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们忽然厌倦了汇聚成一束前进,于是便随意去往了各个自己想去的方向。不巧的是,因为时间中的一切事物都栖息在时间里,自然承受不了那样的随意。
反复开展的恢复计划、说服、恳求、祈祷。每一个都像是约好了似的,只会让状况恶化。而自己也不知所以然的时间自身,便在这些对策中交织错落,相互束缚,宛如荒诞倒错的性交一般,直至无法动弹。”
——《自指引擎》
……
黑色的白昼已然褪去,留下了圆孔状的方形空隙。
他将指间的钥钩伸向其内,却发觉双爪中并无钥匙,原来的锁孔也不再留有缝隙。
于是老者们停止了朝圣之旅,纷纷钻入腹部的弹孔和吸走烟尘的鼻腔,匆忙地躲避那朝着蜿蜒的现实降下的枪林弹雨。
当茫茫时光悉数散尽,分离的记忆飘落汇聚,朝圣路上的残风便会将先前躲藏的孩童重新拾起。
飘过黏腻的梦乡、惺忪的战场,饮下海绵中挤出的细碎光芒。
曾将无数次荡漾而去的岁月里,逗留于塔顶的神灵也像这样萦绕着已死的身躯。
抛洒甘甜致幻的呓语,吹奏玫瑰香味的诗句,安抚啼哭又陷入沉睡的寰宇……直到那只挥动羽翼的雏鸟失去踪迹。
回到包裹世界的蛋壳、唤醒回忆的摇篮,又一次飞往承载时间的河床,将从未存在的自我深深埋葬。
向日渐干涸的眼眸望去,只见泥沙仍在汩汩鸣唱,再无川水奔流不息。
……
这是科里瑟文明从古时贤者开始便代代相传的短小歌谣,贴合他们语言的韵律,伴随着魔法的吟唱简洁地从鸣管中扩散而出。身为进化出高度智慧的鸟纲生物,每一位科里瑟个体都在具备可作为手臂使用的特化硬爪的同时,拥有着用于存储魔力、增幅法术、协调控制等功能的魔法器官,帮助他们深度探索一个又一个的超自然界域,理解自身所处的世界如何运行与“呼吸”。
至于那首歌谣本身,描绘的也是魔法领域中历经时序错位的混乱国度、导致现实扭曲的广袤战火、登上通天巨塔后化作诸神的那部分科里瑟子民以及他们飞升前的弥留之际望见的些许其余景象。和无数半虚半实的古科里瑟诗文一样,具体由谁创作以及如何开始流传已经无从考证,但对于恢宏世界构想与探索的渴求始终都隐隐印刻于他们的血脉里,或深或浅地影响着从古至今的每一代成员。
早在物质与精神争夺第一性之位的原初战役结束不久时,被后世称作魔法的“混合血液”就已经开始无限地增长、膨胀,在概念壁垒的垮塌下愈发强大,最终脱离了创造者的掌控,化为无边无际的魔力之海,其中的每一团液滴皆可再度暴涨为充盈磅礴伟力的汪洋,这也就形成了后来的科里瑟文明研究了多个世代的魔法领域。庞大的力量淹没了造物主,使其无法再对世界进行干涉,祂们最初生存的世界则于魔法领域内浸泡了一段时间后重新浮出这片海洋,化作当今众生所居住的现世。
而这属于智慧生命的时代里,其中一类生灵的羽翼从万千物种中脱颖而出,扫过难以计数的大陆上空,在一次次征战与合并之时进化和开疆拓土,名为科里瑟的联邦由此诞生。扩张时期的飞速发展令这个文明踏足的疆域延展至极其宏伟的程度,穿插于物质宇宙和魔法维度的一部分组成架构之间。
他们从主物质世界中分割出许多大小不一的组成部分,将一块块大陆或是一片片空间塑造为围绕世界的空泡,又称半位面空间。当最终深入星光层的通天巨塔拔地而起,密集繁华的都市圈将其包围于中央,在周遭魔力仪式的加持下由其内登顶塔尖巨室并成功通过试炼的个体便会飞升为科里瑟的“神灵”,于魔法界域的广阔位面里修筑巨大的万神之殿。他们曾经大多都是科里瑟社会的官僚,少数为创造杰出贡献的英雄以及各个领域的顶尖研究者。
作为对通天塔进行设计与搭建的重要成员之一,柯樊诺尔曾在一场开拓边疆的行动中失去了他最为重视的一批同伴。突如其来的异象风暴意外地将后者卷入藏匿于浅层魔法领域之下的浩瀚深渊,时至今日都未能被任何升格为神灵的科里瑟同胞所找回。毕竟无论是飞升前后的哪个时期,他们灵魂中固有的某种缺陷都致使这一物种永远无力触碰真正意义上的无所不能。
