。但它个大,所以好打,且由于它经常单独出动遂不会让你突然燃起一身肉麻的膈应感。所以本地人都叫它“偷油婆”,只因它大多时候是单贼,所以只能“偷”,不碍事。

唯一碍事的是你把它逼急了它会突然飞起来,这就恶心了!且它不比其他寻常昆虫飞起来只为逃,它飞起来是带有袭击性质的,像一枚失控的鱼雷腾起来就往你脸上撞。这时候报纸挥打、拖鞋追拍都没用,你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会瞬间如沸水浇头般失控。

在我没遇到德国小蠊前,我以为这已经算人生的重大膈应之一了。

那是十年前我家厨房的灶台下,恰恰是一个灯光照不进去的死角,死角里搁着一箱袋装酱油。一天半夜肚饿的我来到厨房打算煮一碗面,就在我发现酱油壶没有酱油打算重启一袋才正要伸手进去抓的时候,从我手腕旁飞快爬出一只黑黑亮亮的它。起先我没当一回事,继续拉了拉酱油箱子,接着四五六只它们又急速从我手边窜出。我顿时皮惊肉麻,但又想一探究竟,随后抓住酱油箱子整盒扯出——

我不得不承认那一秒我是后悔的。我应该提前准备好一瓶杀虫剂。箱子被我从墙疙瘩里扯出来的那一刹,它们就像一团长了腿的油墨在我面前四散化开逃窜……而且,我摸着良心向大家保证,蟑螂是有味道的!是那种陈年长时的、既经历曝光又兼氧化后的油臭味,浓厚深远、臭不可闻。

这堆几十代同堂的德国小蠊,突然被震动见光,集体在我眼前密麻地窜爬,小小一个厨房立马被围成一个含触带脚的“寂静岭”。胆子肥的还顺着我的脚往上爬……

那一秒我的脑袋是空白的。蟑螂攀爬过的历史突然在我眼前翻开,它们避光喜静,还耐寒。这样的身体素质让它从恐龙时代撑到了文明社会。它只怕一样东西,就是火。自我发现那堆蟑螂窝之后,我爸每晚都会提着喷灯(烧猪皮那种)追着大厅里的蟑螂狂喷。可这也是治标不治本,因为死角里、隙缝中,千万军队正在暗暗滋长。

再说一样,我见过一坛豆腐乳,是家里亲戚送的。这坛小小的豆腐乳卖点是纯手工,滑嫩香醇每一粒都用菜叶包着,其实我是真喜欢吃,可就是舍不得,就这么忘了。等我某一天再想起它来遂打开坛盖的时候——密密麻麻涌动着肥硕的蛆……

我觉得蛆的大小能根本影响直观它的膈应程度。粪坑屎堆里的蛆像掐断的粉条,且你仔细看,蛆的一头是尖的,另一头却是平的。它们不似一般昆虫幼虫那样有组织又安分地呆在窝里无聊的蠕动。蛆们天生带着一种慌乱且盲目又道不明的目的性,它永无止境地似要爬去哪,可它也不知道……随着它身子朝前的扯动,你能看见它不光是淡淡的米黄色,还有半透明的躯干被扯长起来……

若真有值得庆幸的地方,也只能是当年那坛豆腐乳里的蛆个头比较小,像牙签的尖,但密麻涌动的阵仗一点也不小。它们从豆腐乳表面的菜叶子缝里爬出来,爬上坛口、爬上盖子,你一揭开,还稀稀拉拉掉几只下去,接着又秉持一股鲤鱼跃龙门般的气势,又再爬……

我咚一声把整坛砸进垃圾桶,赶紧洗手去了。

怎么会这样?

