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美，这其实是一个日本名字，是雅美到了日本之后取的名字。至于她原来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再提起原来的那个名字，人们也不会把那个名字和真人联系起来。但是雅美，心里一直都记得很清楚，自己叫做黄思唐，哪怕别人都忘了，这个名字也会一直记在心里。

雅美来到日本已经十六年了，在第六个年头上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佐宫安井，不到一年便结了婚。安井是东京人，在赤羽有几间老房子。婚后安井说雅美不要再去外面上班了，雅美就做起了全职太太。两人的感情不愠不火，由于都不想要孩子，所以雅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闲着的。

早起为安井做便当，然后收拾房子，去邻居家闲聊几句，或在家看几本书，然后等安井回来。这就是雅美一天的活动安排。

再后来安井升到了分公司的副总经理，就不再带便当了，工作变得忙起来，应酬也多了，常常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雅美都已经睡下了。雅美不需要再为安井做便当，也不用等安井回来了。

有时候，安井觉得疏远了雅美，就会在周末陪着雅美去商场转转，替雅美买点东西，表示一下歉意。说起来，有好几件安井给雅美买的衣服，他都从来没有看到雅美穿过，因为他实在是忙，忙到只有周末才有时间好好看看自己的妻子。

有的时候，安井甚至周末都在忙工作的时候，加班加到了家里面。周末两天安井都是对着电脑，开远程会议，处理文件资料，收发邮件。这时候，雅美也会待在家里，哪也不去，就安静地为安井煮咖啡，安井工作的时候，喝咖啡就如同喝水一般，总感觉不够。

雅美觉得为安井煮咖啡是一件快乐的事，每次都会把咖啡凉到合适的温度，画上各种喜欢的图画，然后端给安井——这个时候，安井的咖啡杯正好见底。可是，安井很少看雅美画了一些什么，就算看到了，也会瞬间抛到了脑后。

雅美的房子在木直街，木直街只是个小巷。巷子里的房子都是以前传下来的，因为带有传统的色彩所以保留了下来。巷子里有不少老树，时常有花盛开。雅美见了，就找人在家门口做了一个小栅栏，然后在里面种上一些自己喜欢的花草。于是呀，这个巷子里春天来临的时候，便能看到最早开的是梅花，然后是桃花和樱花。当樱花盛开，枝头冒出嫩绿新芽的时候，紫藤花又开始飘香了。再过一段时间，便是杜鹃花来报到，之后梅雨季节，菖蒲绽放，绣球花盛开，然后结樱桃，结桃子，轮番上场，春夏秋冬四季也是这样轮番上场。

隔壁的武田夫人见了，也找人做了个栅栏。她的栅栏也是雅美在照料，后来更是把两个栅栏连成了一个。在这个巷子里，就数武田夫人和雅美走的最近了。武田夫人看起来和雅美完全不一样，两人站在一起，一瘦一胖，一高一矮，一白一黑，一美一丑，其实武田夫人也说不上丑，只不过体型有点像相扑选手，脸上看起来总是不怒自威的表情，自然就觉得有点凶神恶煞的感觉。但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们两个都没有小孩。

喜欢吃的人不一定会胖，但是胖的人一般都喜欢吃，武田夫人也不例外，但武田夫人却不会做料理。武田夫人性格豪爽，对于日本传统妇女的规矩向来都是持鄙视的态度。年轻的时候，武田夫人还做一做料理，后来因为难吃，就再也没有做过了，夫妻二人都是在外面吃的。

木直街的巷口，有一家关东煮老店，说起来也有四十年了。武田夫人小时候，经常跑到这里来吃，后来嫁到了这里（是不是为了吃这个关东煮而嫁到这里来就不得而知了），更是常客了，常常一日三餐都是用关东煮来代替。

关东煮用一个大锅装着，上面永远都是热气腾腾，在寒冷的日子里，不失为一个上好的去处。店铺是不设座位的，但往往太阳还没下山，店门口就有人站着在这里，吃一口关东煮，再喝一口小酒。武田就常常带着雅美站在关东煮老店门口，一边吃着关东煮一边闲聊。武田夫人是木直街的“老人”了，在这个关东煮老店里，有许许多多的故事，武田夫人心里都清清楚楚。天不冷的时候，武田夫人和雅美傍晚时分就过来，武田夫人的故事从巷头说到巷尾，从小学结伴过来吃关东煮的故事说到中学毕业，大学毕业都是在这里聚会，而雅美就静静地听着这些故事，等到最后两人一起帮店员收摊。然后再各自回家。

“或许，你可以去学学茶道。你应该去学学的，毕竟，茶道是源自你们中国的。”武田夫人有一天忽然对雅美说了这个。可是茶道不是一个老掉牙的传统手艺么？

雅美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喝茶之前总是要“刷刷”地将茶碗中的茶搅到起泡，再端起来喝掉。和咖啡一样起泡，然后再咖啡上作画又有什么区别呢，咖啡不是更好喝吗？

但雅美还是决定去学茶道，因为武田夫人说，茶道里面有很多是和汉文化相关的东西。能够学点和汉文化相关的东西，总是不会错的。

有一天在关东煮老店的门口，武田夫人问起了雅美：“茶道好玩嘛？学的怎么样。”

“原本去之前猜想可能也就那个样子吧，但是去了之后感觉完全不一样呢。茶道里面的规矩太多了，学习的方法也与现在学校的教学方式不同。有点像中国古代的私塾，只是一味地教你去做，然后做的多了，自然就能体会出来一番自己的心得体会。”

“这样看来，你应该也是有一些心得了。”