据柯樊诺尔所言,他们当时搭乘着被空泡包裹的移动岛屿航行于领土边界之外的苍穹,尝试将周围这片待开发的魔法区域融入物质现实的冰山一角,充分结合并抽离为崭新的混合型半位面。于是从天而降的魔柱纷纷插入这层世界的根基,和远在物质领域、环绕诸多陆地与湖泊的同类造物一齐在施法者们的催动下闪烁辉光。被它们包围的两片区域彼此之间产生贯穿现实的共鸣,又一次撕开分隔物质与魔法的双界屏障,开始了脱离原有界域以及融合成半位面的同步进程。
那场意外随之降临在了这一瞬间。
撼天动地的能量洪流冲破包裹于浮空岛屿外侧的保护泡,拍碎了这魔法载具的每一个构成单元,其内储存的庞大魔力也顷刻间泄露殆尽。狂风扫过过他颤栗的雪白双翼,将在场的所有科里瑟全部无情地卷入咆哮的空间缺口,使其于毫无反抗余力的状况下悉数坠入现实的破缺之处。眼前唯有光影四溅,耳边不剩尖啸哀鸣……
当他从一片朦胧中苏醒之时,巢穴中对他进行治疗的同类们将仅有一位成员幸存的消息遗憾地告知了他。至于那些曾陪同他探寻与开辟万千魔法界域的挚友,全都随着破碎的岛屿、被魔柱包围的大地一齐消失在了于两个世界留下的空洞里,从此便再无音讯。
那是极小概率发生的事件,结合过程中失控的时空结构使经历合并的双方和发起融合的施法者同步滑入魔法领域未被探索的更深层,不知最终会在混乱波涛的冲刷下停留至现实的哪个角落。柯樊诺尔则在万幸之中被甩出了快速闭合的缺口,坠向空洞边缘,又被盘旋于魔柱附近的后勤队伍发现并带离了危险地带。
经历那场意外以后,他腹部的魔囊依旧完整地留存了下来,这使后续协助康复的过程便捷了不少。虽然早已对这类情况做过不知多少次心理准备,事情真实发生的时候还是令他头脑一片空白,完全不可预料和接受。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在恢复健康后一日复一日地进行钻研魔法的工作。不仅为了履行本职,更是为了寻得消失的挚友。哪怕最终只能找到一具具残躯化作的微观颗粒,也好过既尸骨无存又在永恒中埋没踪迹。
就在不久之后,建造通天塔的计划传入了柯樊诺尔耳中,他也历经重重磨难,配合全新的团队完成了设计图的最后一部分,凭借科里瑟文明成熟的魔法工业搭建起了从数百米高的底座向上延伸至星光层的巨塔,自然获得了进入塔中完成飞升蜕变的资格。
当他以第一批飞升者的身份飞进塔底的入口,沿着螺旋形的发光轨迹冲向高处,溢出光谱上无数色彩的火焰便包裹着他轻盈的躯体,随着他的加速上升而愈发剧烈地燃烧,使之化作身披万丈光芒的炽热火球。这段时光对他而言仿佛比前半生更加漫长,灼遍全身的痛感和浸润灵魂的愉悦交替着引领他将幻境内的无数现实尽收眼底。
随后他看到了不远处对应着最大可能性的未来……
所有成功飞升的科里瑟个体都将脱离肉身的禁锢,获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超然力量。这一点毋庸置疑,只不过飞升的结果不尽相同。情感思绪愈加丰富,化身为与同胞一起重塑寰宇的奇异生灵,抑或是剥离诸多念想,置身于容纳自我的独立位面,在永恒的平静中度过超然物外的余生。如果把成神的结果大致分成这两类,那么柯樊诺尔看到的有关自己的未来无疑属于充当少数群体的后者。
他将隔绝一切覆上了情感的思绪的缠绵,自然不会在得到神力后再多干涉现世,也就意味着哪怕这股力量足以使他最终寻得失散多年的知己,他在获取之时仍不会用于找回同伴的行动,而是以恒定的形式永存于不具一丝波涛的魔力汪洋,再无任何满足凡尘杂念的兴致。