我分析了一下,大概祸起“纯手工”。这样一坛经了风吹又日晒,再发酵、长霉还徒手将菜叶包扎的它们,必然是哪个环节触了不干净的双手、钻了待产的母蝇……祸起萧墙,最后酿成苍蝇的育婴室。并且我忘了说,这坛豆腐乳不似其他的腐乳有油浸着或是酒水泡着,进不来脏东西。它们颗颗挤作一坛,没有隔绝,遂时刻都能与空气和病变接触。

解开坛盖的那一刻我的头皮麻起一片,不愿看、不敢看,再见。

爱生虫的东西还有,一是大米,二是杨梅。

硬要对比我的话,我打心里觉得米虫是没那么恶心的。一来从小的时候大人们似乎都对米虫格外宽容,挑不干净就算了,吃了也不坏事,也从没听说谁吃了米虫拉肚子;二是米虫不似一般的软体蠕虫,它虽小,可你细看,它是甲壳类的“硬虫”,不拖泥带水、不稀稀烂烂。即便真的煮死一锅含杂在米饭里,它也还是“完尸”,挑出来就行了。

可杨梅的虫就不一样。

浑圆、大颗、香甜、乌黑的杨梅群还挂在树上的时候便是苍蝇们野合的娱乐场,那声势浩大、嗡嗡声不断的性交能持续数月,是双翅目们的罗马浴场和酒池肉林。索性看到这样的杨梅便惶恐……

于是人们找到了解决方案——活体实验的办法是盐水一盆,浸入杨梅,半小时、一小时后强力的盐分徐徐逼出难受扭动的蠕虫……它们也是蛆,只是更细更小,搅动着从杨梅的肉里钻出来浮出水面,慢慢在水面结成白森森一片,看着吓人,更恶心。不过好消息是杨梅可以吃了。

我妈曾亲手逼宫出这样一盆盆纠缠搅动的蛆,忍着干呕把它们彻底倒掉再彻底清淘一次才大呼一口气。因此她是盐水泡杨梅的忠实实践者,她坚信于感官和心理障碍上什么都比不上杨梅的膈应和危险!

可是农科专业人士这时跳出来了:那些是蛆没错,可它们是果蝇的孩子,天生和杨梅是一家,它们安全、无毒、干净、放心,直接吃吧亲爱的群众!

搞半天是多此一举了?!

或许安全是真安全,但膈应也是真膈应。我妈这样的保守派宁可肃清一切也不愿咬一半发现多汁水果还带“荤”。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于口感和味道上,泡过水的杨梅确实比不上没过水处理的,味道淡了,也不经存。同理还有菠萝,泡了水的确实赶不上鲜切即食的。

杨梅的虫子产与缝里、抽于缝中,客观来讲它们只是“嵌”在杨梅肉里。而真正恐怖的是桃子,你捡起一个,洗干净才咬第一口,运气差点就看到半只摇晃的蠕虫原地打着旋跟你say hello,没你这么一咬,它们是永远不见光的,那儿已经是它的家,你才是暴力拆迁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桃子里生的虫到底是什么品种,只晓得它们湿滑扭动,每次看见都胆寒。且它们是真的在慢慢蛀蚀这颗桃子,凡它经过的地儿,都空洞软烂转为泥巴褐色。后来我奸了,能熟练查验这颗桃子有没有败坏,方法便是细看表面,病虫侵害的桃子肯定能找到细小的洞,且洞口都有凝胶一样的封口,这可能是虫子自建的“防盗门”。而顺着防盗门四周的这一片,多半比还没被它占领的其他地方要软一些。你可以顺势剖开检验,肯定能逮出怡然自得的虫子一二。

要说再有虫子的大本营,就是葡萄。

本地的葡萄在盛夏出产,绿皮小颗,都挨得紧绷绷的拿在手里很秤手。没有人吃葡萄会事先全掰开再一次性清洗,且这种软皮葡萄也根本不适合掰开处理,都是一串串对着清水象征性地冲一下就开吃。直到你把葡萄掰成一个缺口的时候——嚯一下窜出一只长脚带触的虫,爬得飞快!

多少次我被吓得全身暂停,那不是嗷嗷待哺的蠕虫,那是一只有自主行动力的成虫,多脚多手专门游窜于葡萄内部的枝干缝隙。任凭你购买的时候拣选葡萄带来的震动或是之后清洗葡萄逼入的水流都不会把它引出来。你以为这是一串新鲜安全的葡萄,谁不想它猛地就这么梭出整个身子,肚子伏贴在葡萄球面上再游鱼一般又梭进去,清凉的葡萄顿时变成烫手的山芋,你猛一惊,刚才安心欢快地吃下了属于它的多少残留和印记?


2.

