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经不起仔细推敲,在西北下过暴雨的深夜,很多曾经咬牙切齿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反而那些不清不楚的事情,给人的印象比较深。
这里有几件无疾而终却又尘埃落定的小事。
在舟山的一个小渔村,寄存了我大半个童年和所有调皮的本领。
我总和父母说那是我的村子,父母却不厌其烦的纠正说那是外公的村子。
每年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被送到这里来,直到快要结束才被接走,村前是烫脚的石油路,后面是大片的棕榈树和海。我会刻意记下来时的路,这个习惯从小就有,可能是源于对父母的不信任,也可能是天生的敏感性格。
父母要回他们的家时,我总是爬上村后最高的一棵树,远远望着他们越走越远。外公就倚在树下陪我,我记得他很老,老的睁开眼睛都很费劲,老的忘记了回家吃饭。
我看父母丝毫没有回头带走我的意思,觉得有些饿了,就从树上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所有的不痛快都被留在了树顶上。地心引力让我着迷,以至于很多年后站在每一栋高楼上我都想过跳下去,只不过下面不是海,那我跳完的样子一定很丑。
我不是跳水运动员,跳下去时大海里就盛开了一朵花,我比划几下,洗掉对父母的想念,再上岸叫醒外公回家吃饭。外公醒的时候眼睛总是在笑,可能是挂在他眼角的时间太漫长,坠弯了眼皮。外公一边把我散在脸上的头发往后拨,一边懒洋洋的说这么灵活的小鬼哪是罐子,明明是条小鱼儿。可是等在家里的外婆却十分严厉,从我们爷孙俩进门就开始训,说小姑娘家晒黑了不好看,黑瘦黑瘦和乌龟相比就差层壳了。
我一度以为长大以后,我的手指会缩在一起,然后长出一个壳。我等了十多年,还是没有变成一只黑瘦的大乌龟,可是关于大海,关于水,关于寒冷的一切却渐渐让我感到不适,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
外公再也没见过我长大后的样子,他在那棵棕榈树下长久的坐着,终于有一天没有醒来。他不会知道小时候灵活的鱼儿成了对大海重度恐惧的患者。
小时候惹祸归惹祸,训斥也从来没少过,好在没有人用武力强行将我搬到正道上来,我在夏天的阳光下疯长,自由并且放肆的像一只没有脑子的乌龟,在沙子里打滚,在海水里扑腾,不过乌龟有没有脑子这事我还没考证过。
第一次觉得脑子有用是要思考大海的深处是什么。
那一天天很晴,阳光狠毒,村里的小孩们热的受不住,决定一起去海里浮潜。 我凉快够了,就抱了一堆彩色的贝壳早早上岸,躺在树荫下等邻居家的孩子们。等到天都快黑了,人还没齐,之后的好几天,一直有神情严肃的人在村子里进进出出,父母也很快赶到外公家把我接走。我问父母我的朋友去哪了,他们说那孩子贪玩,找到了大海深处最美丽的小岛,可能就不回来了。
在父母的家里,我看不到海,只能对着一缸丑陋的淡水鱼想,海的深处的小岛,那是有多美呢?会不会有很高的棕榈树。我想有天一定要亲自去看看。
长大以后我遇到过一个男孩,他也想去大海的深处。
他说他喜欢我,而我认为他倒不如直接说是喜欢我的冒险。他说想考潜水证的时候,我义无反顾成了他的教练。我对浅海的海底已经了如指掌,而他则像是小时候的我一样总被海底五颜六色的生物吸引。有一次练习潜的很深,我提醒他不要再继续往下了,我们的装备不行,他说有我在,他就不会害怕。
在-20米的时候他的氧气管从瓶口脱落,我比划着问他是不是下水前没检查?而他回答我的,只是一阵慌乱的挣扎和绝望的气泡。
我本能地把自己的呼吸器塞给他,卸下氧气瓶给他让他回到水面。
他很快消失在我的上空,和那些慌乱的水流一起。海底的生物都在各忙各的,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周围静的有些可怕,我想到小时候没有回家的玩伴,他一个人在最美的海岛会不会太久也腻味。当然这些画面都是后来我回想的,我不至于浪到在生死的边际还掏出纸笔感慨一番,那会错过最佳上升时间。迅速的压力改变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枚人肉火箭,如果能变成一只乌龟的话该多好。
等我喝饱了海水上岸时,我以为他会担心我埋怨我甚至揍我,说我逞什么英雄,可是他却惊讶的说,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双击666啊!
关于他的反应,我的惊讶不亚于他。
我已经忘记那天我们是怎么各自安好就此别过,之后关于他,我只知道他考下了潜水证,而我是再也不能潜水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梦见自己被困在海底,寒冷无比,无法呼吸,连一根海藻都抓不住,醒来之后还是长久的心悸和喘不过气。
父母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得到的结果却是我精神上没啥毛病,只是肺在那次潜水中受压永久受损,肺活量将永远只有一千左右。
不过我倒是挺感激这微弱的呼吸,让我在很多时候学会示弱。我的体育免修,军训免修,甚至连室友之间的比划,也会考虑到会不会一巴掌抡过来我就会断气。最直观的改变就是我不再容易生气,以免一不小心把自己气死,肺活量小了,度量却大起来。
生活好像从来不会太为难“你能拿我怎样”的死皮赖脸的人,当我自暴自弃不想和生活讨取或者计较什么时,它反而变得格外慷慨,让我遇到一个船长,叫老路。
只不过老路开的不是巨型油轮,而是长江上面一艘突突突的运沙船。
很长一段时间,老路带着我一大早来到江边,开着他疲惫的船讨生活,轰隆隆的声音里夹杂着激昂的曲子,那些曲子我叫不上名来,老路常常咧着嘴叫唤。我们在船舱里看着江面雾蒙蒙的一切,我从不会问老路我们去哪,只不过从河的下游驶向河的上游,几十公里的航程实在谈不上多么冒险,更没有刺激。
“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我是最牛逼的船长”,老路在轰隆隆的声音里撕扯着声带,试图感染安静的像要消失的我。
老路说这么多年身边的人对他热衷开船都嗤之以鼻,反而我一个小丫头片子每天船长前船长后的叫着,他听着很舒服。与其说这样是在满足他的虚荣心,倒不如说是给了我新的寄托。眼前这个认识不久的男人,让我以一种新的方式回到水面生活,我甚至盘算着有一天把老路的运沙船开到海里。
可是我们都不可能成为船长,一个真正的船长不仅需要具备丰富的航海经验,还需要一身过硬的生存本领,这么一盘算老路成为船长的几率还不如我。
老路说我没有病,很多年前在水里的那次事故时因为我贪恋大海深处,于是记住了那种感觉,他仔细观察过我,所谓的心悸和喘不上气都是臆想。我说去你妈的开好你的船,我可不想再来一次海难。老路说 “ 只要有我在就没事,遇到你的第十四天起,我就决定会为你赴一千场海难。” 这句话从老路嘴里刚说出来,还新鲜热乎,却和老路一样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
夜里老路把疲惫的船拴在江边,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就熄掉手里的烟,有时候他在江边和他的朋友嬉戏,就会先为我点一摊炭火取暖。我看着他的背影,我想我大概再也不执著于去找最高的棕榈树,也无所谓能否再次靠近过大海。
我问儿时的玩伴,我要写一千场海难,你第一反应是想到什么?
他说是愿你没有第一千零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