尽管最大的可能并不等同于确切的结果,不断生长的时间线所产生的不稳定未来无法被精确预料,柯樊诺尔依旧在本能的驱使下逼迫自己停滞住了向上加速飞行的身躯。而此种灵肉正欲分离之时急停的不适感超出了他曾承受过的每一种痛楚,这一瞬之内灌入脑海的信息也使他变得愈加敏感。
身旁的同行者们纷纷如火舌攀附的箭矢般穿透空间,直奔塔顶处平行于地板的光幕,燃尽血肉,溅起金黄色泽的涟漪。唯有减速并终止上升的柯樊诺尔即刻倒转身姿,拍打着染上魔焰的双翼原路返回,以竖直方向飞至螺旋轨迹的顶端,而后顺着它轮廓的边缘逆流而下,激出由千色光芒笼罩的层层浪花,在飞升仪式的洪音中作为“唯一者”冲出塔底的入口,这一引发海量争议的壮举最终也被记入了有关通天之塔的历史文献。
“他做到了其他同族没能完成的事情,这可比憋住泄殖腔中的粪便还难上千万倍!”一些外界的声音这样半夸半讽道。
当柯樊诺尔被其他元老的斥责和担忧包围之时,也有一小部分获得飞升资格的同类参与到了飞至临近终点处返回的挑战中,以此表达对他的敬佩之情。不过柯樊诺尔却觉得单纯为了强忍那股不适感的返程毫无意义,后续成功的模仿者也仅有一位。
此类浪费魔法仪式、降低整体效率、玷污神圣飞升之旅的行为最终也遭到了联邦的明令禁止,再犯一次者会被永久剥夺飞入通天塔的权力,视身份和造成影响——例如返回时撞落其他飞升者——的劣度而给予不同程度的额外惩罚。
可第一位再犯者仍然是柯樊诺尔自己。
在飞升成功后的神灵的协助下,许多失踪者的生命得到了挽救,也有遗体被成功找回并重获新生,唯独没有当初与柯樊诺尔同行的那一批团队。魔法境域的浩瀚远远超越了科里瑟鸟民原先的认知与想象,其完整的规模涵盖并突破了已知数理概念的结构范畴。哪怕诸神的时代已然降临,由科里瑟独占的智慧和力量足以翻覆群星、触摸无垠,更深处的层级中依旧存在着他们尚未开发或无力探索的彼方寰宇。
第一次登塔时灵肉分离的刹那,他的魂魄曾在极端痛苦的逗留中听到了一阵阵悠扬的鸣叫和羽翼的轻拍。这融为一体的熟悉声响无疑是那批失踪者所发出的经魔法放大的讯息,不知为何没有在之后的时刻里被神灵们跨越时间的力量所捕捉,似乎被某种更上位的规则屏蔽了针对部分内容的感知,仅有柯樊诺尔接收到了这次求救的信号。许多个体在倾听这一说法后理所当然地将其视作幻觉,提醒他千万不要抱着类似的想法再次迈入飞升之塔,他也只是应付式地答应了几句。
如今他再次来到这高塔的底端,即将和周围跃跃欲试的同行者一齐飞向通往残缺神性的门扉。当初那位成功模仿他原路返回的年轻同胞也满怀信心地站立在一旁,轻摇短而尖的尾部,覆盖着灰褐色羽毛的小巧身躯时刻准备着迎接魔能焰火的炙烤。
对方朝他挥了挥右翼,他也微微颔首以做回应,随后高抬乌喙,黝黑的双目紧盯高塔内壁那一圈圈暂未光芒四溅的火炬,等待着塔外仪式中魔器们愈烈的轰鸣将其点燃。
没过多久,熟悉的旋律再度爆发出惊天巨响,令火苗层层溅起,上指塔尖。螺旋形的光道在其溢出的能流中汇聚成形,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狂风卷得在场的所有生灵皆腾空而起,为他们提供了辅助初步加速的升力。
柯樊诺尔毫无犹豫地全速飞行至领先所有同类的高度,直面剧烈程度远甚过上次的熊熊魔火,在经过并飞离螺旋轨道的末端后,于光幕下的最后一段冲刺路线中翻转了几圈轻盈修长的躯体,一边燃烧一边停滞在了这已直入星河的上层空间里。
他所预见的未来依然与先前的结果区别不大,断绝一切情感的概率反倒还稍有增加。而抛去这些有关未形成时空的模糊预测,摸索着记忆里的魔力丝线拨开杂乱交错的重重幻雾之后,比起上一次的求救信号更为清晰的声响颤入了他的灵魂。
身下群贤似插遍上升洪流的光矢般从他身旁掠过,超越了他此刻所处的高度。其中不乏临近消失之际朝他投去一撇的同行者,在魔焰缠绵下难以看清他们的面孔,也不知那位曾经模仿自己的年轻个体是否有在飞升前的刹那做出相同的举动。