以前家里还在做餐馆的时候,我妈负责调教家里服务员的仪表。

其实说来也简单,一个全全两口子打理的个体户作坊,即便做得再大也大不过国宴,要求自然就简单。没有统一服装,没有菜式介绍,没有进门那一声热烈的“欢迎光临!”,有的只是干净、简洁、利落的最低服务行业形象标准。

首先,不能披头发。

我妈那时候严令每一个服务员都必须把头发盘起来,甚至连马尾都不能扎。防的就是过肩的发丝会不小心沾到菜品或索性掉个一两根下来,这是大忌。其次,凡有拉链或扣子的衣服都必须全全扣好,因为敞开的衣角很可能会在上菜的时候于俯下的那一刻扇到菜,沾到碰到都是轻的,力度大的很可能扫掉盘尖的一颗芹菜或一截腰花,被客人看到就难办了。再有就是指甲,这是重中之重!不能留指甲、不能涂指甲油,最后在上汤菜时不能单手端菜以至大拇指掐进汤里。

小时候我就见过多次,那些滚烫的热汤还好,大多都规规矩矩的两手端着送走。问题出在贵州人爱喝的素汤,豇豆、茄子、南瓜叶、小南瓜、老南瓜白水煮开晾凉,都在酷热的暑天喝,这时就有心大的服务员把拇指当成人肉温度计插进汤里。

以前家里一个女亲戚时常跟我们一起吃饭,特别在炎热的夏天我妈就对她极尽地观察,可以借由这一盆盆素汤对她从头嫌恶到脚。

首先这位女亲戚就像上边的举例一样经常把拇指扣进汤里。我妈这个人因为天生富于联想的大脑,所以她坚决看不得这一类糟粕膈应的事,因为她看了就要去想,越想就越恶心,经常她批判着批判着一个干呕就呕出来了。谁想女亲戚防不胜防,在我妈喝斥了她“僭越”的拇指之后,她又能在吃饭时带出新戏——那一坨煮得软烂的小瓜或者南瓜被她放进嘴里,随着软绵的第一嚼,两行汤汁顺着她的左右嘴角滑成关公的胡子,我妈白眼连连。

  “好死不死我偏偏每次都坐在她对面!”我妈怒了。

她的怒始于那两行滑到脖子的汤汁,行于女亲戚整个咀嚼过程中从不闭上嘴、让位于她对面的我妈清楚深刻地看到她搅动于嘴里的内容,最后终于一顿饭毕,女亲戚收拾碗筷进厨房,我妈又瞥见她经历不知多少风雨锤炼的极脏的后脚跟,且她走路都爱拖着脚,又穿着拖鞋,整个音、影、画面3D环绕,我妈最后崩溃了。

于食物所牵扯到的这一阴暗面所带来的心灵上的影响,我比较遗传我妈,听不得、看不得、更想不得,但我的病情没她那么严重。比如说我妈很怕别人在饭桌上谈论排泄物,她会真的生气。我就无感,因为我个人感觉屎尿屁离吃东西的间隔还是比较远的,很少有人真正吃过大便,所以你不能真切体会它有多恶心,很难把心理状况代入进去。

但食物与大便确有直接的联系……

好友说这些年还没具体碰到什么恶心难忍的吃食,只一样,有次大便居然大出一根发丝,不偏不倚这根发丝恰好衔接才拉出来的一截和肛门里藏的另一截,悬在半空呈一个热气腾腾的摆锤……

这离奇的悬案怎么破?

他分析推敲,细细查验便池里的“证物”。发现发丝乌黑细长,全家除了自己亲妈再也没人有那么长的头发。所以以此推测,是辛劳的母亲在操持一家子饭菜的时候落了一两根长发,再被他无意吃下。肠胃无法消化头发,最后落叶归根随团团大便一起出仓。

没深究过强大的胃酸为何溶不了毛发,但清楚记得九十年代香港警匪片里狱警为逼供而上私刑,给罪犯加餐——“司法奶茶”。

这道饮品名字简直不能再妙,用物质上的“丝发”承接形式上的“司法”,言简意赅,色、香、味俱全。具体制作方式是港式丝袜奶茶一杯,添入剪成碎段的头发一把逼犯人喝下。药效说来就来,尖锐的细发搅在胃里剧痛难忍、生不如死。犯人痛得满地打滚,直喊No!