“我现在还只是刚去，也算不上什么心得啦。我们学习和进行茶道茶室，有个壁龛，上面会挂一些字画，而且每次都会变更。我对这个比较感兴趣，因为这些字画都是用汉字书写的。”

“都有一些什么汉字啊？”

“这些字画有的只有一个汉字，有的多一点，从一个字直到十四个。我去过几次，见到有汉字‘梦’、‘吃茶去’、‘日日是好日’、‘谁家无明月清风’。”

“都有什么意思啊？”

“这些都是一些禅语，有的我也不是很明白。像这个‘日日是好日’的意思就是说，每天都是一个鲜活的日子，都应该用心去对待。而‘谁家无明月清风’则是‘日日是好日的’的眉批，用来解释这句话的，还有一个相同的话语，叫‘谁家灶里火无烟’，老师讲解的很深奥，我不能理解。但只是觉得这几个字却是贴切了生活，生活的琐碎，生活的压力人人都有，中国有句古语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是这个意思，平凡的生活要以平常心去度过。”

“说的挺有道理的。”

“对了，还有一个叫做‘心头无事一床宽’，老师说，当我们处于顺境的时候，不能起贪念之心，苛求获得太多，在逆境的时候，不能起嗔怨之心，不能因为生活不如意而生气。老师讲得这些都很有道理，而且老师每次都是在教导我们茶道动作的时候，把这里道理融入了进去，而不是刻意的讲解，所以我理解起来也轻松很多，对于生活也是看透了很多。”

“看来茶道的好处还是挺多的。你说到这个，我就想起来一个事。你知道井谷家又新搬来了一个人叫做幸子的女人吗？”

“我并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都是井谷和我说的，幸子是她的一个远方亲戚。结婚也有十年了，生了五个小孩，大的快十岁了，好几个小孩在上学，最小的才两岁多。幸子她丈夫最近被裁员了，两人因为家里经济上的拮据起了一点争执。哪知道，带着他的五个小孩，一起开车投湖自杀了。六条人命就这么瞬间没了，真是可怜。投湖之前，还给幸子发了讯息，说对不起她，让她改嫁。你说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啊，咬咬牙不就挺过去了么，为什么非得要用这种方式来逃避呢。要是他学过茶道，明白你刚刚说的这个‘心头无事一床宽’，肯定不会干出这种傻事来。”

“真是个可怜的人，可是为什么要带着孩子去自杀呢？”

“他是因为不想留着孩子拖累幸子，说来也是个痴情种子，但是这份痴情也太沉重了一点。这事情发生后，幸子也想随着他丈夫一起去了，但好在被劝住了。现在搬到了井谷家里，也算是来疗疗伤吧。”

“真是不甚唏嘘啊。她也应该去学学茶道，学茶道能够让人的心变得既柔软又坚强。”

人间世事，不胜感概，而人生亦在同时不断流淌，不由人半分踟蹰叹息。寒冬时分，天气很是寒冷。武田夫人，又拉着雅美在温暖的关东煮老店门口话家常，展示一下最近搜集的谈资，先问问雅美茶道的学习情况自然也是少不了。

“茶道其实可看作是一种非宗教人士的一种修行方式。中国有句话叫‘习武先习德，练字先练心’，这茶道既是一个既能修养品德，又能修养心性的事情。茶道陶冶人的情操，而相由心生，在仪容举止方面也能体现出来。”

其实雅美并不想聊太多，学习茶道让雅美的心情逐渐变得欢喜。那是一种对生活当中的美的感受能力，但同时对于闲谈这种事情也渐渐失去了兴趣。

雅美乐于向武田夫人分享茶道的精神，而武田夫人却并没有察觉，自己讲八卦时，雅美的那份心不在焉。

关东煮老店门口来了十几个人，是以前的老顾客。全家移民到了美国，这次回日本，特意过来吃吃这长久怀念的关东煮。关东煮的香味在空气中不断飘扬，武田夫人觉得这是美食的味道，雅美觉得有点像家的味道，而在那一家人的眼里，这是心中无法飘散故乡的味道。

那一家的大人说：“这个味道真是棒，只是可惜吃一次少一次了。”

小孩子就说到：“那我们学会怎么做关东煮，然后回到美国做出一样美味的关东煮，不久可以经常吃到了么？”

大人用一种睿智的声音回答到：“你们现在还小，不懂这些呢。”

为了给这一家人让位置，武田夫人和雅美的闲谈也就匆匆的结束了。武田夫人回了家，雅美朝着街上去闲逛。

漫无目的的脚步，就像风中摇曳的樱花，此时此刻脚踏此地，但却不会知道下一步会朝向那个方向。雅美还在想着那一家子人喜悦的笑容，哼起了小时候最爱的家乡童谣。

这时耳边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旋律，那是雅美少年时期最喜欢的歌曲，beyond的《海阔天空》。甚是熟悉，但在这个异乡的街头，却不是家乡的声音，因为那是用日语唱的。

雅美也会用日语唱《海阔天空》，但雅美觉得此时应该用粤语来唱。雅美看着路口卖唱的流浪艺人，停在了他的面前，用粤语跟着唱了起来。

在用日语唱完主歌之后，流浪艺人和雅美一样也用粤语来副歌。雅美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错觉，但这不会是错觉的。这才是家乡的声音，这也是雅美心中无法飘散故乡的味道。

那熟悉的旋律，在这个寒冬，如同温暖的春风，吹进了雅美的心里，融化了雅美心里的冰川，让雅美的眼眶如同决了堤的洪水。

在这灯红酒绿的日本街头，雅美声音哽咽了起来，泪水汹涌。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隔着泪光，城市的灯火逐渐模糊了起来，雅美好像看到了遥远的家乡，还有那熟悉的旋律在耳畔回荡。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被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完—

201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