瞬息之间,他已明晰了脑海中涌现的信息的含义。那是流动的、并未被禁锢于特定坐标的信号源,如时空帘幕后忽大忽小的阴影飘摇不定地游移于隐匿的现实深处。而诸神之力的掌管范围则被局限在帘幕的这一侧,目前仍处于向另一侧扩张的阶段。对于为何只有他能接收到这样的组合讯息,或许任凭谁都难以给出一个足够可靠的答案。
下坠之初仿若将神魂焚烧殆尽的灼热感吞没了柯樊诺尔,即刻晕厥的他已无力安然飞回通天巨塔的底端。当自发喷薄的魔法克服升力后将他向下抛去,他的灵体也悄然间一分为二,脱离躯壳的部分隐入混乱的湍流,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被柯樊诺尔自身所察觉,也没有重现于当下的时空……
又一次苏醒于治疗室后的日子里,柯樊诺尔收到了三千次昼夜交替之内都不得接近那座高塔的通知,考虑到之前做出的贡献也未被施加其它惩罚。当初那群与他一同飞向塔顶的同胞今已翱翔于物质与魔法的层层深空,再也无需由他这样的凡间生灵开疆拓土。可将记忆里的关键信息传递给神灵之后,失踪者的身影仍未显形于他这双空洞的眼眸前。
众神对此无能为力,仿佛更为宏大的命运将他与身处的文明戏弄于股掌之间。但柯樊诺尔并非心灵脆弱之辈,很快便接受了现状。既然尽力尝试过了可行的手段,那么哪怕失败也无可厚非,没有必要继续为此折磨自己,于是暂且将其抛诸脑后,直到可以再度踏入塔中的那一瞬间。
当他第三次站在塔底,向上望去,心中早已下定决心,在此番尝试中做出最后的了断。哪怕接收到更多有关失踪者动向的信息,他也只会义无反顾地完成飞升,并于转化完成之前通过意识传送将其告知神明,不会再一次次承受撕裂身心的痛苦,在相隔甚远的不同时间段缓慢地收集不知能否发挥出实际作用的情报。
因此腾空而起的他再度艰辛地通过了这场试炼,心中却毫无半点牵挂,冲破翻卷而上的重重风暴,直面层叠隐现的繁杂幻象,终于没入了那多年以前就已亲眼凝望的金色浪花。
待那副残躯燃尽,魂魄消融于星光层所连接的缓冲区域,最终在魔能编织的全新国度里凝结出纷繁变幻的形体,柯樊诺尔便结束了这段既漫长又短促的飞升之旅。
……
无限庞大的太阳高悬于世界之外的魔法海洋,在无穷远处的天空外照射着这片由无数陆地与海洋交错而成的无边净土,于其上的生灵眼里呈现出有限尺度的形态。每当夜幕降临,围绕无垠世界“旋转”的它从众生视线中短暂隐去之时,浩渺的苍穹便将阒然缀满无量繁星。
作为介于魔法和物质世界之间的过渡区,海绵般柔和的星光层向着盘旋于半空的生灵敞开了通向自身的入口,而刚刚成型的第二座高塔也将宏伟的塔顶深入其中。
魔能载具设计师——凯尔凯特未曾在跃迁之前的时代里见到过此等奇观,原先乘坐的浮空岛屿所蕴含的魔力与之相比完全不值一提。柯樊诺尔残缺的魂灵曾宣称它能撕开时间和空间的障壁,使他们这些在超自然意外中远离家园的科里瑟难民回归故土。
据说在那场意外发生之后,伟大的科里瑟们凭借着足以翻天覆地的智慧建造出了第一座通天之塔,与他眼前这座的外观相差无几。柯樊诺尔正是第二次飞向那里的塔顶之时被悄然分割了魂魄,其中一半沿着指向过去的世界线击中了执行任务时的他们所搭乘的巨型载具,成为造成这场失控的源头,跟随幸存者和巨量的物质与魔法一同跌入了这不知属于过去还是未来,抑或另一个大体上与原世界相近的平面世界之中。
凯尔凯特还记得自己被卷入那滔天魔浪,落至此地后的第一个夜晚,当所有还能呼吸的同伴都因这次变故而倍感沮丧的时候,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猝然催促他保持冷静,告诉他神迹终会降临。