说到电影,还有一部知名纪录片——《食品公司》(Food,Inc.)。

这部片子把当下粮、油、肉、蛋、奶等一系列食品产业链揭露得体无完肤,且画面让人看着不安。它说了,你走进一家大型超市,你以为自己在琳琅满目的食材货架上尽可能地挑选你认为的或是优质、或是安全的食材的时候,其实眼前的这堆不同品牌的食材几乎全都来自零星的几家大型公司而已,商业垄断就是这么玩的。接着跟随记者的摄影机来到黑暗的养殖场,鸡是成千上万挤作一团的,还不能让它们见光,因为见了光它们便会活跃,一活跃饲养成本就加大。而这些鸡随着与日渐增的体重,细小脆弱的足骨根本支撑不了庞大的身体,只能日夜卧着长肥,好像长到40天的样子就集体送去“集中营”宰杀,整个过程时间短、成本低、效益好,接着新的一批小鸡又进营了……

被压榨的厂主面对镜头欲言又止,他们坦言饲养环境是极其糟糕的。不止鸡,猪和牛羊也成天踩在粪水里,可能有病、可能早死,接着被集体碎之做成汉堡肉,或者切片打包送去超市货架,光鲜亮丽,你根本看不出区别。

我遂想起以前听到的一则食材相关的都市谣言,说有鱼塘饲主用避孕药喂鱼,以求缩短成长期快速催熟催大而后进入市场。我第一反应是这成本太高,第二困惑于人类药物真能从内里缩短鱼类的生长周期吗?

不得而知……

这样化学相关的传言听起来悬乎,可是纯粹的物理“疗法”却有诸多实锤,下面举一个我外公的例子。

回溯到很久以前的一年的年关,外公要拿自己养的鸭子上街卖,为图卖个好价钱,它捏住鸭子的脖子,烂菜残糠一瓢一瓢往鸭子嘴里灌,纯手工的给活鸭增重。那些被他强灌下去的食料,堵在鸭脖子呈个球,他就顺势捋一捋,接着再灌。可是皇天负了他这个有心人,鸭子终于被他折腾死了。

一说起这个我爸就来劲,说往这些活物里塞东西简直是业内潜规则。以前他收购的各种鱼呀蛇的,有良心的是“小鱼塞大鱼”,没良心的直接塞铁丝和钢条。贩子们的黑心建立在这些动物的身体之痛上是完全超出你的想象力的,它们到底得痛成什么样?

所以我外公那样的黑心算比较良心了,但比起他的黑心更透露着他的蠢,钱没卖到,还活活把鸭子折腾死。

最吓人的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大案子——长好的成猪在被收购的前一站被集体往嘴里灌入水泥。黑心养殖场被潜伏记者拍下,水泥管飞速运作,四下一片惨烈的猪叫。奉俊昊的新片《玉子》也是讲惨烈养猪场,但都没这个看着揪心。

屠宰场被“水泥猪”坑了一道,肯定气得火冒三丈。而这些无名火被转接给消费者——“蓝光排骨”就来了。

也是新闻,不止一起。说接连好几个百姓在市场买的腊肉、腊排骨,半夜发出莹莹青光,惊恐万分便唤来专家解析。不过科学论证这似乎不可怕,一来可能猪吃了含磷成分较高的饲料,慢慢进入肌理骨髓成为日后“发光”的奠基;二是很多烟熏、风干的腊肉瘦肉,时间一长自然就发光,成了夜半灵异的一笔,提醒你别忘了,赶快吃。

印象里也真没有吃腊肉吃坏过肚子,倒是那些新鲜的防不胜防,要仔细看。我爸曾科普例如猪肝,颜色不对劲(太红或者太暗)都可以为这只猪生前患了疾病肿瘤的佐证,绝对不能买。

其实坏掉甚至病变的动物内脏是能吃得出差别的,差别千万种,味道、口感都丝丝彰显。因为内脏这个东西很邪,本身气味就不好,原材料选得不好甚至做得不好都能立刻品出区别。爱吃内脏的人可能要跟我较真了,说没见过不好吃的,加干椒段爆炒、下火锅、或串上油滋滋地烤出来,就没有不成吃的。

我喝过一种脾氨肽口服液,主过敏性鼻炎,调节免疫平衡。就这样一支无色透亮的液体,有特臭!

