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5、19-5.25 感悟
我的三姨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
那天,姑姑搬了新家,我们便同去庆贺,我是在那时注意到三姨奶奶的不同的.她原本干瘦的面颊过分地丰盈起来,曾积淀了岁月的褶皱被一种孩童般的茫然抚平;两腮的红缀在黑白分明、甚而干净到不合常理的双眸下,像是刻意扫上的、红色的云.她局促地端坐着,看到我只是笑,双唇张了又合,终是没有喊出我的名字.我的奶奶上前抓住她的手,声音低而轻地问着:“你还记得然然吗?"
三姨奶奶愣了.她的笑有一瞬间僵在脸上,而那一瞬,所有的茫然、澄澈都开始褪去,像是岁月加速地从她身体中奔流而过--最终又汇成掩饰般的、挣扎的笑:
"我能不记得吗!你看这么白生.....真好啊!"我眼眶一酸,几乎遏刺不住泪.——她根本就已经忘了.
临近午饭,整座新房都洋溢出忙碌的烟火气与吵嚷声.厨房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开开关关间,空气里融进勾人的饭菜香.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忙而满足的笑,只有三姨奶奶仍坐在一开始的地方,眼神一刻不移地落在来来回回的人身上,我说不清那是羡慕或是怀念,遗忘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墙,将她与所有人隔离开--她根本无法凭借那一星半点的、贫瘠的记忆,融入这份由年深月久的情感打造而成的快乐里.
她变成了一个局外人.
我忍住眼角的酸涩,轻轻坐到她身边.她像是被惊扰了的鸟,很快地眨了下眼,复又灿烂地笑开.丢失了记忆的笑会是空洞的吗?不,那是一种毫无杂质的真挚,以及一份近乎本能的温暖.我仿看到她坐在院门前,面带笑容地看着孩子们在她面前奔跑时那样的笑;我惊讶于她的笑仍然满怀爱意.三姨奶奶似乎很开心有人可以陪着她,她的手在口袋里动了许久许久,终于探出,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我的手.我们的目光交汇,她的眼神毫无杂质,像一个希望得到糖果、却怕被拒绝的小孩.可我怎么会拒绝?我只是更加用力地回握住这位丢了岁月的老人,就如..就如十几年前她也曾用力地抱起尚未拥有岁月的我那般.
我们肩靠肩、手握手地坐着,我突然开口:"三姨奶奶."她有些愣,或许并不确定我是否在叫她.但很快地,她选择给出回应."哎."她的声音中,有着很浓的笑,和很淡的哀伤.
我曾经以为老年痴呆症离我很远,可当它降临在我身边的人身上时,我才意识到,命运的随机性从来不会特别眷顾谁,它就像一个无情的刽子手,说要砍掉她的记忆,她便只能慢慢地将岁月交还给它,只留一份丢了岁月、也再难以书写岁月的躯壳.可我同样意识到人的伟大--那便是爱,丢了岁月的三姨奶奶拼尽全力抓住了最后的一点光芒,那点使人成为人的、本能的爱.那是岁月退潮后在沙滩上留下的波痕,那是岁月在山间呼啸后荡开的回声,那是岁月最后的一朵花一
那是她曾活过,并将继续活着的证明.
她用爱与命运对抗.即使生命与记忆被清零重来,也要留存流淌在血脉中的本能的爱,再向生活挥上一拳,再染上一丝自己的色彩,再吻岁月一次,-不再用记忆,而是用爱.
是的,她丢失了岁月,却牢牢抓住了爱.原来,纵然记忆蒙尘,爱意也从未消散.
正如三姨奶奶仍不遗余力地爱着身边的人,爱着世界;正如我仍然爱着她,爱着她眼角的每一条褶皱、发梢的每一缕白发,爱着我们曾经共度的那段,她已遗忘的记忆回响.