那正是柯樊诺尔在魔焰中超时停滞并使飞升失败的过程所孕育的小概率产物。另一半脱离本体的灵魂,也恰巧造就了他不止一次尝试飞升的原因——那场导致同伴们集体失踪、坠入未知领域的意外跃迁。
面对这因果闭合的荒谬事实,导致意外的那一半柯樊诺尔无暇对自己无意中害死部分同伴的现状忏悔,只会将其视为无法预料的不可控事件,自己确实也是被命运玩弄的受害者之一。他需要尽快将记忆中的信息分享给被自己短暂附身的凯尔凯特以及其他受难的同胞,和渴望返回家园的那部分成员一起从零开始合力建造属于这里的通天高塔,等待着终有一日能与另一座塔所处的时空产生共鸣……于是直指苍穹的巨物便在那之后历经多年的时光完成了搭建,得以像此刻这样屹立于凯尔凯特眼前。
谁都无法保证双方的飞升者能否确切感应到彼此并完成沟通与来往,毕竟另一侧的神灵对于这边的状况知之甚少,他们的力量与观测范围尚未覆盖所有能够存在的时空。
如今的柯樊诺尔早已重塑肉身,正当对高塔进行功能测试的阶段才通过这座造物恍然察觉到了另一个自己的存在,明晓了现存此地的他并非完整的灵魂,将第二次飞升时一分为二的推测告知了协助他完成此项工程的伙伴。
“魔法本身即是矛盾的混乱集合,它在矛盾的二元冲击中孕育现世的万物,自然也能创造基于矛盾而存在的万千众生。”他还记得凯尔凯特曾这样对自己说道。
没有谁知道时间本该如何流动,没有谁规定好时间一定会如何运行,“本来”和“原有”同样是某种刻板的时序排列带给众生的错觉。
或许从过去、当下、未来的某一瞬开始,从不属于它们的某一刻开始,从无数个错落的时刻开始……时间便流淌、分岔、破裂、重构,迎来自己每一部分的起源与终结。而开始和结束本身,亦是从不存在这两者的概念内流溢而出的假象,寄居在这缠作一团乱麻的时空里,融入到每一缕勾勒万物的神迹当中。
无论如何,通往飞升之路的大门正向他们缓缓敞开。
……
第三次登塔的过程终于成功进行完了最后一步,柯樊诺尔的本体在此期间都没有接收到有关失踪者的更多信息,但他却在飞升结束的一瞬察觉到了自我的残缺,仿佛灵魂被挖走一大块的同时涌入了异质的填充物,近乎完美地融入本体,多年以来都未能被他发现。
灵魂与“人”格各自被分成了两份,作为两个整体分别存在于不同的时空。所幸记忆本身没有被劈成两半,双方都留存着分离前的完好版本。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柯樊诺尔自然也知晓了先前看到的对应最大可能的未来皆非真相的事实,毕竟他的灵体在接受神力灌溉之后仍未自发断绝所有情感,也没有更进一步陷入永恒单一的纯粹状态。当然,若是在前两次入塔时的任何一次成功完成飞升,最后都未必能出现此时的结果。
在充盈着神灵伟力的状态下,他沿着自身所占据的时空轨迹向过去查找,寻得了岔开为两道分支的节点。
这个在他视角下忽明忽暗地闪烁的时刻正是第二次飞升时抵御炽热洪流的痛苦瞬间,而与之相连的、另一份魂魄在时间中划过的曲线一直延伸到了那场意外发生的时间点,后半部分则隐没在了他无力观测的区域里。
时空图的走向非常直观地向他呈现了产生那次意外事件的原因。而他心中也万分清楚,如果不是因为那场灾难,他将不会加入设计与建造通天塔的队伍,并最终获得和其他研究者以及诸多官僚一同飞升的资格,同样也不会因为飞升之时预见的未来而中途放弃,导致半个灵魂分离本体并回到过去造成意外本身。
恍然间,柯樊诺尔的心灵充斥了汪洋般涌起的悲凉与无奈。被神性浇灌后的他不但没有像预测中的结果那样陷入无边的冷漠,反而感受更加丰富与炽烈。但这显然不是因为变得脆弱而导致的结果,只是对因果律闭环愈加宏观的认知使得他更为深刻地了解到自己身处宇宙的现状和文明的危机。