我来跟你形容那个臭。

它是千千万万肠、肚、肾、肺被聪明高超的医学家们于搅拌机里榨出汁再过滤得清透温柔,接着装瓶贴标再插上吸管递给你,还止不住地憋笑。对,我完全觉得这个脾氨肽口服液就是在整人,那股新鲜澎湃的内脏臭汁顺着吸管滑到舌尖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崩了。那股腥臭是浓缩的、萃取的、开袋即食的,完全咽不下哪怕一滴,身体自发性的排斥和抵抗,从胸腔到胃部连成一根抵御的神经,把整个身子拉成一道弯,接着凶猛顽强地干呕。

我一查看背面主要配方:新鲜健康牛脾脏。

再也没有任何一种药能比这个凶猛,我算是败了,连现下回忆都感觉是危险的,建议诸位若无必要,最好别碰。


3.

前几天在微信群里,好友A遇事情急,连连@好友B:你之前买的喷射奶油是不是这种?

我当下确实没反应过来,随口一问你买这个做什么?

  “我哪好意思告诉你啊!”他答。

我即刻明白了。接下来回他一句“真恶心!”

我不是不解风情,我是真觉得恶心。

我觉得有时候我们是不是该对色情片里的一些以食物为调情媒介的桥段客观地审视一下。理论来说这些情节都能在现实生活中轻易实施。

但也太脏了!

那些奶油,沾上了对方的汗汁、皮屑和私处分泌物。我都不敢去想这堆东西再碰到碳水化合物会有怎样的化学效应。再者,批量生产的人造奶油本身已威慑身体健康,一场爱做下来突然长了三五斤,流出的大汗和排掉的热量又被这厢补上。我个人认为这是极亏本的,既不浪漫,更不好吃。常有专家说做爱最能养益身心,也许吧。但我认为专家这里指的“做爱”是不搭荤腥地“做素爱”,没有食品媒介,只管颠鸾倒凤。

小时候经常见街上有小贩骑着单车卖馒头。那时候卖馒头真叫喊破了嗓子,一路地喊“馒头!卖馒头!”也不知是哪里的口音。单车后座的竹筐里就堆着馒头,这些馒头都像孩子一样被一层白布盖着存温,一揭开便跑一股热气,小贩又赶紧盖上。

而这些馒头,真的不白……

不白到什么地步呢?它们像碰了灰、像长了年纪、像人到中年那双灰黄的后脚跟。以至后来延伸出关于它的都市谣传:别吃,它们是用脚踩的。

所以我后来但凡看到卖馒头的那个男人,都脑补他半夜在自己黑灯瞎火的作坊里,爬上面团又蹦又跳,还叫来自己的兄弟和老婆,五六七八双成年的脚丫在面团上揉弄,第二天又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孔把馒头递给你。

这样的东西我倒是释怀得挺快,即便是真的,只要没有亲眼目睹膈应的那一面,我终归还是下得了口。一来它没有铁证,只是谣传;二来这些东西大多高温过热,消了毒杀了菌,吃不坏肚子。同理还有“大便臭豆腐”,说坏心的小贩图臭豆腐入味直接埋进屎里发酵,我私以为这个比较扯,泱泱中华几千年来东西南北中都有自己发酵臭豆腐的纯熟的技巧,且成本不高,用不着挑来活人大便炮制。

以前看《宫女谈往录》,慈禧的近身侍女口述了她极尽讲究的物质生活。其中说到慈禧不喜焚香(倒是很喜欢抽烟),喜欢鲜果清香,所以隔几日便由太监们挑来两框新鲜瓜果搁置于室内自然散发清香,她陶醉于那个味道,在瓜果们干、老、坏透没香味前又全倒掉再搬进新的。

《甄嬛传》里的皇后的塑造大概也借鉴了慈禧这一生活习惯,讲究到有点偏执。她给的理由是诚心礼佛岂在一柱香?世间的香也是由人工制成,难免沾了污浊晦气。

接下来,我马上举出一个血淋淋的反例!

这个例子包含焚烧、包含人工,包含“香到你闻着居然肚子饿了。”是我大学同学说的,他当时在给我描绘他奶奶于焚化炉内飘出来的最后气味……

于殡仪馆的焚化炉我是一点儿也不了解的,我们那儿一直都是土葬。所以一头肉身在冰冷的铁床上送进千度高温中的画面我只有在电影里看过,即便看了千百次这样的镜头,那味道我也是肯定没闻过的。

  “说起来很不道德,但是真的很香。” 同学一再强调。

再说一个我忘了在哪看到的故事。说大清亡了之后的新中国,有一老翁整天推着三轮车热气腾腾地卖馄饨,这馄饨香极了,惹得群众打鸡血一样排队。可人们买馄饨的时候但凡靠近馄饨摊,都能闻到一股说不出的怪味。怪味难闻,可馄饨又好吃,在这欲罢不能间终于引来了有关部门调查,顺藤摸瓜之下查出了馄饨老翁的身份——原来年轻的时候是宫里的公公!清王朝倒了之后街边做小买卖。那股怪味就是他阉割后遗症带来滴汤漏尿后挥发的一阵阵……但馄饨如此美味,可见是他从宫里带出来的御膳方子。再细问下去他只含糊,最后一碗新鲜馄饨拿去化验,发现馅子里有人肉,于是逮捕之,发现其大腿被生生剜下几大刀。这位饱经流离的馄饨老头,从入宫被人割下命根子,再出宫割下自己的大腿肉。自己的血肉大半辈子先奉献给了权贵再奉献给人民,实在凄惨。我觉得这个故事后半部分比较扯,只是戏剧性很强,可叹可怜。

而我个人吃过的活人血肉大概就是当年那盆卤鸡蛋里的一张创可贴了。

我初一住校,念的省城里的一所初中。

像承包了学校、单位食堂或者餐馆后厨的人都必有一股粗豪气,工作场合给他们定了性。这些人一般声音大、火气大,且一脸横肉、周身粗圆。我见多了,捣鼓伙食的人精神最紧绷。因为前后一个半小时里人流密集流动,从备菜开始到最后呈菜,紧张程度上扬至峰值,就在这峰值里的某一刻,我被打菜的胖阿姨打了一条冒着卤香的创可贴。

这条创可贴久经熬煮,湿湿软软还着上了深黑的酱色,鸡蛋在卤水里滚了几遭它就被滚了几遭,俨然成了卤鸡蛋的陪嫁侍女和家生丫鬟。我用筷子打开创可贴两端,见中间棉网更漆黑的一团不是血污又是什么?

而这个时候理智最要紧,熬透的创可贴固然恶心,可饭还是要吃的。一来很明显这是厨房阿姨们操作不慎,并非有意;二来滚水高温、杀菌祛病,吃不坏肚子。还要悄悄地、别张扬,走到窗口给阿姨指一指,阿姨再凶也自知理亏,拍一拍脑门笑呵呵的再给你添一枚,算是赔礼道歉,你也赚了。

在贵州的闹市街边都有小炒夜宵,好友也遭遇一次。

炒洋芋丝这一道指的是以洋芋丝、苕粉、芹菜段、卷心菜丝、酸菜、牛肉片等等配菜猛火油炒的一碟杂烩,喷香管饱、实惠经济。好友经常光顾的摊子,掌勺的是个老太婆。估计前一晚老太婆备菜的时候切伤了手指,固这一天于左手食指缠了一张创可贴。

她熟练地添油加火,一手抓芹菜、抓苕粉……伴着呲呲作响的炒锅快速翻搅。忽然,她的创可贴不见了……转眼成了好友眼前热气腾腾的附赠。佛理常言“命有劫数”,老太婆手指的创可贴是迟早要掉下来的,最终变成谁的“劫”只看命数。好友大叹倒霉,我觉得凡事都要向前看,他是遭了劫,可也为后面的食客挡了劫,那一刻他便是佛了(但还是很好笑,哈哈哈。)


4.