既然出现了一个闭环,就意味着极有可能存在其它的闭环,或许整个科里瑟文明、物质世界甚至是魔法领域的完整历史皆建立在无数交错联结的闭环编织而成的悖论之网上,只不过目前的他和其他成功飞升的同伴都无法窥探那囊括一切事物的整体面貌。倘若事实如此,那么每一位科里瑟个体灵魂深处的固有缺陷或许就得到了解释,时间本身在某一阶段的自我调整下将他们尽数抹除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无限闭环的猜想终究是现阶段的假设,其他神灵必然考虑过这一可能性的延伸,不过时空中分布的太多区域都屏蔽了他们的视线,除他以外的这些飞升者也都因未知因素的影响没能察觉到他灵魂分裂的迹象以及半个魂魄回到过去的某一瞬间又致使浮空岛屿上的受难者隐入其它时空的真相。骤然涌现的杂乱情感和思绪也只是行动所需的工具,并不会对已飞升为神灵的他构成任何程度的负面影响,想要将其主动平息更是轻而易举。
就在他飞升为神明、做出这些思考的同一瞬间,随着意识的再度延展,柯樊诺尔意外地触碰到了帘幕背后的模糊身影,那潜藏于未知领域的另一份自我。
……
环绕第二座通天塔的一圈圈巨型建筑迸射着搅动魔能的剧烈轰鸣,在愈亮的光芒中完成了它正式经历的第一轮仪式。
紧接着,所有气候变化和天文奇观的排列组合皆在周遭魔场的模拟下被一一穷举在了这无垠世界的各个角落。这是第一批由巨塔孕育的神灵初步尝试施展基础力量的结果,飞升过程显然取得了成功。
他们在魔法位面与物质世界的苍穹间穿梭而过,本就因强大的魔力而延长寿命的科里瑟们此刻沉浸在获得永生之躯与无限之灵的欢愉里,在他们的领袖——柯樊诺尔和凯尔凯特的带领下联结为紧密的概念网络,等待着一批又一批的后来者加入。
过去修建高塔的漫长岁月里,初到此地的遇难者已经在此期间繁衍了多代子孙。再加上柯樊诺尔等领导者允许所有成员飞入那通天之塔,因此参与到飞升队伍中的科里瑟远多于当初的总数。
他们的目光跨越了时间长河的阻碍,模糊地窥见了柯樊诺尔的本体和其他充盈着神力的浩瀚身形,可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观测,就好像通往那里的时空路径被安置了无形的单向阀门。
与此同时,更多的真相涌入了他们膨胀的认知漩涡。顺着魔能轨迹的显形处扫过,只见那第一座飞升之塔所在的坐标位于未来方向上的极远处,这也就验证了他们先前的猜测。那场意外将他们带到了科里瑟文明出现以前的原始时代,并非指向毁灭的遥远未来,更不是另一个拥有近似架构的世界。
柯樊诺尔根据自己对于第一座塔的记忆设计出的第二座塔实则才是时间顺序上最先出现的通天巨塔,而在相对于他们所在之处的遥远未来,第一座通天塔正好建立在了第二座塔此时所处的位置之上。
那个璀璨的时代早已没有了第二座塔的身影,可尚未散尽的磅礴魔力吸引了一批钻研魔法的科里瑟学者,提出了在这一位置建造飞升之塔的构想。
于是在因果的轮回下,第一巨塔基于源自原始时代的、由第二座塔产生的魔力余晖和在此基础上加强的结果而诞生。而第二巨塔仅是参照柯樊诺尔的记忆建成,支撑它运行的魔法并没有以第一座塔产生的魔力作为主导部分。
通过第二座塔的法术架构,柯樊诺尔可以对修建于未来的第一座塔进行一定程度的魔力操控,令无论是自己的本体还是那个时代的神灵皆无法察觉第二座塔的存在以及它所处的这片时空。
在得知这一切可行之后,他确实做出了如上的举动。而根据先前的一系列经历判断,那个时代确实也已经产生了此项结果。
也正是在同一个微不足道的短暂时刻里,他思考出了颠覆这一现实的计划。
他将联合起身边的全部力量,凭借对两座高塔的控制力使其产生短暂而强烈的共鸣,沿着指向未来的世界线重返自己本体所在的“当下”,在他们意识到这一切并开始反抗的瞬间完成自我间的融合,依靠第二座塔的魔力属性占据思想主导,操控两批飞升者联结为庞大的统一体,再令余下的民众一同步入飞升之路。