我总结吃东西吃到异物分两类,一类是“死物”,前面提的创可贴、钢丝刷或头发,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影响不大;再一类是“活物”,爬虫蟑螂什么的,这就比较膈应。

但无论活的还是死的总归都是异物,所以还能这样分,也是两类,从烹制者的动机上,一种是无意的,但必须赔礼道歉;另一种就是有心的,这种情况很难界定,界定之后必须人人得而诛之。

好友说上大学的时候在寝室里点外卖,送到嘴边惊喜连连。接连吃到过蟑螂、鸡毛甚至碎掉的砧板,可这些算起来都不是事儿。

真正不寒而栗的是很小的时候看国外一个电视节目,纪录片形式,通篇都是大幅度的影藏摄像头记录下的很多蛋糕甜品店店员在制作过程中朝食材吐痰、撒尿等毫不人道的私下“加料”的写实组合。

这便是有意的,但寻求他们有意作恶的动机更重要。他们或许是营业时被顾客投诉、或许被老板责骂偷懒……可恶的背面都是可怜,可原谅不得。事情被揭发之后片方还逮到一两个进行采访,问之后悔吗?当然后悔。

有意的作恶也可能为了生存,活在不愁吃喝的年代,原谅我身边找不到现实的例子。但前两年大爆的电影《雪国列车》(又是奉俊昊)里食品车间那一堆堆活蟑螂生压活榨所制的极似龟苓膏的一块块——唤“蛋白质块”。

万里风雪、人类浩劫,唯蟑螂亿万年不倒,遂成为最好的食品原材料。电影里的蛋白质块从制作到散发采用黑作坊“三不”原则——不透露、不过问、不拒绝。与感情问题上渣男渣女的作风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吃也得吃,不吃就等死。鹅肝、牛排、鱼子酱当然有,不过那是上等人的存粮,你车尾的下等人当然只能吃蟑螂。对不起,物资有限,觉得委屈就跳车冻死吧。

于是这群臭烘烘的底层难民也只能硬着头皮吃,哎呀呀……

如果说以上所述都是人在毫不知情完全被动的状况下无辜服食“脏东西”,那那些主动的呢?

我们贵州有一道“牛瘪火锅”。

以牛胃里还没消化净的草末汁水为主料,佐牛肉和内脏再添牛胆汁熬煮。牛胃里掏出来的东西颜色青绿,味道微臭发苦。成品却又变成贵州人喜爱的咸浓劲辣,吃起来反而没看起来怪异。当然,我没吃过,这些都是听别人口述的。我们少数民族省份特别在乡野山区,奇怪的吃食很多,逮到机会一定得品尝。

前不久看网友例举世界各地N中恶心食物中的一例,是遥远爱斯基摩人的美食,叫“Kiviak”。这一道的制法有点儿像咱们的三套鸡,但却是简单粗暴毫无美感的。宰杀某种海燕之后缝合于海豹体内,再埋入冻土,经长时间发酵之后再取出海燕朝肛门部位吸取生食。据网友阐述味道既鲜既臭,但眼观极其恶心。

听别人口述这样自讨恶心得不亦乐乎的事还有一件,是我爸的老友说的。

说他年轻的时候跑货车讨生活,起早贪黑得忙得吃饭和屎尿并行。生活太苦,时间又是金钱,这样苦苦相逼下唯有方便面才最合时宜。而与他同行的另一人有怪癖,别人在吃,他却在等。等这些人呼噜噜一碗吃完了他忙接手道剩下的汤留给我。

随即他掏出之前留下的剩饭,把周遭集来的泡面剩汤都拢到一碗,冷饭下进去,便咧着嘴笑嘻嘻地拌起来。起先别人都惊呆了,且不说那些泡面汤,酸辣、红烧、清汤、麻辣各种五湖四海的味道添到一处整合出来的怪味,就说那些碗底剩下的断面条和肉末葱花粒浮浮沉沉便泡得那碗饭无比恶心。他却吃得开心,还再三解释自己不是吃不起,而是真爱这味道,冷饭好早就备着,只等各位干净自己的面,他来做残汤的接盘侠。

我打着干呕听完这个故事,脑子随即一转,想起我不也见过吗?残汤泡饭的最终目的不过是填肚子,是生理需要。而我见过的这个还要更精细、更下功夫,且是精神上的诉求,所以更纯粹,是这方面的“手艺人”——

之前在网上看到,有超级恋物崇拜癖者!

当事人在网上搜集来自全国各地的他所喜欢的人的衣物,或是苦苦央求、或是重金买下……最后他晾出了自己的杰作:皮鞋煮粥、袜子蒸饭、内裤泡酒……他把所爱慕之人的衣饰加诸自己的爱心烹成食物,一口一口,隔着屏幕都感觉他吃出一份鲜红的爱与躁动的高潮来。俗人如你我做不到,但实在佩服。

这样的事情隔着电脑屏幕,惊吓之余能引来思考,我特别好奇当事人如何简历这种赤裸又直白的类柏拉图的感情体系。他把朝思暮想通过手段完成实践,爱慕不奇怪,他最后的实践才奇怪。可这种奇怪又是最安全的,以一种买卖的手段达到无需两人接触的最亲密接触,所以我说这样的人不是凡人。

反而我等凡人于食物上的实践通常惊吓连连。

小时候奶奶家那条街有许多玩伴,一天我们突发奇想想野炊。野炊得有吃的,有人提议她家的鸡窝有老母鸡下的鸡蛋,遂去取了两枚。等我们简易小灶搭好的时候,鸡蛋敲开滴出来的居然是活体雏鸡一只,通体沾满绒毛、黏液和软组织。脱离蛋壳的小鸡微微颤动,我们知道它离死不远了,顿时都内疚起来。转头又责怪那位提意吃蛋的女孩,女孩委屈,说我哪知道。没办法,小孩子们心太善,眼下惨剧又正在发生,我们只好把它埋了。

上次在家里弄烧烤也是,来的是爸妈健身房的朋友,鱼肉海鲜样样有,我负责清洗生蚝。撬生蚝费劲,又脏又硬还容易受伤。待我撬开第十几某只的时候,从壳缝里滚出一直通体乳白的多脚爬虫,我吓得赶紧甩掉,然又好奇再拾起生蚝一看,内部的蚝肉大概填满刚才所见的小虫数只,而生蚝早已被它们啃食蛀空。只能推断它是某种寄生虫,遂又再次扔掉。

而后我不甘心,又往网上查。才知那些叫豆蟹,与某些双壳类软体动物共栖,可食,味道鲜美。我顿时又懊悔万分!

我这样的懊悔同时出现在一位好友的妈妈身上(最后一个故事,建议不要进食。)

九十年代单位分的老房子,瓦片土墙、黑灯瞎火的那种,同学一家就住在里面。咱们儿时都住过这种房子,低矮昏暗,经济条件一差连家电也不齐全,特别是没冰箱,无论酷暑寒冬都把剩菜剩饭安置在桌上,冬天还好,一到夏天顶多用个蚊罩罩着。

一天中午,辛劳的妈妈回到家,见桌上摆着吃剩的炖鸡汤。由于寒冬,鸡汤都结成了冻,妈妈又太累,索性热了米饭就将就挖出鸡汤冻拌着吃。不一会儿爸爸回来了,一见这吃法赶紧喝斥,说怕坏了肚子,还是热一热。

一钵鸡汤结成冻,得用勺子狠狠扣下来,钵底的鸡肉都集成一团,开大火就这样慢慢热好再呈出来。

妈妈吃得开心,心想再苦再累也不能在饭食上含糊,还是热热的最好吃。遂又夹了好几块鸡肉,不过瘾干脆举着钵子倒出汤来个汤泡饭更爽!

就这样,一条肥硕的死老鼠就被倒了出来……

噗一声,正中碗中央!四溅的汤汁随着妈妈的尖叫响彻了这座老旧的房子。

那是一只健壮的成年老鼠,四肢粗壮、肚皮圆滚,通体滚满鲜香的鸡汤油水,还翻着白眼……它是被溺死的。

想来它是早前闻到了肉香,一不小心便滑进汤钵里,由于钵体太高它又爬不出来,最后含恨而终化为鸡汤里最突兀的一道。它用自己的肉身粉碎了人类通常“一颗老鼠屎坏掉一锅汤”的固化映像。

此时妈妈还在干呕不止,遂一道更恐怖的联想滑过——老鼠既然溺死在汤里,那刚才再加热的那一道,岂不是一鸡一鼠两种口味,其中一道还是野味,可谓双重滋养,靓汤啊!

最后,给您说声抱歉。通篇但凡有哪处引起您的不适,请谅解,只是太想找这样的角度理一篇了。

心里终于畅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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