最终,每一位科里瑟成员都会融入这新生的宏观整体,跳出因充满差异的个体造就的历史轨迹而涌现的闭环,各自填补彼此的缺失,化作魔法领域里熠熠生辉的永恒汪洋,完成真正意义上的集体飞升。
至少这是他所望见的最优结果与大概率实现的可能性路径。
“补偿你们的时刻到了。”他以不占据任何时间长度的奇异语言喊道,“倘若此项计划成功实施,伟大的科里瑟将再也不会有灵魂的缺陷、可能导致灭亡的危机、点燃战火的恨意与因个体间的差异而催生的其它罪恶!为了对科里瑟而言唯一正确且完美的未来,我们值得赌上一把,立即开始行动。”
在这仿佛能穿透万物的洪音之下,其他的飞升者都感受到了一股无法违抗的外力正迫使他们拍打由纯粹的能量构成的羽翼,径直飞入轰然撕开的时空裂隙。
凯尔凯特无声地质问着这位曾经的挚友,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当初那团与他们一同前往此地的残缺灵魂早已变质得不成原型,神灵力量的覆盖反而放大了他的欲念,为实现自己的野望不惜强行违背同伴的意志,扭曲和操弄他们的行为,在建造第二座巨塔之时就为了预防他们日后的矛盾而动了额外的手脚。
从化身为神的那一刻开始,任何的学习、判断、交流、分析、决策和行动都能于刹那间完成,因而当理念的矛盾产生之时,战争也会即刻来临,最终结束在同一个似真似幻的瞬间。
……
第三次飞升,获取力量,在意识延展中察觉另一份自我,无意间触摸到另一半灵魂的边缘……最终在双塔齐鸣、帘幕破裂的此刻被跨越时间长河的一击贯穿身心。
柯樊诺尔的本体遭遇了以另一个自己为首的、一批来自过去的神灵的袭击,同时也在两塔间的时空路径和魔法轨迹骤然明晰的现状下判断出了对方的意图。
对抗着超越所有飞升时刻的剧痛,望向眼前现身却已成傀儡的昔日挚友,聆听着由第一座高塔塑形的神灵从不同位面中接踵而至,最终聚集于当下一瞬的动向,柯樊诺尔对另一位自己喊道:
“你无权一次性决定所有同胞的未来。总有一些成员不愿放弃情感以及不同个体繁衍生息的现状。哪怕最后真的成功融为一体,我们也未必能填补不知由何种概念魔法所烙印出的缺陷,那一切都是基于你的假设才可成立。”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如若始终都不愿进行大胆的尝试,不试着将大概率成功的假设变成事实,一直保留灵魂的缺失,科里瑟极为可能无法在众多生灵当中维持永恒的统治地位。或许此时能被果核砸死的虫豸也足以在某一个我们目前不可窥探的未来发展出智慧与对魔法的掌控力,于无数因素的累加下最终招致我们的灭亡。”对方如此回复道。
“但那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就像你所预见的、所有科里瑟成员作为整体的永恒飞升是可实现的状态一样,都只是尚未被证实的可能性。我们通过魔力预测的最大概率的结果各不相同,需求与理念同样如此。所以没有必要再像身为凡民时那般争辩下去了,赶紧付出你的行动吧……”
这些对话并未真实发生,仅是对理念冲突的简易解构。如此片面的差异并非实际分歧的全部,却也由灵魂一分为二的灾难性结果而产生,哪怕分别进行自我修复也弥补不了概念层面的完整性破缺,于是最终蜕变成了这场牵涉科里瑟命运的诸神之战。
穿透现实的声音被奏响,从一个个独立的音节汇聚成一首恢宏而壮观的合奏。随着音律的起伏、婉转,那些本该存在于构想的概念如同被赋予生命般加入进激荡的乐曲之中。
无数拉伸纠缠的时间丝线所铺展出的无穷可能下,他看见因一声轻叹而消亡破灭的世界,因超脱寰宇而坠入地狱的彼岸诸国,因将会诞生而不再诞生的神灵,因跃出轮回而循环成型的轮回……悉数凝聚为吟啸着撕开秩序的声声雷响,在双方力量的失控下卷起混沌分形的滚滚浪潮。
那曲中堆积着的自我指涉绽放开来,激昂奔放却又沧桑悲凉,音符的视听让想象化作实体.....诸多神性的灵觉变幻在他意识里划出乐谱状的拓扑结构、浮现出层叠无穷的符号。这些隐喻着抽象界域的密码在此破译,而乐章中有序排列着的无数更多种类似形象的构建,也仿佛于所有的标尺上无限推演,直至丰饶。
而那远非线性时间的推进中,逻辑缺口逐渐露出了它狰狞的轮廓,张牙舞爪地撕咬形式的巨构,囫囵吞下既融为一体又尽数分离的神祇,令喷薄欲出的魔力溶解物质世界的两座巨塔,将诸神的碎片抛撒至二者间的诸多时空,截止在尚未形成的未来之前,坠入若干不可观测的隐秘过往。
其中几缕来自天堂的破碎旋律映入一具具逐渐充盈魔力的肉体凡躯,在他们稚嫩的魂灵中无意烙下了富含力量与缺陷的印记。
第一批被赋予智慧的鸟类由此诞生……
他们斑斓的羽翼从万千物种中脱颖而出,扫过难以计数的大陆上空,在一次次征战与合并之时进化和开疆拓土,建立了名为科里瑟的联邦。扩张时期的飞速发展令这个文明踏足的疆域延展至极其宏伟的程度,穿插于物质宇宙和魔法维度的一部分组成架构之间。
通天巨塔拔地而起,一位名为柯樊诺尔的建造者横空出世,为了拯救自己失踪的同胞而一次次飞向塔顶,尝试在飞升过程中获取有利的情报,最终在成为飞升体并发觉有关自我与世界的部分真相后,和身边的众神一同对抗位于遥远过去的高塔所孕育的神灵,最终与另一半残缺的灵魂互相湮灭。
因那场意外而加入的飞升之旅,因某次飞升而破碎的魂灵,因一半魂灵的离去而诞生于过去的高塔,因那座高塔的余晖而出现的另一个通天巨物,因这栋巨物而催生的意外,因两座巨塔而引发的战争,因这一切结果而孕育出的文明起源,因起源而延展出的所有结果……为了对抗这盘根错节的逻辑织网,为了抹除自以为由幻象中揭示的时空悖论构建的灵魂缺陷,其中一位柯樊诺尔发起了那场转瞬即逝的诸神之战。于是妄图扭转宿命的融合以失败告终,在科里瑟的起源中注入了扎根于灵魂深处的缺陷。
一次次尝试斩断命运的过程里,命运渐渐被其编织成型。
跨越这段历史的最初与最后,两座巨塔泯灭殆尽,所有神灵相继消失,直到第三座高塔在第一座失去踪影前矗立的位置上拔地而起,孕育了在那之后的鸟类神祇。
远方的雨林深处,一颗刚被食用完的果实从枝条末端坠下,果核砸落在一只黑色昆虫的前足右侧,震得它随着四周的缕缕微尘一同短暂地离开地面,又迅速落至与先前相差不大的位置上。
在属于他后裔的遥远时代里,如今傲视众生的强大物种也将没落并尽数消亡。而那群必然屹立于全新纪元的生命所不会知晓的是,曾有一位神灵无意中为他们的祖先创造了日后取得胜利的契机。鸟纲生物与生俱来的灵魂缺陷被其深深印刻在了现实的纹路中,再也无可挽回。
可若是没有这无意间的种种碰撞,名为科里瑟的辉煌文明也不会诞生于世。哪怕终将化作昔日的幻影,哪怕被遗忘的洪流抹去痕迹,他们都切实地存在于无际光阴的一角,毋庸置疑。
……
时光开始流淌,停止运行。
时光再次滚动,翻覆记忆。
时光拨弄弓弦,接住箭矢。
柯樊诺尔再度睁开早已不复存在的眼眸,凝望映入其中的时间河床,浸溺于恍如大梦一场的惺忪光芒。
回首望去,眼前不再是直指天穹的巨物和层层跃起的焰火,仅剩朦胧倦意中伴着灵魂入眠的一抹金黄。
在无数个不知衔接何处的时刻里,早已逝去的他们都将簇拥着残缺的自我、消散的思绪和那无力延续的回忆……
最后一次坠入往昔。
(注:本篇文章是写给架空世界观“中古酷虫”的同人小说,主人公为原创角色,所属群体“科里瑟”则为故事背景中虫类掌握科技与魔法以前称霸寰宇的上古智慧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